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文
仿佛听见你问我年纪多大了?“比时间的一半多一点……”我答。你的照片冷峻地凝视我,久久。好吧,我承认这句话是从吉普林那里挪来的,他说:“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已有时间一半久远。”你不也偶尔自古老经典中刻意搬动字词为你所用,并痛快地在后记里说原委。我不好意思地接着对你说:“因为年纪的关系吧,我的梦想愈来愈平常了。”你惫懒世故地回道:“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
深意?可是你瞧这世界都瘦成什么样了,纷纷穿起小日子(你说“小日子”在北京话里是私生活的意思哪,要用准确。)总之景气吹秋叶入了寒冬,就这样,能怎样?
立冬后,想到你,决心再读你一遍,书上有你的照片,竟有故旧对话的温馨之感。那思维灵犀如水乡乌镇涟漪上的鳞光,跳入深瞳化作一尾一尾鲜活的大字小字,缤纷郁丽,“木心”两字摔破水面,溅我一脸光阴。
我有你在1986年洪范出版的书,算是“认识”你很久很久了吧!我甚至有好几种版本的“木心作品”,零零散散,繁体有雄狮版的清泉小丛书《素履之往》、圆神版《温莎墓园》和《即兴判断》、洪范版《琼美卡随想录》和《散文一集》,珍品当属1999年前后,已过世的编辑人杨淑慧成立的翰音文化出版了你的诗、散文和小说,我购得数册,目录上共列15册,不清楚有无出齐,但印刷包装极为精美,为藏家所爱。而目前手上最完整的繁体版就是印刻在(2012年)出版的13册雅致的木心作品集,在不景气年代这是对文学的致敬了。总觉得繁体字的姿势细节更适合你,印刻版部分内容顺序和书名,跟翰音版不同,似乎你也动了一些手脚重整你的文学世界。简体版,书架上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共仅八册,非全集。
时光容易过,也不容易过,如今我从少年迈入中年,都过了。中年温习你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写出的《伪所罗门书》《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西班牙三棵树》,以及体裁特殊的《诗经演》六册诗集。多数人说你机智、博学、洞见、优雅,却往往忽略了你在诗艺上所演示和展现的多变风格、叛逆性,以及实验文字的力量,特别喜欢你写诗的胆识,活像中世纪绿林骠骑似的。诗才是你最深刻而完整的本质——我这样确信,但我不打算分析你。你用思考感觉,我用感觉思考,我们不同。
“温习”二字,在网络时代不时兴了。往昔,我们生活不富裕,书也少,有些书总是要一读再读的,也往往有新的启发。温习你,如同温习我的青春时光。你的诗跟我的回忆不断交错,如同《伪所罗门书》的副题“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兴许我写诗的“成长史”将跨时空与你交迭亦未可知,坐谈移时,恍惚间,若我断章取义,是因为忍不住或不忍,望先生勿怪,就当作我独自在时光里的喃喃吧,诚如《浮士德》的作者歌德所云:假如我爱你,与你何涉。
有空的话,我会再旁及你的随笔——那年少时不知读过几遍的《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和《素履之往》,当然《云雀叫了一整天》的下辑也算,它们更适合春天读。还有散文《哥伦比亚的倒影》《马拉格计划》……以及小说,只怕将你说长了,也长了我的少年赘言、中年醉语。
其实我认识你,比你可能知道的更久。1983年——1984年你在《联合报》与《中国时报》陆续发表作品,是由痖弦率先引进的。我的了解是这样,不知对否?——当时你的友人画家陈英德在台北《艺术家》杂志正在写一篇《看木心的超自然风景画》,为了那篇文章,他曾要求你写给他一点书面的数据,就在你随意写成的片断中,惊见你文笔锋芒的熠烁。陈英德问:“为什么不写?”你答:“写的,自己写来,大多散失了。”陈说:“再写!另一大群人将喝彩的。”你果真提笔写了,陈英德回巴黎不久,就接到你一叠稿件,于是把它寄给了当时主持联副的痖弦,从此“画家木心”就多了一个“文学家木心”的名衔了。
1984年《联合文学》的创刊号有你的专辑,我家书架上还留有这本创刊号呢!标题是“一个文学的鲁滨逊”。(多年后我在《鱼丽之宴》才读到你应允供稿后赶稿之苦状)。当时青春少年的我,19岁,正莫名自己这样一个选择文组的学生为何考上统计学系,好多数字的科系啊,数字将我放逐到阿拉伯沙漠,“像一片甲骨文掉在大堆阿拉伯数目中”。那期杂志封面插图恰恰是,沙漠中长出一株香水百合。我心想,那百合是一片甲骨文长成的吗?我真的走在沙漠了?一直走一直走,会不会遇见一株百合(如果百合确是圣经里耶稣的化身我就得救了),或者其实插图画的是小王子的玫瑰(那下场就是孤伶伶的了)?我注定将在大学生涯迷路?彷徨少年在心中自问。而你说:“走在达不到的路上就是迷路。”念好统计学是达不到的吧,如果明知达不到,就转个弯?
弯到诗那里。——我跟你说,少年时,没有诗的时候我感到寂寞,有了诗我又代诗感到寂寞,当最最之寂寞来了,还好遇见埃米莉·狄瑾荪(Emily Dickinson),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她体形娇小,像一只鹪鹩,柔密的发以栗色的丝带束起。她背对喧嚣,低调优雅地往前走,问她去哪儿?她答:“殉美。”吓我一跳,她接着以柔美如鹪鹩的鸣啭念着:“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际/将我们的名字遮掩。”……我想起你说:“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你们殉美、殉道,我继续苟活。
书桌上,我习惯把你的全部作品摆在埃米莉的旁边,她的英文全集七百七十页,编号一千七百多首诗,faber & fafer出版,小绣枕似的,再旁边也是她的另一本选集《A murmur in the tree》,手绘插图加精装,再旁边还有其他的繁简体译本。读她的诗,我将四步格的韵当成舞曲,在客厅里独自回旋踩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用脚在木质地板上写诗。总觉得你在一旁以犀利的眼神觑我,嘴角勾起一抹机智幽默的浅笑,仿佛,对我的傻态无奈——却包容。
你当然得包容,爱我们所爱,如何是傻?年少时我曾跟你同样缅怀过中古波斯的一些经典(你当然比我博而深),譬如鲁米(Rumi),年轻总是这样的:我们飞越灵魂和肉体,活活泼泼地住进我们所爱的人之心中。endprint
继遇见埃米莉之后,少年的我遇见你,你说你“惯常赋予文句以美感乐感”,我觉得你们的诗有音乐。波赫士曾引用华特·佩特(Walter Pater)的话,写道:“所有的艺术都渴望达到音乐的境界。很明显的,这种说法的原因是因为,在音乐中形式(form)与内容(substance)无法断然一分为二。”我想起你也曾在剑桥写怀念波赫士的诗呢,视力几近于零的波赫士张目北向凝眸,心思澄明,尽管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你。——话说回来,你在《米德兰》忍不住说“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听到了音乐,就好像在异乡靠着了故乡的埠岸。我少年写诗,一直记住了,诗的关键词:音乐。
还有:细节。——诗的第二个关键词。我试着拿你的小说书写方式来思考,所谓细节即是“以印象表呈主见”,读者感受到你铺陈的印象,他们自己会有主见,这,其实就是诗的方法。你对情、景、比喻的细节铺陈,以及冷静的距离感,也让我想起跟埃米莉一样让人爱不释手的伊丽莎白·碧许(E·Bishop),她也曾辗转流离到你长住过的纽约呢,她可不像你童年的富裕,碧许父母早亡,吃过许多苦,不知你对她有何想法?总之我亦学习到,人生的经验在现代诗之中,必须透过细节,才能让人相信快乐与悲伤是可以比寓言更加真实的。
悄悄路过的四季瞥见少年的我成长,“那时我已明白,独自快乐/远处,持续的无名的欢呼/低沉而宏阔,伟大前程”你在诗里这样说。我想,诗是孤独而甜蜜的,那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懂,所有的少年前方都有梦,金金熠熠地对他们招手。
诗以天竺鼠的方式爱我,我偷偷宠着诗。然而,小情小爱不经久,我需要恢宏涉事,气度我的人生内容。大学时,我也一再迷惑,诗若不涉事如何产生力量?诗是革命的初心源起,我坚信,抒情是诗的本质,叛逆才是对诗的敬意。20世纪80年代,世界风起云涌,那时我们“五年级”世代正进入大学,民主主义排山倒海,而台湾也没缺席,从80年代的前一年,台湾就发生了“中美”断交、美丽岛事件,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其后高唱明天会更好,或许真的更好?八六年民进党成立,八七年解除戒严,立委跳上主席台咆哮扭打,股市狂飙破万点,大家乐取代爱国奖券……此起彼落的抗议事件、政治事件。“要说政治,好呀/我只懂得一样东西/就是:权力……”这句是我自你诗中的断章取义,请勿怪。我只是要说明,权力确曾伤害了这座岛,但我更坚信莎士比亚说的:“慈悲的力量高于权力。”解严以后,慈悲的力量来自于台湾全体人民,他们用信念和选票一再改变了台湾和政权结构。……我谈远了?你其实对内地比对台湾要了解多了,故并不怎么赞同你极少数偶尔提到对台湾的见解。我得把话头拉回来,当时,我总嫌自己像你一样过于淡漠,但淡漠也是一种反抗的姿势。
淡漠的岁月,庆典似的孤独。像我当时这样一个少年以音乐的肉身,险险地探身去构深渊边上脱俗草本的小诗句,因着“人生于世,青春至上”。但我一度颓然放下你,为了你说“青春远而远/爱情/不过是个没有轮廓的剪影”。总觉得没有从你那儿得到充分的爱的激情,或许我灵敏不足吧!“如果爱一个人/就跟他有讲不完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你世故你惫懒,活得太聪明了,于是“原想花在情场上战场上的百般辎重/变得那样薄那样轻那样浅浅”,可是,少年的我大喊:要爱就要有点傻啊!不能世故像你,你即便情欲高亢,“夜间仍清醒得像金钢钻似的”“爱人亦然,万全处,方可率性狂恋”,这,也太太太清醒了吧,太善于用思想去感觉的你,我一度怀疑你能不能爱?
我转而细读更多台湾诗人去了。在时光的柔蓝雾氛中,追踪杨牧如同追踪一匹壮丽的、雪白的狼;行过痖弦思考的芦苇丛,忽见一轮叫着盐啊盐啊的明月升起;专心致志对抗洛夫意象里掷来的镖雨,抵御一旁灵河灌入耳蜗的魔歌;倾听!潜意识前断崖巅,高亢独唱的一滴泪它不伤情,却伤禽;还有军队都追不到的乡愁,终于驻扎在《创世纪》里;闪闪《蓝星》之下,孤舟横向东西方:一顶《笠》,稳稳如”金”字,美如对土地的信仰……我沿诗路,更往前去,见到渡过海峡到台湾的何其芳、废名、卞之琳、李金发、辛笛、穆旦等等等一伙人围坐篝火正讨论着一首未来的诗,我安安静静立在一旁,不同意也不反对,但也没人理我。那是一个诗的盛世,在台湾,百花齐放。
我写信给周梦蝶。他回信了,并寄来一册王国维校注的《人间词话》,台湾开明书店出版,在第67页折角(提醒我读),他以红笔双线重重划在一句:“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我心中推敲,所悟写诗“隔与不隔”,关键在“忠实”,一瞬间,我同时想到有人“请问木心先生,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你答曰:“诚。”诚是忠实,诚是热诚。于是少年的我,得出一点点答案了,任何酒酣耳热的文字盛宴或精致小酌的细节背后必须有真实,超现实、魔幻、印象、达达、野兽、立体等等流派主义的潜内在必须立基于真实,洛夫、痖弦、商禽,因着时代给予离乡的真实,杨牧立基于花莲的山风海雨,你呢木心先生?“文化大革命”期间,因家世关系入狱,五十多岁赴美定居,20年后亦即79岁,2005年才回故乡浙江桐乡乌镇定居,无论是流亡的美学,或者“美学即是你的流亡”,这都是无比真实。我想一切诗的背后需要真实的人生经验,否则就是浮夸的“游词”了。
生活就是练习飞行
立冬以后,枯叶们落在无中生有的梦里。继续翻读木心,页如枯叶,碎裂之声惊诗骇文。没有诗人不是怀疑论者,没有怀疑也就没有诗。
像我这样一个少年,对人对事经常迷茫,呆立前程,不知何去何从,鞋尖好奇地圆睁朝向天,天是天涯,天涯知己只有在反复爱读的书中找着。“其实,读透了就知道你比谁都能爱的。”我想。西班牙三棵树枝枒指天,宣誓木心匪石,风拂树颤,情欲纷纷,你想起爱情——“唯赤诚之恋/燃烧而飞行/能与杳无神灵的宇宙作睥睨的是/吻”,想想一枚吻泊在眉之三角洲,静好啊静好,谁愿意跟你手拉手向白夜走,谁就是你的情人(也是纯洁美丽的坏人),你年少也曾翻涌如云,情霈如雨,春冒汗,再来个《拥楫》,尚古之交欢尽意,像你的文字一样淋漓;更淋漓的是《旗语》猎猎奔赴美丽,体汗绿了又再尽兴绿,情欲海了又再翻覆海,让我以为走进了感官的大岛渚。好吧,我知道你能爱,”经识过多少恋的成败”,遽尔将《醍糊》反璞为激爱,将《槭》化身尤物。最后,最最后你唱了首《如歌的木屑》,桧香绕梁三匝。endprint
我也想象你手中的画笔(现象世界是复色的, 观念世界是单色的,好像是这样),中国抗战胜利后,18岁的你入“上海美专”这处可以快乐可以淘气的竞技场,再过些时日,因着家世甚至艺术而身系囹圉,也曾绝望,然而无论生命如何彩绘你、水墨你、刀笔你,你一路挺过来了。我无缘看你的画展,只从杂志上看到你的《酒镇》《北暮》《销融汉刻》《山阴道上》……颜彩偶尔浮现脑海。颜彩是个性与情意的象征,在《巴珑》的《白夜非夜》你道:“暗绿芬兰、淡靛冰岛、紫的瑞典、褐的挪威、丹麦黄白黑。”年少时更在《云雀叫了一整天》后,听见《色论》,我不太赞同,却喜欢,欢喜你这样说:淡橙红是大男孩、淡绿是小女孩、古铜色是思想家、钴蓝是闷闷不乐的君子、灰色是旁观者、稻麦黄是古早的人性,还有“粉红缎匹铺开,恍惚香气流溢,那个张爱玲就说了出来”。我就想,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颜色,于是,我也学学为诗人设色:瘦金烟高的周梦蝶;黄昏响银的痖弦;灵魂透红的洛夫;绿波骑雾的杨牧;青瞳拧字的夏宇;黑雨抛光的罗智成;蔷薇音色的杨泽;蓝衫掠梦的郑愁予;莲色壮游的余光中;棕鬣撕心的商禽;白杨书空的木心……
少年至青年,我尽力去完成一本诗集又一本诗集的书写,任性地、无所畏地调我自己独有的色彩。我可有从你那里得到过一点启发?如上所云,有的。如下将述,我想应该也有。
你在《伪所罗门书》说:“巴哈只认为自己的作曲法适合自己,写好,写透,就是他的‘完成。”而我想到李白,他的诗艺成就最高的当属乐府诗,重点不在于他扩大了什么题材,或推翻何种形式,而是沿着前人的基础把题目写深,写透,当他发挥到淋漓尽致,后人再也无法于这一旧题材内超越他的水平……当然,我绝不是在谈成就这件事,巴哈和李白乃世间的高峰啊,我想说的只是“写好,写深,写透”这件事。
你在《云雀叫了一整天》如偈唱道:“我亦飘零久/移樽美利坚/避秦重振笔/抖擞三百篇。”古远芹香的三百篇十四行诗仿若古汉语之商籁体实现在《诗经演》中,你将《诗经》中某一字一词的剔除、变易、置换、衔接,让读者随时跳离传统注释,据以新诗的上下句,自行领会。这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沿用经典的主题、气氛、节奏。写好写深写透了,突然觉得《诗经》这种语法适合木心你——你用了,也是你的完成。
于是,对于写诗这件事,我也学会了这样设想:练习,不断地练习一首诗!将微小写成巨大,以有意追踪无情,以未来梭织过去,自庸俗提炼雅致,把人间写到倦而烂的题材再度写好、写精神;在最平凡的日子里,练习把字调动到最对的位置……修改、推翻、重来,幽微剥复,像传统的手工艺行业一样,“人与自然最融洽相处的是手工业时代。”你也这样认为的。进一步,“在男和女的身上,在房屋内/在手工艺品中,信仰化为魔法”。
无所谓完成
年少过去了。大学毕业。退伍。我在高雄当记者,斜背的包包里有一阵子继续把你的随笔作品放进去,我多害怕遗忘了文学啊!荧光笔一色两色三色,铅笔浅浅浓浓划过重点。规定自己每周要写一首诗,至少至少,不要忘了初衷。
结婚那年,30岁,我去了一趟西班牙自助旅行,出国后第一天正是台湾第一任民选“总统”投票日,人心惶然,我担忧回来是另一个样子。然而回来,一切平安,好险,民主无恙。我写下《一枚西班牙钱币的自助旅行》,阳光、响板、大裙、吉他、红酒,对照台湾的彤云、飞弹、月琴、高粱,那钱币的价值正面对照反面,伊比利亚半岛的历史对照台湾岛身不由己的历史,西班牙赶走摩尔人,台湾自己何曾赶走啥人?一言以蔽之:感慨。
你在《我纷纷的情欲》里说“人间应该有一处西班牙那样的地方/天然放浪,散漫若有神助”,为何:“世界不能有一处台湾那样的地方/勤勉好客,独立若有神助?”初初见到你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急于翻阅,被骗了,哈,原来“三棵树”是西班牙产的一种酒Tres Cepas,却见你在纽约曼哈顿麦迪逊大街的白鲸酒吧啜着”三棵树”,写下这本可爱的诗集,因着它有恋人般的水果酒香。大抵跟时光的晃漾有关吧,这诗中的酒,酒中的香。这世界,只有时光和漂泊者无有疆界,自由如酒精,平等地奔赴所有末梢神经。
你的诗充溢声响,画面,气味。你的诗仿佛知识与常识的世界地图(偏向欧洲和中世纪),行过一个都市又一个都市,选择一条杜思妥也夫斯基急匆匆和哈代慢吞吞之间的道路,深入历史后院,又信步于心灵的仄径小道,从容,自省,豪阔。以我的中年读着你的46岁,你写《山茱萸农场》:“一九三九年漫游西欧,逛了大半个美国/华彩的,警策的,趾高气扬的篇章/至此显得儇薄,盲从,嘐嘐然苟安寄生。”又“滞留中东的整个战争时期”、又“回卡斯尔山买下一个农场,莳花种菜”,感觉不对头时遂向四陬伸延着进入“澳大利亚的莽莽旷野”,无忧虑的叙事诗似的,行过那么悠长的古代近世道途。诗是你的异国情调,又真实到异乡就是故乡。“待到每块陆地都好像自己的国土,随后将整个世界看作淡漠异乡”。如此纯青之炉火煎熬一个诗人,漂泊与安顿同在一个诗人的世界。那么我的西班牙自助旅行算什么?一般人夸夸其辞的旅行又算什么?
九年前的冬天,我到上海出差,多停留了一天,只身到上海800万人体育场巴士站,搭车欲往水乡乌镇,那天广播突然说路上大雾,取消出车。很失望,于是我改搭前往周庄的巴士了,但心里想的还是乌镇。总觉得应该去看看是怎样的山明水秀抟出一个木心来。你晚年倒也实现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定居。想起你的《伪所罗门书》,你说那诗集是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听听你当时的诗句:“无论何方,都可以安顿自己/乡愁,哪个乡值得我犯愁呢?”所以,回来不是因为愁,你可能会一派轻松地说:离乡,只是散步不小心走远了。是吧?你书写家乡父母亲情的诗我几乎很少看到,原本这趟去,是我想问你的。我也想无聊地问你: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句被文青用到俗的句子,你明明在《哥伦比亚的倒影》散文讲过了,又整理到《巴珑》诗集里;而“云雀叫了一整天”也一样两书重复提,不厌其烦又乐于其烦地干脆用来作为另一本诗集的书名,大抵诗人下意识重复的,一定是诗人最在意的。重复,仿佛“倒影之倒影”,是吗?我突然想擘一点倒影,捺入你的烟斗……
“只有绝顶聪明的魔法师/才能活到他放弃生命的时候/人们看不到他,他还在游荡。”此类游荡可谓之余味,因为创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创作的人,存在即享乐,故有快乐的余味萦绕人间。去年十二月你走了,“掩门匆匆走了/整部记忆呆在台阶上”,那记忆呆立的表情,一副满足。接着你遥遥远远地走去,我仿佛听见你的背影抛来一句:“知名度来自误解。”是这样,生命总是这样的。走了,谁都应该放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