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1950 年生于台湾宜兰,摄影家、摄影评论家。现为台湾台北艺术大学教授、佛教慈济基金会志工。
一
《蝴蝶与潜水钟》的作者在他成为渐冻人之后,依旧完成了这部令人动容的回忆录。他靠的是用眼皮一眨一眨的指示,让助理拼出字母。他虽然失去了一切,却没万念俱灰,因为他的躯壳里面还幸存着记忆与想象。正是这两点,使他仍能创作,仍能启发别人。对所有的创作者而言,没了这两样,就什么都没有。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丰富,记忆力也不是很好。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大多觉得有点鼻酸,因为从小我就是个不被了解的孩子,父母总是限制我做这做那,吓止我的想象,要求我认命接受大家都接受的生活规范。我很少被鼓励,如果说有,那就是来自于祖母、外祖母这两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祖母与外祖母是亲戚,都姓蓝,均来自头城外海十公里处的龟山岛,是随吴沙从唐山漂洋渡海来台的移民子孙。祖父在我刚懂事不久就离开了人间,因此阮家的一切都由祖母掌管。除了大伯迁到礁溪自立门户,二伯因入赘而为家族所不容,其他五位叔伯,包括我爸爸,都没有分家,共住在一个大院里。祖母非常有威严,不必发号施令,所有人就对她恭恭敬敬、顺顺从从。看到孙子们,她却总是笑逐颜开。
她的命非常好,曾经弥留三次,家属把后事都准备好,连灵堂都搭了,她却又回神过来。直到第三次,大家半信半疑地过了一两天,才敢像办喜事那样举行了丧礼。她最喜欢孙子辈在她入睡前帮她捶腿,总是说,好好捶,有奖赏。有时是人家送的苹果、梨子,有时是月饼、糕点。在早年,这都是很昂贵的零食,她经常舍不得吃,到最后都快坏了。也因为如此,我们尝到的水果、甜品都不是很新鲜,那种将坏未坏的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除了吃的,她还会给一点零用钱。不晓得为什么,她特别喜欢我来捶,大概早就看出我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更需要这些额外的犒赏。尽管这些小插曲让我觉得祖母是位心胸宽大的人,可是让我更讶异的是,她有乡下人罕见的开放思想。
记得高中时,我们那保守得可怕的乡下,视自由恋爱为异端奇行。可是,祖母却曾鼓励我去追求一位父亲为医师的女同学,简直是愈老愈前卫。她虽目不识丁,却有个好记性。镇上邻居的大小事情,她都了然于胸。众人七嘴八舌话是非时,她总是用朗朗笑声化解尴尬。大家常说我是令人头痛的怪小孩,可是在记忆当中,祖母却总是夸我好宝宝。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帮我度过难熬的童年,让我在儿童期的受伤经验成为日后的创作源泉。
她的名字好听,是单字一个“凤”。她的人好看,只要想到她,一个几近完美的形象就会浮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苦仿佛都跟她无关似的,因为她自有办法将人生的不顺遂吸收、消化。大家说到她,都会赞叹:“这是一个太有福气的人,没有几个人能像她这样。”不管什么年头,日子如何难熬,祖母总是心满意足地过着每一天;走了以后,也依然留在每个人的心坎中。
外祖母的命可就截然不同了。一想起她,就会想起她往生的那天。读小学的我从学校放学回家,一进屋子,木工学徒就对我诡异地笑着:“你外婆荡秋千去喽!”我一头雾水,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外婆怎么可能荡秋千?我认识的外婆总是在工作,手上的活儿从没停过,怎么可能去玩小孩把戏!再往屋里走,一个人也没,所有人都跑到镇郊外拔雅里的外婆家去了。
外公去世得早,外婆跟舅舅们守着那几亩田,整日忙个不停,收成却不够还债。平时勉强过得去,可是绝不能有人生病。他们会欠债,就是因为外公长年卧病。可是,舅舅犯了甲状腺肿大,必须时常找郎中抓药。妈妈虽然时常暗地资助娘家,但也无法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在得知自己患了没法治的癌症后,外婆在最短的时间内上吊自杀,以免成为家里的负担。每每想到,她就连多一天的担子也不愿意让别人扛,我就难过得想哭。
由于不懂避孕,妈妈每两年就会生一个小孩,根本来不及照顾;因此,每个小孩几乎都有一段时间被送到外婆家。我又是最常去住的,只要一捅娄子,大人就会将我往那儿送。外婆家是我所认识的最苦的人家了,餐桌上少有荤食,多半是腌得死咸的酱瓜、豆腐乳和蔬菜、地瓜。猪是养来卖的,鸡鸭是过年过节祭祖用的。所有食物都是自家生产的,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茅房里连草纸都没,得用竹片揩屁股;小孩皮肤嫩,常被刮伤。我总认为自己是苦命的乡下人,到了他们那儿,却成了表兄弟心目中的幸福的镇上人。
从我认识他们,就是连电灯也没有,天黑沉沉的才点上蜡烛。为了惜火,大家都得早早睡觉。夜里偎在外婆的怀里入睡,我才知道,他们的被窝比家里的还硬、还重、还不暖。日子这么苦,我却不曾看过外婆愁眉苦脸,虽然很少开怀,可是脸上总显得信心十足,仿佛确知下一季的收成会比这一季足,明年的冬天会比今年暖。
就在这么苦的日子里,外婆还是培养出了争气的儿女。一位舅舅在台北餐饮界闯出了字号,一位阿姨也终于读到商专毕业,在一家大公司当会计时,嫁给了本省第一代企业家的儿子。可是,外婆享受不到儿女们的成就。以我的理解,她其实是一位最棒的母亲、一位最好的老师。她虽然也不识字,却有很高的人生智慧,经常告诉我:“阿忠啊,人家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只要你认真努力,将来一定会出头天,会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有出息!”那样的话,在当时的我听起来,根本就是哄小孩。此外,小时候,我所得到的面额最大的零钱,还是外婆给的。以所得与付出的比例来说,她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慷慨的人。
外婆知道,我一直偷偷喜欢着一位同班同学。那位女同学的名字到现在我还记得,叫作黄栖凤。有一次要从外婆那儿回家时,她塞了两个柚子给我:“拿去请栖凤吃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请,大哥强忍笑意,叫我照他的法子:“你就站在她家门口朝里面喊:‘栖凤,这两个柚子给你,我要找你去散步。”
我在街对面的黄家门前守候了不知几个小时,隔一会儿就照着叫一遍,也不知道栖凤早就羞得从她家后门不知逃往何方了。这件事让我懊恼了很久,因为话一传开,整个镇上的人都说我年纪虽小,却是胆大包天。endprint
二
祖母与外祖母豪爽大方的个性,也同样反映在一位龟山岛的亲戚身上。他以打鱼为生,我们都叫他龟山阿舅。每回阿舅出海捕鱼,在镇郊大里渔港靠岸后,都会到街上采办一些日用品。经过我们家时,总是会送来这次渔获中最贵的生猛海鲜,不是龙虾就是石斑鱼。这些珍馐,就连有钱人家也没法常买,可是我们家却经常吃得到。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别人,是罕见的美德,却也是龟山岛民的天性。
龟山岛的面积仅2.84 平方公里,海拔才400 米,曾是头城的一个里,居民最多时,达百余户、千余人。我的老祖先在清朝咸丰三年(1853 年)的农历十二月间,由福建乘着“顺天号”货船扬帆出发。船上载满着南货,准备在鸡笼(基隆的古名)靠岸销售,没想到一阵强劲北风使航向偏差,让他们误把龟山岛当成鸡笼屿而登陆了。由于此地海域鱼量甚丰,使这批生意人兴起改业之心,回家将大人小孩接来垦荒安居。
第一批移居龟山岛的有七户人家,我的祖母和外祖母正是他们的后代。岛上女子纷纷嫁来头城镇之后,龟山岛的人迹就一日比一日稀少了。1975 年时,岛上从鼎盛期的一百户人家衰减到只剩三十余户。那一年,他们在农历六月十五的妈祖诞辰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之后,尽数迁出,移居对岸的大溪港。龟山岛上人们繁衍生息一百三十多年的历史就此落幕,整个岛现在被列为管制区,一户人家也没有。
我初中时去过一趟龟山岛,是家族中极少看过龟山岛祖宅的人。当时,除了当地岛民,外人要去造访是相当不便的,几乎像申请出境那么难。光是户政事务所、警总等单位的手续,就会搞得乡下人头昏脑胀。
那时岛上还没有电力供应,村落饮水是抽水机从地底深处打出来的,半咸半淡。由于山壁陡峭,高达50 度角,因此住户都在龟山岛西南边的一个小山坳里密集地挨靠着。居住环境之差,本省没几个角落比得上;而我的祖先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的血液里有这种半咸半淡的水分。
这里什么都没,树长不高,人也没地方可去。所有住家围着一口小池塘,每个人都好像被囚禁起来一样。然而,这里的人却都有我们那个小镇镇民罕有的大气度,开朗、热情,把每位访客都当贵宾。
在岛上过夜的当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为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周而复始地在耳边袅绕。原来,整个龟尾巴是条长长的浅滩,上面尽是经年累月被浪冲洗的卵石,颗颗都是标准的正圆形。浪来了,它们就被咕噜咕噜地冲上岸;浪退了,它们又被咕噜咕噜地卷下去。
在兰阳平原的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龟山岛。虽然踏上那块不毛之地的人很少,它却成了宜兰的象征与地标;“龟山朝日”还是兰阳八景之首。可望而不可即似乎才能成为梦乡,才会孕育梦想。
三
随着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了祖母与外祖母为何那样豁达。她们都是有梦的人,替未来赋予希望。而我的双亲却都不敢做梦,因为他们太脚踏实地了,从不想象,只求把眼前的每件事都做好。
一想到父亲,我就会想到,有阵子我整天闹着要去龟山岛,为了打消我的念头,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没有命令我,而是利诱:“如果你不去龟山岛,我就送你一只手表。”那是这辈子第一次拥有手表的良机,不用说,我当然是屈服于重贿之下了。他是怕我渡海发生危险。在父亲那不苟言笑的威严之后,其实是慈爱的。可是我也没就此罢休,两年后,在龟山阿舅的强力担保下,我终于得以成行。
当我在台北闯出名号后,有一天难得地返乡一趟。那时家中已有哥哥嫂嫂们打点;已退休的父亲常在镇上小庙走动,忙得很快乐。大半辈子忙于家务,没什么人际关系的母亲一闲下来反而发慌。
那天,我看见母亲倚在门旁,出神地望向北方马路的尽头。看见我靠近来,好像感触很多,说她要是识字,能看报纸该有多好,日子就不会这般无聊了。我和母亲这辈子难得对话,那天居然也多聊了几句。
她说:“我虽然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把九个孩子都一个一个平安地带大了!”
我说:“我们这些孩子还真是幸运,为了把我们喂饱,爸爸妈妈时时刻刻都在忙,也没时间管教,兄弟姊妹却没有一个变坏。”
没想到,这句话却让母亲刹那之间泪流满面。
我在母亲的身边站了许久,除了深深自责之外,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突然之间,我想到自己上小学的第一天,母亲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告诉我:“爸爸妈妈都在忙,没办法陪你去学校。你站在这里等,看到背书包的学生从这里经过,你就跟在后面走。要记得,从右边走的才是去小学,从左边走的是要去中学,不要跟错了喔!”
右边正是北方,也是日后我离乡而去的方向。
第一天上学的印象深刻极了,我没鞋穿,光脚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碎石子扎得好痛。太阳愈来愈大,把石头晒得愈来愈烫,我只有尽量踏向石块中冒出来的杂草丛,边走边跳。学校仿佛永远到不了。
离开家乡的几十年间,我到了世界上很多国家。在参加广东美术馆为我举办的回顾展——“阮义忠,转折点—— 一个时代,一本杂志,一个人”开幕式后,我回到老家,在一个旅游区的观光饭店举行了一个小型个展。
在剧变的台湾,宜兰县被认为是最有规划、最能保存本土特色,又没有工业污染的县份,如今俨然已成了台湾的著名观光胜地。
可是,故乡已面目全非,变得让我不敢相认。这么多年来,我也搬过几次家,明白家与故乡都会变,不变的只有童年的记忆。这次展览,我特别挑了一张三十年前返乡所拍的照片当海报与邀请卡。画面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汗衫、短裤,光着脚丫的小男孩,顶着烈日,走在一条碎石子路上。
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回家的方向。
2009 年11 月25 日,于台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