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2014-09-18 19:45姜琴蒋礼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人性美汪曾祺和谐

姜琴 蒋礼

摘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将“松、竹、梅”合称为“岁寒三友”。小说《岁寒三友》的写作对象并非人们熟知的松、竹、梅,而是小说里的三位主人公: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作者把松、竹、梅所具有的高尚品性人格化,赋予其文化象征:“在艰苦的条件下,人们同甘苦、共患难、风雨同舟的真挚友谊”。让读者从“凡人小事”上看到人性的美好,产生对“和谐”的期待,对友情的珍惜与渴望。

关键词:汪曾祺;《岁寒三友》;人性美;和谐;友情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4)08-0092-02

读汪曾祺的小说总是会想到一片水墨天宇,景色淡淡的,人也淡淡的。然后突然出现色彩,葱绿、桃红,精致如同名家的风俗画。再然后,百色归寂,在欸乃桨声里渐渐消失在那一片水墨的尽头,《岁寒三友》就似这般。山水深处淡淡流淌的是和谐之音,温和而动人的人性之美。

小说开篇,作者直接将主人公领到了读者面前。平平淡淡的语气,将三个原本黑白人物渐渐染上色彩。他们是好朋友,都是忠厚本分的生意人,三个人的日子是再平凡不过的人间烟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他们的日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桌上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烫二两酒;坏的时候,喝粥,甚至断饮。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他们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因此,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汪曾祺用其紧贴生活的细腻笔法,交代了生活在江南小镇上的三位主人公毫无光彩和朴素庸常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没有一丝的夸张、没有点滴的修饰,就是简简单单的平常人家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在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新潮冲击下的乡村生活,被作者用一种没有硝烟的口吻道来,褪掉了其他描绘同时代故事所难以摆脱的喧哗与躁动,反而更显温柔敦厚、静水流深,回归人最初的宁静(汪曾祺,《岁寒三友》)。

王瘦吾老想发财。绒线店生意惨淡,维持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实在勉强。儿子穿不起下雨天时同学都穿的胶鞋,女儿穿不起表演团体操需要的白球鞋,妻子熬夜操劳……心酸的他想过许多别出心裁的点子,做过各式各样的生意,最后瞅准商机,开了一家草绳厂,日子也一天天好过起来。日子好起来的时候,“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条鱼从街上走回家。”

陶虎臣是个善良和气的炮仗店老板,他办的炮仗店好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娱乐镇上的孩子,给小镇带来欢快和喜庆。

勒彝甫是个“画画的”,家传会写真,但是他自己喜欢画些青绿山水和工笔人物。他不像生意人,倒像那种心境如水的高雅隐士。名为开店,实则与人品画赏画。虽然也是半饥半饱的生活,他也活得有滋有味。有布置独特的画室,有幽趣的天井花园,有三块爱若性命的田黄石章,每天晚上还能提着灯笼到阴城掏蟋蟀,撇开生意四处游走斗蟋蟀。

古朴的小镇上,生活着这样普普实实,没有一点旧商人唯利是图无商不奸的小生意人,他们的日子起起伏伏,有走运也有背时[1]。

“这一年,这三个人忽然都交了好运。”王瘦吾开了家草帽厂,雇人做活,自己当起了老板;陶虎臣赶上好年节,家家户户都买焰火庆祝躲过水灾,发了一笔小财;靳彝甫经季匋民这位画家引荐,在上海办了自己的画展,卖出几十张画,便“行万里路”去了。

三人的生意并未有太多交集,却有福可以同甘。当三个人的日子好起来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三个人彼此的快慰——王瘦吾的草帽厂开张,勒彝甫送来“得利图”,陶虎臣送来一挂一千头的遍地桃花满堂红;勒彝甫游走四乡斗蟋蟀,王、陶二人给他路费和赌本;当勒彝甫的画被画刊选中,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乡看到报都很替他高兴:“彝甫出了名了。”这里是满满的真心,不掺假的真心。没有什么好友间的勾心斗角、嫉妒不平。读者看到的是再淳朴不过、也再真诚不过的友情与喜悦。就连勒彝甫“行万里路”一去三年,音信极少,都不能淡去的友情。这是实实在在的人性的美好与善良。

故事若发展到这里便是一个欢喜的大团圆结局,然而后来的生活却急剧变化,王瘦吾的草帽厂因为生意红火,招来了同行王伯韬的嫉妒,用压低价格的方式挤垮了草帽厂,连机器也一并买了去。王瘦吾为此气得生了重病,身体一日日地坏下去,家里的积蓄也“全变成了药渣子,倒在门外的街上了”。陶虎臣的焰火买卖本是一门随年成走的生意。乡里闹土匪,县里便挂出公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陶虎臣的店平时生意有限,就指望着过年时能多卖点炮仗。第二年蒋介石干脆取缔了鞭炮,陶家小店在风雨飘摇中只好关门更张。“陶家的锅,也揭不开了。起先是喝粥,后来连稀粥也喝不起了。陶虎臣全家,已经饿了一天半。” 生活难以为继时,陶家不得不将女儿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个驻军的连长,哪知那连长不仅整日暴力相待,还将脏病过给了陶家女儿。陶虎臣实在走投无路,跑到阴城上吊,幸而被救下。故事这里丝毫没有忸怩,如果说,之前故事在说人性的善,这里便在叙述人性的真。它可以怨,可以悔,可以痛,但偏偏不会掺假[2]。

这一段,本应该是故事最矛盾最纠结的地方,如果按一般同时期的小说,文字应当是激烈的、挣扎的、愤怒的。但是到了汪老这里,却淡了。故事里虽然有王伯韬、宋保长之类的缺德小人,但是汪老却没有费笔墨去渲染他们是如何的恶劣来激起读者的愤怒,反而是用淡淡的以一贯之的口吻,对尖锐的矛盾作淡化和虚化的处理。陶虎臣上吊的时候,被财神庙的一个侉子救了。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离家三年的勒彝甫回来了!“勒彝甫一到家,听说陶虎臣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陶家去……掏出五块钱来,说:‘虎臣,我才回来,带的钱不多,你等我一天。”人生漫漫长途,总有几道过不去的坎,总有“无路可走”的时候,茫茫人海之中,恐怕只有朋友在这里相帮、呵护、安慰,给些动人的温暖。汪老是舍不得让他笔下的人物绝望的。就算山穷水尽,仍可以期待人性的善与美的救赎。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世情薄,人情暖。

为给两位好友救急,回乡的勒彝甫匆匆卖掉自己原先说过“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的三块儿黄石印章,换了二百大洋。他邀约王、陶二人在腊月三十空荡荡的如意楼喝酒,从内衣里掏出两封洋钱,在两位好友面前各放了一封,“先用着”。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没有矫情造作,没有吸人眼球的轰轰烈烈。汪老只用了寥寥几笔便刻画了一份不用多言的感情,真醇如酒,知己方得体会。

每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便会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岁寒三友》的故事里,虽然没有绿蚁新培也没有红泥火炉,有的只是漫天风雪、透骨严寒,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日子;但是,雪里面埋着炭的温暖,有再冷的日子也封冻不了的人心。读《岁寒三友》,明明是岁寒,却透着融融暖意。

乍一看,岁寒三友这个文题似乎宏大,王、陶、勒三人并没有松竹梅的筋骨傲然,但故事至此,寒风凛冽中,我们看到人性的美好,那不是火,而是光,柔和温润,在最凄苦的日子里照亮人心。那松竹梅人格化了的高贵品质:在艰难中,同甘苦、共患难的真挚友情,是摧磨不掉的人性之美(王安忆,《汪老讲故事》)。

汪老曾说:“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所以可以看到,他的笔下少有尖酸刻薄,更多的是平和与悠远。汪老对笔下的人物都是抱有悲悯与同情的。他舍不得让这些人彼此间剑拔弩张、呼啦啦地抖出一地的阴暗与不堪。他笔下的这些人物,大都带着天然的美好与善良,哪怕不得不出现的恶人,汪老都将之淡化成一个远处的墨点儿,收敛了所有的张牙舞爪。汪老所描绘的人性,并非没有阴暗,而是美的力量永远大于丑,人性的光辉会照亮希望。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到最后,都被微笑着归为人性的和谐。守着这份和谐,人间烟火,也能处之坦然。

汪老和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有一点极为相似。强烈的乡土意识使得乡土书写呈现出以乡土传统为准绳和无限美化这一传统的态势,以至于作者对自然人性的守护,成了诗意描绘的出发点和抵抗现实变迁的支撑力量。汪老曾说自己的创作是“抒情的人道主义”。所以,人道主义的创作情怀与对和谐美的追求,让他把最美最柔软的抒情都赠与了他最爱最怀念的乡村,人性的自然和善良在那里天然地占据最重要的地位。

“繁华落尽见真醇。”《岁寒三友》里的真情从来不因外界时局的艰难而有一分的减少,反而因褪去了聒噪世俗带来的那一份浮华而更显真诚。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没有一个人的生活能完全避免悲剧的色彩,没有一个人能永远交好运,但是生存的艰难从来不是虚伪待人的理由。时代作为大背景所赋予人生的悲剧色彩反而为人性的高大做了一份完美的衬底。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温情;有多少眼泪,就有多少扶持;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的实在与感人。

岁月永远是最精致的筛子,除去一切陈质,留下最初的感动。当历经时光洗礼的友情与我们相遇,所有的感慨都化作更深的信仰,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生命。

窗外大雪纷飞,窗里的人儿历经沧桑,然而所有的苦难都不能阻止我在这样的日子里与你们相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参考文献:

[1]程光炜.繁华落尽见真醇——读汪曾祺小说《岁寒三友》[J].当代文坛,2012,(2).

[2]温存超.当今小说创作的一个侧面——析《岁寒三友》、《贤人图》和《街民》[J].河池学院学报,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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