姜平
诚恳帮助党整风
1957年2月,王造时和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部长刘述周两人一道,被上海市政协推选为列席全国政协二届三次会议的代表,去北京参加会议。4月2日,王造时回到上海,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开展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号召全国各界人民,特别是与党长期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各民主党派和爱国民主人士,要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在各种会议上提出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同时要求全党要本着“言者无过,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对待来自党外的一切批评。
王造时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决定十分英明,非常正确,因而衷心拥护。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受到党信任的爱国民主人士,有责任响应党的号召,打消一切顾虑,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提出意见,帮助党搞好整风,以便使党今后能更好地领导国家。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1957年5月,王造时先后在上海宣传工作会议上,在上海市政协会议上,在《新闻日报》召开的座谈会上,在《光明日报》召开的座谈会上,都诚恳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在肯定党领导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也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一些批评和建议,主要集中在希望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和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两方面。
就在王造时抱着诚恳帮助党整风、以便改进工作,热情地在各种座谈会上向党提意见和建议之后不久,6月8日,中共中央向各地发出了由毛泽东亲自起草的《关于积极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指示》说,社会上反动分子正在向工人阶级及共产党发动猖狂进攻,要推翻工人阶级领导的政权,这是一场大仗,不打胜这一仗,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因而,由柯庆施领导的中共上海市委根据党中央毛泽东的指示,便秘密地积极准备要在上海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
上海的“反右派”斗争,从6月中旬开始,是在柯庆施的直接领导和张春桥等参与下开展的,王造时被作为重点对象,首当其冲。在市委布置下,上海市法学会和政协政法组召开了为期六天的会议,对王造时的“右派言行”进行揭发批判。认为他是仇视新中国的民主和法制,煽动群众向党进攻,妄图以资本主义制度来代替社会主义制度。王造时据理反驳,只承认自己在认识上有错误,客观上起了不好的作用。同时坚决表示:我绝对没有向党进攻的意思,并回顾了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过程,向大家做解释。
他说,当初我对我们的民主和法制只有不习惯的感觉。自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作了批判斯大林的秘密报告和波兰、匈牙利事件发生后,我感到社会主义各国在民主和法制方面存在一些问题,需得改进。“去年党中央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各项政策,说明我国有扩大民主生活的趋势。今年二三月间,我在北京听了毛主席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及周总理的政治报告和周总理同我的私人谈话,以及周总理后来在杭州和上海的讲话,我觉得很合我的想法,我衷心钦佩他们的贤明领导,我确实感觉党的伟大,以为在所有社会主义国家中,只有中国共产党能够这样主动地、有远见地、有魄力地提出扩大民主生活的政策,我并且认为这样一来,党更能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从事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国决不会发生类似匈牙利的事件”。同时我也看到,“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董必武已经有加强法制的报告,而且中央的刑法草案已经发到上海市政协法律组讨论,我就是该组的召集人之一”。因而,我确信我在民主法制方面提的意见能够被党接受。
大家对他讲的事实既不核查,也不愿相信他的话,而是一概指责他“态度不老实”“想欺骗群众,蒙混过关”。但因为没有无可争辩的事实摆在王造时的面前,要王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又做不到,批斗了几天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
就在这场“反右派”开始后不久,王造时为了不因为自己的言论使人民群众受到牵连,随即把在“反右派”前各地人民赞同他在座谈会上,就民主法制问题提的意见写给他的十多封信全部撕毁了,他知道,这些信是寄到系里由系里转给他的,组织上一定会追究,他准备承受因此引起的一切后果,决不愿意让人民群众因他受害,这也反映了王造时的高尚品质和敢于担当的精神!
由于在上海市法学会和政协政法组召开的六天批斗会上,未能将王造时斗倒斗服,市里除在上海报纸上将他作为“大右派”进行点名批判外,又将他放回复旦大学交教职工特别是学生揭发、批斗,经过连续不断的批斗,王造时深感大难临头,厄运难逃。
大难临头陷绝望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向周总理求援。6月22日,他以万分焦急的心情,向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
写给周总理的信发出后,没有得到反馈信息,不知周总理是否收到,即使总理收到此信,但因为“反右派”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毛主席对上海的运动特别重视,运动前和运动中曾几次去上海,7月9日毛主席在上海干部会议中所作的讲话中,还直接点了所谓“出来捣乱”的“右派人物”王造时、陆怡、彭文应、陈仁炳等人的名,运动又是由毛主席非常信任的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直接指挥的,再加上1956年周总理与陈云等同志曾一起反对过社会主义建设中出现的不顾实际条件的急躁冒进倾向,“反冒进”虽然被实践证明是完全正确的,但当时却被毛主席认为是给几亿人民的建设热情泼了冷水,因而对周恩来非常不满,考虑到当时的种种情况,周总理不便介入此事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在复旦大学师生一次又一次的揭发批斗中,不但王造时在上海几次座谈会上提的意见被认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而且将他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作的《扩大民主生活》的发言,也被说成是别有用心,煽动大家反对党的领导。这次发言内容当时曾受到大家赞扬,并被《人民日报》全文发表。王造时在抗战时期受救国会同仁委托,代大家起草的一封致斯大林的公开信,在这一问题上的误会他去北京时已经得到澄清,此时也被拿出来作为他的“反苏”罪言,称他是“反苏反共老手”。对王造时怕因他的问题连累人民群众将各地人民写给他的信件撕毁的事,更被说成是毁灭罪证、对抗运动不可饶恕的罪行,尽管王造时一再说明相关情况,竭力为自己的言行做解释和辩护,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话,最后王造时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派分子”,撤销其上海市人民代表和政协常委等职务,取消了他在大学讲课的权利,并被送到上海郊区农村劳动改造,同时工资被大幅度下降,使其家庭经济立即发生了问题。endprint
王造时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脑力劳动者。1930年自留学美英回国后,一直依靠在大学里担任教授、系主任、院长的薪金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他上有老母,下有几个子女,虽然生活过得去,但并无积蓄和财产。新中国建立后,他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的身份,被复旦大学聘为历史系教授,得到了比较高的薪金,又被安排住进高级公寓楼,由于党组织对他的信任,他被选为上海市人民代表和市政协常委及上海法学会副会长等职,在医疗、福利等方面,处处得到额外照顾,当时王造时的长子王钧匋,因其父解放前从事爱国民主活动屡遭国民党的迫害,从小受了惊吓患了精神病,在上海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复旦大学主动替他负担了全部费用,因此家庭在经济上尚可维持收支平衡。
自王造时被划为“右派”后,工资被大幅度降低,而长子王钧匋所在的精神病院因得知王造时已被划为“右派”,学校不再承担他儿子的医疗费用,又不断派人上门追讨医疗费用;小儿子初患精神病在南京治疗也需要不断支付医疗费和生活费;大女儿在司法部工作因神经受了刺激,正在家中休养调理也增加了开支,而一直在家中掌管家庭经济和家务的妻子朱透芳,又于1956年患脑溢血突然病故,现在家中一切困难都要他来处理,弄得王造时无法对付、焦头烂额!
在增收、节支都行不通之后,王造时在最绝望的时候,一度曾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免得天天痛苦!但很快又想到他死后老母亲和几个生病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照顾!这样做他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孩子,没有尽到自己作为儿子和父亲的责任,因而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今后怎么办?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在被划为“右派”时,一些人对他作的警告,只有老实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认罪服罪,转变态度,争取早日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个人才有前途,全家人才能少受苦、少受罪。而要这样做,他就必须放弃在过去几十年他一贯遵守的坚持真理、决不向非真理的强大压力屈服,“宁为玉碎、勿为瓦全”的做人原则,而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
但是,面对当时严峻的现实,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最后他终于被迫改变态度。在被送到上海郊区颛桥劳动改造后,为了争取早日摘去“右派”帽子,王造时利用定期向组织上汇报思想的机会,陆陆续续向组织上写出一份又一份的《检讨书》《我的检查》《我的忏悔》《改造规划》《思想小结》《学习体会》等,违心地表示他认罪服罪,决心改造自己,重新做人。同时,他不顾自己体弱多病,在生产劳动中不怕苦不怕累,尽最大努力去完成任务,管理干部也认为王造时在被改造的“右派”中,劳动态度是最好的。后被调回历史系做资料工作,他也处处小心,各方面表现都很好。
“文革”中迫害致死
王造时被戴上 “右派分子”帽子后,经过三年多的“改造”,于1960年9月底被摘掉了“右派”帽子。复旦大学历史系又让他重新走上了讲台。王造时重返讲台后,对工作非常负责,他认真备课,先后给大学生和研究生开出了《世界近代史》《欧美社会政治思想史》《美国外交政策史》和《史学评论》等课程,受到学生的欢迎。
同时,他又应商务印书馆、上海人民出版社等出版单位的约稿,积极进行对西方各国政治和历史名著的翻译工作。
1961年,经过好朋友潘世兹教授介绍,王造时认识了郑毓秀女士。郑毓秀是原上海国货公司总经理、“大右派”李康年的外甥女,她出生于浙江宁波镇海一个商人家庭,17岁与上海“414毛巾厂”一位姓孙的高级职员结了婚,先后生有五个孩子,1953年丈夫因患脑癌突然病逝。
王造时通过与郑毓秀的接触交谈,则深感郑毓秀不仅年轻美貌,品行端庄,性格温柔,举止文雅,而且心地善良,道德高尚,因而对她也非常喜爱,并十分同情她的不幸。
1961年4月的一天,他们两人终于在双方一些亲戚朋友的参加下,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结婚典礼。拍摄的一张结婚照片,至今被郑毓秀留作永久的纪念。王造时为了纪念他在虹口公园认识了郑毓秀,并与她结下良缘,还特地为郑毓秀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虹缘”。
王造时对这种家庭生活非常珍惜,他除了忙于教学科研,想在学术上为国家做一点有益的工作外,就是希望晚年能平安地享受一点家庭的天伦之乐。
1966年春,我国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江青、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等人散布的极“左”思潮影响下,王造时这个“摘帽大右派”又成了“造反派”的揭批对象。有些大字报说王造时在讲课中散布了资产阶级“自由”“民主”的毒素,因而便被作为“牛鬼蛇神”揪了出来,挂上黑牌子扫厕所,干苦力。后来又被造反派加上了“反动学术权威”“反共老手”“反党反社会主义大右派”等头衔,被编进了“牛鬼蛇神劳改队”劳动改造,并被多次批斗和示众。
同年8月下旬和9月上旬,上海鲁迅中学的“红卫兵”和复旦大学的“红卫兵”,打着“造反有理”和“破四旧”的旗号,两次冲到王造时家中进行抄家搜查。第一次抄家将王造时保存的许多珍贵照片拿走、打叉或撕得粉碎;第二次抄家则将王造时几十年中积存下来的大批中外文书籍、文稿、译文的底稿、剪报资料及许多信件,统统装进了麻袋捆载而去,使王造时许多年在写作方面的心血,从此损失殆尽。
9月22日深夜,复旦大学的二十多名“造反派”又冲到王造时家中,这次他们不只是来抄家,而是要驻扎在王造时家中,对其所谓组织“反革命政党”的罪行进行审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因为王造时在1961年被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后,又和一些老朋友,包括曾被划为“右派”后来也被陆续摘掉帽子的相处多年的老朋友恢复了私人交往,他们中有教授、艺术家、医生等。尽管大家经过“反右派”运动的教训,在朋友交往中只谈一些家庭和生活方面的事,谁都不愿涉及政治,怕日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造反派听说王造时和一些“摘帽右派”有来往,在当时“四人帮”散布的“怀疑一切”的思潮的影响下,他们认为这些“摘帽右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他们的来往必然是进行“反革命串联”,很可能是组织“反革命政党”,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并断定王造时是这个反革命政党的组织者。为了弄清他们想象中的“反革命政党”的组织情况及罪行,于是他们来到王造时家中,要对其进行审问。endprint
在复旦大学造反派对王造时一个多月的轮番审问一无所获的情况下,1966年11月2日,带着造反派红袖章的几个公安人员,来到王造时家中,宣布将王造时逮捕,用汽车将其押送到上海第一看守所关押。
王造时被解到第一看守所关押后,他随即就向有关部门提出,我绝对没有组织过反革命政党,进行过反革命活动,要求立即将他释放。有关部门曾对王造时提审过数次,每次提审中,他都坚决表示自己是被冤枉的。
王造时被关后不久,1967年初,在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支持下,上海市的造反派掀起了全面夺权的所谓“一月风暴”,原中共上海市委、市人民政府被摧垮,张春桥、姚文元和造反派头目王洪文成了新成立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主要负责人,掌握了上海包括公检法在内的一切党政大权。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王造时在监狱中又多次要求有关部门迅速查明他的情况,将其无罪释放,均无人理睬。有关部门既没有掌握王造时的犯罪证据,也不予释放,而是将他无限期地长期关押。
王造时当时被关押在看守所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中,作为一个“未决犯”,看守所规定:不准公开自己的姓名,只准公开自己的囚号(王的囚号是“1416”),也不准家属前来探望。
王造时被关押后身体日见其坏,起先是天天消瘦,入狱时体重160斤,数月后下降到100斤。后来就生了胃病和肝病,并且常常吐血。由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和必需的营养,加上年复一年的长期关押,病情愈来愈严重。
1969年1月24日上午,王造时突然大量咯血,昏倒在狱中。因其是“要犯”,被送到提篮桥市监狱医院抢救,经数周的诊治,转危为安,2月21日出院,仍被送回看守所继续关押。
王造时出院时病症并未得到根治,其身体仍极为虚弱,他自知活着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为了让后人了解他的历史,便在狱中偷偷地陆陆续续地写下了一份《自述》,用批判地语气如实地叙述了他从幼年开始接受教育、立志救国和为抗日救国及民主事业奋斗一生的历史。这份《自述》,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发现。
1971年7月下旬,王造时又一次病危,仍被送到提篮桥监狱医院医治,因病情非常严重,后又在武装监押下被送到瑞金医院抢救。国务院得知这一情况后,国务院办公室曾来电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组织会诊,动用进口药物抢救。但由于抢救已经太晚,疾病很多,全身浮肿,医治无效,1971年8月5日10时含冤逝世。他在监狱中被关押达五年之久,逝世时69岁。
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1978年12月31日,上海有关部门做出了《关于王造时的平反决定》。《决定》指出:1966年11月2日,原复旦大学教授王造时被逮捕审查,1971年8月5日,在押期间患肝硬化病故。“经复查,王造时案是在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干扰下造成的错案,原定王组织反革命政党问题属不实之词,应予否定。据此,予以平反,做好善后工作。”
1979年3月8日,有关部门又做出了《关于王造时右派问题的复查改正结论》。《结论》指出:经复查,王造时“不应定为“右派分子”,应予改正。建议撤销原《右派处理决定》,恢复政治名誉,做好善后工作”。
1980年8月20日,上海市政协和复旦大学在龙华革命公墓大厅为王造时和另一位蒙冤受害的爱国民主人士沈志远,联合举行了追悼会。会议由市政协副主席宋日昌主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