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那日,学校信箱内,竟然躺进一本久违故人H教授出版的新书。书上附了打字的纸条,是出版社的编辑写的,说是作者H交代寄送的。
前尘往事,忽然在脑海中灼灼出现。黄昏时分,我转头从研究室的窗口望出去,一片暗灰的天空,空气里尽是饱满的湿气。我愣坐着,心情有些激动。呵!几年了?似乎已不复记省。虽然只是午后四点多,没有开灯的研究室却满布薄暮的颓势,惯常的黄昏焦虑。我只要想起昨日和丈夫的冷战和今早出门时丈夫脸上尚未褪去的忿色,便油然而生郁闷。忍不住拿起电话拨打,向编辑打听H在异域的联系方式,我想写一封长长的信向故人抒发情绪并填充不回家吃晚饭的空当时刻。编辑说:H教授从异域归来已有个把月,不知已然回侨居地否,请打台北电话试试。然后,电话那头窸窸窣窣摸索了半晌后,给了一串号码。就这样,几十年不见的我们在微雨断续的台北盆地相约,在顾客稀少的苏杭小馆共进晚餐。
雨势忽然在应约走出捷运的刹那稍稍转强,清冷的路灯下,雨丝斜斜洒下。忘了带上伞,我迟疑着,几街之隔,堪称咫尺天涯。心一横,我投身雨林,往前冲去。“少年时,若是有这般气势,能不顾一切,兴许又是不同的人生了。”我时而找着大树屏避落雨,时而边跑、边自我调侃。推开门,冷气迎面袭来,我不觉打了个寒战。略加擦拭后,坐在位置上鹄候,看看表,距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我面对着出入口坐下,一边看表,一边望着门口,心里揣测着:会不会见面不相识?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些许后悔,就算跟先生生点闷气,又何至于就须打破禁忌?
H教授一如以往年少时的每次约会,准时于门口出现。微黄的餐厅灯光下,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缓步向前,我站起身来,心情无端萌生些微波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怎么老杜的诗真的走进了我们的心肠!好一个写实版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没有烛光,没有陪宾,曾经有过的浪漫情绪已然随着长长的岁月没入生活的隙缝。人生活到这个地步,堪称悲喜交集了。于是,我们点了一笼汤包,加上狮子头、雪菜百页和一盘青菜,就从这么家常中娓娓聊了开来。
寒暄问候不免身体有恙否?养生之道如何?做何消遣?写作状况如何?退休岁月怎样度过?儿子、女儿已婚否?由近况、远景到心情,话题逐渐跨入私密。起始的些许尴尬,随着描述情节的流畅,逐渐找回昔时的熟稔。说着,说着,昏黄的灯光下,H凝视着我的眼,认真说:“没想到你拿到的一手坏牌,居然让你给打成了众人欣羡的好牌。”我有些恼怒,眼神里必然夹带肃杀:“我拿到了一手坏牌?你说的‘坏牌指的是什么?愿闻其详。”我敏感地以为他另有弦外之音。他笑起来,显然知道我防御心起,回说:“可不是坏牌吗?你一路求职不顺,研究所念完,虽然成绩优秀,但几度想回母校任教却都铩羽而归;有所新学校成立,你本被征询意愿,没料到筹备处的伯乐临时功成身退,你就差那临门一脚。最后,只得落脚军校。在军校的升等,虽论文得奖甚多,却不抵军中人情纸一张,占缺于是无望……”哗!哗!哗!几十年的心事都如潮水般扑涌过来。
我承认年轻时确实倒霉透顶,郁卒至极;在母校读研究所时,名列前茅的我,毕业后,竟然与母校正式教职几度缘悭!教军校时,极度不公平的升等机制,都曾经让我郁抑攻心,几度痛不欲生;尤有甚者,我已凭论文取得教育部升等副教授资格,却有足足两年被军中强权剥夺,只能降阶领取讲师薪水。然而,事实证明命运之神虽然亏待我,我倒也挣扎着边诅咒、边勉力求生。幸而在军校遇见了纯真正直的学生,他们用单纯教会我诚恳踏实的重要;而军校里无趣的秩序,也考验了我脱缰的灵魂,让外头的世界从此看去尽皆妩媚。而H含蓄没说的是,我曾几度栽在爱情的坑洞里,呼天不应、唤地不灵,而和他的今生缘会则是其中难忘的憾恨。
我们于是开始算计人生的种种因缘际会,他说:他也曾经怨恨拿到一手坏牌。少小离家,仓皇逃难,求学时诸多偃蹇;毕业后,兄弟分散,由他单独挑起养家餬口、奉养老父的重责。如今,一路走来,过关斩将、披荆斩棘,似乎也终于欣然好牌在握。而其间和父亲相处的30年,闲时谈谈说说,汲取了父亲早年的历练精华,让他在后来做学问时平添不少功力,他的人生因之向上多出了30年;如今于加国与儿女同居,读电机的儿子又帮助他利用电脑探看世界,识见又往下延伸三十年。“我一不小心多练了60年功力!”他笑说。
而我,身为老幺,虽然年幼时,饱受鞭影幢幢威胁,但也从中琢磨出人际应对的诀窍,通过了母亲这一关,举世无难事。幼时偷看母亲的闲书,也成为后来写作的滋养;何况,陪伴母亲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在生命的饱满度上又再添一笔。所有迎面而来的横逆,打击、摧折,最终还是都顺利脱身。如今,委身国立学府,教学之外,演讲、写作、评选、评审不辍,人生越臻丰实,在外人看来,也还算风光。
说着、说着,我们都忽然陷入沉默。我侧眼看看邻桌,菜叫了一大桌,怎吃得完?我皱了皱眉头,转回眼光,发现H不知何时脱下了帽子,灰白的卷发已所剩无几了。想起上大一时,他教我们《国学导读》课程。那时,他刚取得博士学位,像是披红戴花即将迎亲的状元郎,全身散发着莫名的光泽;而刚从中部北上的我,豆蔻年华,一股不羁的灵魂被压缩在不由自主的身体中,猛爆的青春全成了出入无门的苦闷,腼腆害羞却执拗别扭,和同学完全无法相处,我知道有几位男生背后谑称我是“烈女”,我宁可取用另一绰号“独行侠”来掩饰缺乏人际关系的寂寞。
大一上学期结束,我的《国学导读》和另一女生都得分一百。下学期开学,男同学知道了,在课堂上闹说老师偏爱女生,且不时就传出:“H教授以苹果招待女同学;男同学则只能喝白开水。”“H教授请女同学去看电影,男生只是托女生之福,老师就是偏心!”虽然我努力将它视之为无稽的调笑,还是偶尔飘过耳侧,在心底还是卷起一阵风,而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家。
那两年,心头总是炙热,感觉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朦胧爱恋盘踞,除了上课,我总和H离得远远的,在保守的年代,师生关系在中文系犹如父女,神圣而不可亵渎。然而,对学识的倾慕、对风趣的向往,全都转化为莫名的痴狂。我闪避他上课时微笑的双眼,却常对着他的背影失神。少女情怀总是诗,喜看爱情小说的我,娴熟所有悲剧的套式,对没有结局的单恋早有心理准备。H寄居泰顺街,传说门上悬了本系着原子笔的留言簿。老师在家,揖客入门;老师出门去,拜访者取笔留言。一个午后,我去和平东路上的美术社买毛笔,挑好笔,走出店外,站在十字路口上,左右徘徊。手里H的地址,被手心的汗水沾得湿润,几乎挤得出水,心跳咚咚作响。是个秋日,惠风和畅,我却一身是汗,感觉世界转瞬即将崩裂成为废墟般的绝望。
绕过来,走过去,黄昏忽焉降临。我像世界末日的圣徒,心一狠,脚不沾尘地直趋泰顺街。不给自己后悔地按铃,却久久不闻回应。所有的挣扎矛盾都放下了,呼!幸好老师不在家,我松了口气,得到救赎。取下笔,原想在簿上留言,斟酌半晌,终究放下,怏怏然离开。啊!万万没想到这一取一放,人生因之殊途。
大三开学,得知H终于如传说中的转去南部公立大学任教,我躲到教学大楼外的浓密枫树下,让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流下,那是我继喜欢上高中的历史老师后的第一次情感受挫,我心中失落怅惘,像放学后人潮散去的教室,空洞中浮着微尘。但我一直知道,结局必然如此,这不过是印证。
距离和时间淡化了浓烈的情感,浇灭了少女的痴狂,我一颗随时提着的忐忑的心终于逐渐复归平静。我自嘲自作多情,慢慢学会放下。大三下学期,我参加救国团举办的“全国编辑人研习会”,侥幸被网罗进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半工半读,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安稳。杂志社里,工作量不轻。主编每日殚精竭虑思考如何找到好稿子,脑子转啊转的,转到了我熟悉的老师身上。于是,H教授和J教授成了总编的口袋人选。当主编将这个重责大任交下,我犹疑榜徨,不知如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幸而只有自己知道的、像天花一样发作的恋情已然慢慢结了痂,只要不去抠它,就不会流血,也不再觉得疼痛了。不知情的H欣然应邀,就这样南北鱼雁往返了许久,编者与作者的寒暄,学生与老师的界线,我把持得很有分寸。而H的稿子总在预订的时间内抵达,他也将作者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于是,H和J教授深入浅出的诗学和戏曲文章于焉陆续上场。这一招真厉害!那些年两位教授应邀撰写的稿件都荣获重要的学术“金笔奖”,分别为他们教授生涯打下了根基,最终两位教授也都成了台湾学术的重镇。
夏日来临,蝉鸣不断,焦虑像传染病顷刻弥漫即将结束的课堂。同学无心向学,在堂上传纸条、讲小话,内容围绕着预官考选和找工作的进度,当然还有隐隐孳生的离愁别绪。大伙儿都恍恍惚惚的,感觉前途茫茫。我也首度面临工作的困扰:母亲央人在故乡的中学帮我谋了个教职,主编则苦劝留下,不肯放人。我势必在两者间做个选择,难以处理的其实不是选择而是游说。对文学的爱好、对北部文学环境的流连,相形之下,回乡教书的稳定职业从来不是我的考虑选项。然而,母亲的强势及一向以来对母亲的惯性屈从,使得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我陷入苦战,负隅顽抗,未知如何收场。日子过得挺不好受,母亲的催促在父亲的笔下虽多了份温婉,但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仍不时从脑海窜出。
焦躁榜徨间,天外忽然飞来一封爆炸性的信,是H寄来的。信很短,一眼就瞥完:
“年龄像一头狮子追赶着我,我也未能免俗地即将投入婚姻。订婚在即,可是,我一事不明,心里一直不得安稳。我是爱着你的,从一开始就如此,不知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感受?”
我拿着信的手狂抖起来,整个人像被一枚强力炸弹命中,脑浆迸射,尸骨无存。我倚在工作桌旁的大柱上,背对着同事哗哗流泪。这世界太荒谬!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被硬生生剔开来,血流如注,可我不知有谁可以倾诉?22岁的豆蔻年华,从未经历任何沧桑,全然不谙世事,只是一派天真,一下子禁不住,被这封迟来的信给击得溃不成军。白日,无语俛首,保持镇静;夜里,躲在宿舍的下铺,蒙被开始痛哭。我紧咬牙根依旧止不住抖动。学校宿舍寝室内,六人一间,其余五人在中夜无端听到我压抑的哭泣,擤鼻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行止太秘密,一副拒人千里之势,没人敢起身探问,那时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接着,H密集北上。我们喝咖啡、走小道,将几年相思诉尽;然后,再带着悲怆的情绪回到现实。订婚喜宴已订,喜帖已发送,胆小的两人对叛逆都不在行,也缺乏胆识;我们绝口不提有无其他改变的可能,两人都只是束手的悲伤。H怎么看待这样的约会,我无由得知;但我是明白自己的,我对未来沉默,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所以宁可只是伤心。然而,因为确知没有希望,于是倍感珍惜。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奇怪的心理!
H结婚那日,正好是我们举行谢师宴的日子。那夜,月光分外明亮。我在谢师宴里缺席,母亲为我订制的白色礼服,悬挂在寝室的白墙上,像具苍白的尸体。自小我就是没办法收拾自己的情绪,歪躺在空荡荡的宿舍上层床上,盯视着窗外的一弯轻淡弦月渐渐没入云里,感觉我的人生仿若幽幽流水,从眼里、从颊上、从耳根边流过,一个晚上流去了半生。
日子还是不停地往前奔走。我们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似地恢复编辑和作者关系,然而,我知道其中不可能没有变化,再无法回到纯然的师生了。官运亨通的他,在结完婚后,一路扶摇直上,从南部又逐渐转战北上,系主任、院长,一路迤逦,作品积累数十本,堪称学术、文学两得意。我们偶或在文人聚会中邂逅,只是遥看颔首。接着,他举家移民加国,我们从此再不相往来。
是这样的缘会,注定缘悭,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却是生命的曾经。在这样的雨天,我们再会。我忽然忆起那年来信过后的约会日子,也是一径阴雨绵绵,阴里来、雨里去,毕竟情深缘浅,谁都没敢提议冲进风雨里去。
“幸好是这样。”我从H正盛赞妻子贤惠的余音中回神过来,笑着跟他说:“若是当年我们够勇敢,如今也许没能如此美满。我不可能如你妻般随顺你,为你放弃工作;我肯定你也不可能像我先生一样全心支持我,做我的后盾。”
最后,我们都同意,其实,由衰转顺的关键,是我们都拿到最好的一张王牌——各自的另一半。没有他们,我们的人生未必能由黑白转为彩色。
夜阑了,人静了,我们带上剩菜,再度推开餐厅大门,在向右走、向左走的分界,彼此鞠躬称谢,相约若有下回,定要带上另一半与会。一抬头,发现雨停了。我蓦地想起40年前夹在书页里,他写给我的字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加快脚步,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