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如情色

2014-09-17 01:42任林举
美文 2014年9期
关键词:少女人类

任林举 吉林乾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理论评论家班学员。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选刊》等四十多种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字近百万。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全国电力系统优秀著作奖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巴尔蒂斯已经很老了,但仍然喜欢画一些柔美的少女和猫。

关于他把少女与猫组合到一起的那些画布和凝结到画布上的情感与思想,怎么说呢?

稍显暗淡的猩红,似乎总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是背景,有时却是一种重要元素。这颜色让人很自然地想起燃烧后渐息的火焰、激越后尚没有完全平息的潮水、藏在暗处的欲望以及褪了色彩早已不再鲜艳的岁月。这时,浮现于画面中心位置的少女,便让人有了老枝上暴出新梅的感觉。少女裸露的肌肤、冥想或沉醉的表情、浅色,或干脆没有的亵衣,则隐喻出花瓣柔嫩的质感和涌动着的暗香。

而猫,则现身于画面的最前方,仿佛从梦境中的某个角落突然窜出,羞涩而机警,随时可能准确扑向盛放食物的盘子,又随时可能跳出画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短暂与永恒、真实与幻象,在瞬间显现又在瞬间消散。只那么倏然一闪,便如电光划破夜幕,撕裂,然后弥合。柔情、欲念或一只在夜色里觅食的猫,从来就是那么轻盈,迅捷,难以捕捉。

到底是从哪朝哪代的什么人开始,把猫和女人联系到了一起的呢?面对这两件同样柔软而又同样飘忽不定的事物,谁有足够的勇气说自己真正懂得了女人或真正懂得了猫,谁又有足够的智慧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把她们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在这方面,巴尔蒂斯无疑是一个高手。最后,他总是通过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让我们相信,那一团有时如气,有时如云,呼吸着的绒毛,就是少女出窍的灵魂。

于是,为了深入那个比夜色更加神秘、比意念更加幽深的境界,我们便有了一万条理由丢开那假寐的少女,跟随猫的脚步,疾进或徐行于每一个秋天的正午、冬日的黄昏或初春的夜晚。

猫在行走时,说它在走也可,说它在飘也可,如果不是某段雪后的路上留下它们花瓣般的足迹,那些轻灵无声的脚步定会将人们引向感觉的误区,以为它们单薄的身体只是一袭柔顺光滑的皮毛,犹如美丽的谎言一样,里边根本就没有裹着重量。偶尔的驻足回首,如一阵微风的回旋,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些凄切无助的孤女或内心充满了渴望的鬼魅。正当你满心疑惑,猜度着它究竟要将身后之人引向何处时,它却突然一个侧身,兀自消隐于路边的暗影之中,像极了少女善于躲闪的眼神。

在白昼,猫是很少走在路上的,它们习惯于深居简出,如古代仕女怕见男人一样地怕光,多数时候它们只是静伏在案几之下或卷曲了身体睡在主人的床上。对于一只猫来说,过多的阳光总如某种超出想象的热情,凭着它们敏感而羞怯的天性和娇弱的身躯,是没有太大勇气也没有太多力量去主动承受的。它们便将灵魂仅仅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如一道半遮半掩的门。一只身在正午的猫,目光之所以看起来如此神秘,如此迷离,正是因为它们瞳仁对于阳光的躲避。

其实,它们并不是真的怕光,而是怕自己积习难改,在阳光里一味地沉迷、堕落下去吧。因为极喜,所以极怕。只有仔细地观察一只正在窗台上沐浴阳光的猫,才能够知道猫对阳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拿捏与态度。看它们如何将身体舒展开来,百分之百地放松与交付,辗转翻滚,尽情享受阳光温暖的抚慰,沉醉消魂,并呈现出一派“但愿长醉不长醒”的情态,你就会发现,猫的本性并不懒惰,表面的慵懒不过是恣肆放纵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不管是否能得到主人的娇宠,猫,首先学会的是娇宠自己。

一声娇滴滴的“喵——”,充满了道不尽的曲折幽怨。也只这一声,它们就让自己成为了自己心中理所当然的公主,世间百般的荣华富贵和万般的快乐愉悦,有什么是它们不可以享受的呢?所以,它们在追求起自己的快乐时竟然是毫无顾忌地狂放和大胆。

猫在春天的夜晚里大声喧哗,用与自己小小体量和淑静形象极不相称的音频表达着内心的欲望和渴求。

于是便有人从中听出了凄恻。一只成熟的母猫,身体里充满了情欲的流水,每隔半月有余就会泛滥一次,它是多么渴望有一只同类的异性来为这一泓蓄足了能量的静水搅起激越的浪花?那份迷茫的期待和深浅难测的煎熬,或许就是一只任性母猫内心里一波波汹涌的苦楚与疼痛。

有人则听出了快慰与淫荡。也许,欲望的表达和实现,本身就与人类的文化和观念有着完全相反的指向。对于那些不受压抑的率真或毫无掩饰,所对应的人类词汇往往就是放浪甚至是淫荡。然而,只持续一兩个夜晚的猫叫,却在一些人类的心里激起经久不息、无法抑制的波澜。“叫春”声一响起,少女少妇们免不了耳热心跳,或于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久不成眠;或用余光飞快地扫一下周围,迅即躲进自己的隐秘空间。而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则像有一只猫在手脚难以触及的内里乱挠乱刨,空余一身蛮力,到头来也只能手足无措,恨恨地咬紧牙关,挺过那尴尬的时刻以及那时刻过后心绪的混乱。惟有寺中老僧,忍听窗外一片热闹,情不自禁发出凄怆的感叹:猫叫春兮春叫猫,老僧一声也不敢在人前叫,阿弥陀佛。

我有一朋友,曾养猫十年,从小猫降生一直到寿终正寝,全过程地见证了猫的一生。而这十年与猫之间纠缠出的种种快乐与烦恼、种种厌倦与不舍、种种无奈与情愿,竟让他感慨万端,把丰厚的心得写成一部规模可观的纪实小说。平日里朋友相聚,他时不时就会抱怨起那老猫给他带来的诸般牵扯与麻烦,好像那老猫是他生活里无法摆脱的累赘,而当老猫一朝终老逝去,他却哭得泪人一般,不论电话或面谈,逢人便没完没了地追忆起老猫在世时对他的百般依恋、撒娇与谄媚。推演起那段人与猫之间的往事与情感,仿佛并不是主人与宠物间的一段生活纠葛,而更像是夫妻间那段既爱又恨,既喜又烦的无奈情缘。

具有万物灵长之称的人类,平素里是多么地骄傲与自负啊!除了同类中的志同道合和心有灵犀者,有多少事物能让他们如此用情又如此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呢?也不知一只猫到底身怀多少绝技和手段,能够像控制老鼠一样,将主人的心牢牢地抓握于脚掌之间。传说中的精怪,充其量也就不过如此吧。

少不更事之时,多缺少慧根与善念,全然不懂对其它物种或生命的珍惜与善待,家居乡间且闲极无聊之际,也曾偶尔与小伙伴们干一些招猫斗狗的事情。比如说随一群淘气鬼围攻两只正在交配的狗,“欣赏”它们各奔一个方向拼命挣扎又难以分开的痛苦情形;比如说把一只进了谁家灶房偷嘴的馋猫捕到,打得没有了一点气息抛在院中,但及至次日天明,却惊奇地发现昨夜“死去”的猫,居然从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多日后,复见它从某一个胡同口箭一般射向墙的另一端。难道猫真如传说那样,有九命在身,可以九次死去又九次重生?

也曾听到过更加离奇的传说,说当猫活到第九个年头就会长出一条尾巴,此后每九年长一条,一直会长至九条。当猫拥有了九尾之后,再过九年就会幻化成人形,成为九命妖猫,混迹在人群之中实施各种各样的蛊惑。对此,我们虽然心存疑惑不敢轻易认同,也没看到过哪只乡村的猫一口气活过九九八十一年,但某日看到一个好吃懒做浑身洋溢着妖媚之气的女人,还是忍不住将之与九命猫妖比对联想一番。

不管公猫母猫,一律将其与人类中的女性类而比之,这本身看起来就有几分荒诞无稽的意味。但如果把中国传统的阴阳五行理论推移至物类之间,大而化之,一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阴阳,原本就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一对矛盾,应运而生,随形现化。把世界上任何两种事物放在一起比对,都会自然而然地形成阴阳两极。因为猫类从存在到性情总体上呈现柔软、柔韧和柔媚之态,比之善变的人类,它们更加善变,所以相对于人类,它们在物性上必然要归于阴柔之列。阴柔,如山阴之水。

就这样,猫仍将在路上行走,以一种人们无法企及的叙事方式,演绎着生命的承转启合。

猫在路上从容行走时,其形态本身就如行云流水。而这种不露破绽的“流淌”或“流动”,总是让人们忽略了有关它们出门入户、觅食捕鼠、生儿育女、凡烟俗尘的庸常与沉重,而深深感慨于它们的生命如水一般不可拘束,它们的精神如云一样轻盈、自由。

民谚里有“来猫去狗越过越有”的说法。就是说猫虽然寄人篱下,靠充当人类的宠物过活,但也并不一定会“一棵树上吊死”,从一而终,有时它们也会 “无缘无故”地离弃旧主而另就新人,做出自主的选择。

我们说无缘无故,其实也未必就是无缘无故,缘故总是有的,只不过人不懂猫语,猫也不与人说罢了。同样的事体,成语里也有“良禽相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的表述,说的就是不管为人、为鸟,求职、谋食或栖居都得优选一个好主儿或好地儿。所谓的不忠或背叛,不过就是第一次选择时不够心明眼亮,后来又因故重新做了一次选择。人类往往刻意强调这个原因、这个“故”,便把一样的离弃划分成两种类别,有的叫变节背叛,有的就叫弃暗投明。而猫,既然没有能力改变人类的现实和命运,大约也不用恪守人类的一些固有理念,只需依照自己不受约束的心性,在人类间做着来来去去的选择与行走,哪里能过上好日子,呆在哪里舒服舒心就去了哪里。

果然,在某一个夜幕初临的傍晚,猫的原主人突然发现,每日里身前身后纠缠环绕着的猫不见了。久待而无归,整个屋宇和夜晚便无趣地空落下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猜想那猫一定是遭遇了不测,所以忍不住把所有不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个遍。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只猫此时正在另一个屋檐下对另一个人流露出十分的楚楚可怜和娇媚可爱,以其轻盈的身体一遍遍在那人的两腿之间蹭来蹭去……这一类行为,人类往往称之为“水性杨花”。

原本这句话是用在女人身上的,其大概意思是希望世间的女子们安贫守道,莫做杨花逐水流,给男人们留点儿面子。但实际上,人类对女人及猫这类温柔乖巧的事物,一向是宽容有加的,有时甚至有一点纵容,毕竟,她们的去留一般无碍大局。所以,古往今来,一样的更门易主,英雄和美女的下场、名声总不一样。看那些名垂千古的著名美女,所谓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哪一个不是猫儿一样,半推半就地在强势男人间漂来漂去,但到头来并没有谁追究她们当初内心真实的意愿,也并没有气急败坏地给她们中的任何人加一个叛臣贼子的恶名。

表面上,人们痛恨女人的水性杨花和猫的奸滑不忠,其实内心里却并没有真正地痛恨或讨厌过,恰恰相反,有时还隐隐地怀有不可告人的期待。通常,痛恨是有条件、有选择的,痛恨也只是针对那些曾经的爱物对自己的背弃;而喜欢却是真正的喜欢,而且还夹杂着庆幸,庆幸那不幸的遭遇终于落到了别人身上,而自己却正是那背弃行为背后的原因。

人类总是这样,在评判和处理事务时实行双重或多重标准。口头上天天都说势利小人可恶,可一旦自己被泡在“势利”的糠水里,却也难免沉迷、陶醉,直至不思清醒。这一边,“捡”了猫的人们把小猫捧在手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温柔的猫儿给自己带来感官上的愉悦,同时也享受着那句“来猫去狗”的咒语给自己带来的心理上的慰藉和刺激。那一邊,被猫“去”了的人们,便开始对猫说三道四。两千年以前,孔圣人曾说:“鸟择木,无木择鸟。”我想,他说这话时倒不一定有意为那些“趋炎附势”者找什么理论根据,但他却说出了人事、物理中的某种真相,鸟与木之间的辩证关系。

从来不对人说三道四的猫,也未必就是不想说什么或不说什么,原来,它们只是习惯于并坚持用自己悄无声息的脚步去表达意愿或评判人类。

老子在论道谈水时说“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猫亦属水,但它们的道,最浅显、直接的表现就是能够让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缺的柔软与协调。走走停停的步履,急缓得当的节奏,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它们天生的一段自信、优雅与从容。

尽管这只是只鳞片爪的外在,到底还是让心有灵犀的人类女性们窥到了几分天机,于是便突发奇想,把猫的行走方式和行走路线当作一门艺术竞相模仿,从T形台到生活的路,再从生活的路到T形台。有时女人在前猫在后,有时猫在前边女人在后,当行至某道特殊的关口,一道门、一颗心、一个梦的跟前,突然就有一道白光或一条黑影从那细小的缝隙里一跃而入。

定睛时,猫早已经没有了踪影,只有女人孑然伫立于原处,却不知那白光或黑影自女人内心而出,还是由猫的身形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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