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亚热带

2014-09-17 22:34钟文音
美文 2014年7期
关键词:嘉义植物园柜台

钟文音

那时我们都还小,所有的万物都等着被指认,被命名。哪怕所有的事物都拥挤在心里,仍热切地把它们一一放进心盒,吸收每个和它们认识的点点滴滴。

每一张脸谱,每一个连结的星图,星图后的关系族谱,大街小巷的渊源,花花草草的暧昧,树种的起源……直到空气飘散着费洛蒙,每个孩子都有了懵懂的爱情欲望,像小王子和玫瑰花在寂寞的星球。

这完整的星球就属植物园。

每个孩子童年的植物园,在树景丛林里,玩躲猫猫。少男少女在植物园,初尝爱情,聆听树神与夜莺的欢愉,群树足以躲藏不被大人与联考接受的初恋,只有芬多精了解这种初恋极为必要且正常。

嘉义这座从日治就有的植物园,不像一座整齐的园林,倒更像是自由自在的森林,树高且密,树多且杂,毫不压抑地窜高着,扩展的姿态,覆盖整个天空,将凉风与阴影披覆来,谁能不爱这样自由不羁又热切布施凉风的植物园呢。

童蒙在这里玩躲猫猫,少年在这里徜徉爱的初体验,中年在这里献上体力与志工,晚年在这里健行与漫步……一座植物园犹如一生的延展。

它是孩童的天然游乐园,它是标志初恋的经典地景,它是嘉义人的骄傲,它是晚年最能吸纳衰颓身体的美地。

我是植物白痴,多只能称树,称鸟,称虫,细名多不辨。唯独有几样是知晓的,就像情人已成生命的萤光记号般清晰。比如,大叶桃花心木亦然,笔直的树躯高挺,叶形鲜翠,开着黄绿色小花小巧自怡。硕大长卵形的果实,熟后木裂成五瓣,红褐色翅果旋转如仙女散花。在嘉义植物园里见到成排的大叶桃花心木列队着,枝叶茂密遮阴,是南国好情人。

嘉义市民谈起植物园,就像在谈一个美丽体贴浪漫的情人口吻与眼神。植物也移民,从南洋群岛、澳洲与南美洲等地引入热带与亚热带树种,使得植物园百年来繁衍成一座森林似的美景,桃花心木、肯氏南洋杉、黑板树、印度紫檀、铁刀木、柚木、巴西橡胶树。群树挺拔林立,自然朴实中充分呈现林场的幽静气息,小径蜿蜒,林荫苍郁,古朴的“林场风清”嘉义八景之一的石碑,诉说本园享有的美誉。

我跟着当地人来到植物园,满园阔叶林与针叶林交错的自然之景,恍然以为不在市区,有种置身高海拔之感。

直到在凉亭里停下歇憩,黑蚊子吃咬我的腿时,我知道我在亚热带,我知道这里仍是低海拔的园区,一处实实在在的植物园。只因它是老灵魂,1895年之后即有的一座南方植物园,过去是日本殖产局橡胶实验林地,现在是整座小城的肺。

它如此魅惑着我的眼,故被蚊子吃咬竟也有幸福的存在感。

我这个暗光鸟,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另一只暗光鸟:黑冠麻鹭,它展开着暗色羽翼,如暗黑界的帝后。大蜘蛛编织着巨网,悬在两棵大树之间,优雅的杀手,植物园里的它,习得不动声色的禅学功夫。

而我在初春里,南方嘉木之城,仿佛也有了坐拥山林的丘壑之心了。

我想当我离开嘉义时,只消在心头种上一株芭蕉植物,就会遥想起整个南方,整个城市的亚热带风情旋即飞掠而来。

垂杨路的雌性魅力

名字是富有时代意义的,执政者换了,大街小巷也跟着改朝换代。

垂杨路名字犹在,圳沟旁仍依偎着杨柳低垂。不独女人怕地心引力,男人更怕垂,嘉义市市长女人当家,男人总怪罪这条无辜之路的名字:垂杨。

垂杨何来政治之罪,当然是人们多心了。

垂杨路是我离别嘉义市多年后,初次落脚的街,入驻垂杨的嘉义商旅。那是家入口站立一个雕像的新颖旅店,要按入口雕像的某部位,芝麻才会开门。

那回我和家人前来嘉义迎娶新娘,即将成为我二嫂的幸福新娘。我负责摄影,所以不能缺席。家人先落脚嘉义市,好隔日闲暇地前往民雄下聘。

新颖舒适的旅馆空间直让人忘了身在嘉义,那个童年眼中看出去的小城,充满物质与蛮荒,快乐与哀愁的小城,已然失去辨识的旧痕。

新颖流线条的旅馆建筑,洗刷过往陈旧斑驳的记忆,椭圆形白瓷浴缸注满着欢愉的水,起泡泡的裹着疲惫奔波的身躯。仰靠着,热气氤氲,热毛巾覆眼,香气飘扬,在黑暗中,我心里问着:“这是嘉义啊,阔别多年我竟在此了。”那时的前日我方从国外回到台北,接着风尘仆仆地来到嘉义,接着竟就在这南方的旅馆了。

突然和记忆对撞,但人事地物已然全盘移位改写。 连曾经野玩一起的哥哥都无法承受生命的漫长孤单,他要娶新娘了,我却莫名有被遗弃式的孤独感。

晚上一个人步出旅馆,走在垂杨路时,卖黑白切与鸡肉饭的吃食小贩摊上与骑楼蹲坐着喝酒的食客,吆喝喧哗的南方口音,扬起晚风习习,我听闻着,知道我处在嘉义,这座童年的后花园。走着走着就到了新光三越,对面是星巴克,进入点了杯卡布奇诺,闻到的香味,我知悉这是我的当代,我的城市生活的一角,这瞬间安抚了我奇异多感的异城心情。

垂杨路,不见垂柳,所有失去的,早已被记忆封存,许多人封存着嘉义的过去,不同年代的过去,有我或没有我的时光,我都如此地想念着。

夜泊之梦

波士顿,不在美东,在嘉义的中正路。

青春期的男女,行经这条街,很容易让急于探触彼此的身体搁浅在某个廉价的空间。当我在柜台等待登记时,一对约莫20岁的年轻男女就在旁边等待着确定“时数”与“价钱”。男的只愿花四百元,女的想要好一点的千元之谱的房间。两人兜不拢,在柜台前女的发着娇嗔,男的半开心半哄说着:“那么短的时间,不用住太好啦。”一点甜蜜的龃龉,一点急迫想要快点拿到钥匙的姿态,看得我在后面也有点尴尬,频频将头转到柜台外的骑楼。

骑楼对面也是旅馆,一个旅馆工人之类的欧吉桑坐在机车旁望过来,我又把目光调回柜台。前面的男女终于搞定,钥匙发出愉悦的声响,身后的电梯声音气喘地把青春恋人载上欲望焚身之地。

日治时期旧称“二通”,为嘉义早期重要街道,以批发业闻名,现在则是不折不扣的旅馆街了。

我没料到周末邻近车站的嘉义各式各样的旅馆几乎间间爆满,而我为了再现童年时和母亲曾落脚的嘉义市旅馆,因此决定落脚在中正路这一带,这一带有“很台”的老旅馆,连柜台的女人都很在地。但心里其实知道这些旅馆的柜台照片将和实际的房间产生很大的落差,网路写着住宿700元当然是没有的,柜台的女人很亲切,我马上可以感受到她那种在旅馆待久的制式(却又讨喜)的说话腔调,嘉义地道腔调,给了我很熟悉的安全感。

由于价钱至少要1200元到1500元时,我心想那何不再去别地看看,再加点钱住好一点的。正当我转身要离去时,柜台的这个女人亲切地说:“美女,大太阳下,你拉着行李不好找旅馆,你把行李放在我这里没关系,等会你回来再拿,住不住我这里都没关系的。”

“真的啊,这样太感谢了。”我说着,按她的指示把行李拉到门边一角。

“我也旅行过,知道拉着行李找旅馆粉累。”亲切的台湾国语,但说出来的口吻却像是看遍世界千山万水的旅行样貌。

美女叫得我舒心起来,虽然明知这是一种现代普遍用语了,其流行程度和说哈啰差不多。

我越过西门街,再往民生北路一带走去,旅馆虽多,但不是客满就是没有我要的房型。看起来像是寻常民家公寓的大门口到处矗立着附网路、附热水、冷气供应……等基本所需,写着五分钟到车站,十分钟到夜市等资讯。

我一直想着干脆回波士顿吧,那女人很亲切呢,这给我一种家的安全感,一个单身女旅者最需要的安全感。

“美女,我建议你住夜巴黎。”

“夜巴黎?”我嘴上重复着这样异国情调的名字,心里直叹这是今夕何夕啊。

“夜巴黎1500元。比紫罗兰多300元,但有附早餐,且是液晶电视喔。”她加码说着,指着身后的房间照片。照片里的夜巴黎偏红色调,极为俗艳。

我的后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工人的腔调。“600元的房间还有吗?”他越过我的肩头问。

“歹势,没啰。”她回答。工人扛着布包离去。

柜台又剩下我和她。

“我不吃早餐的,电视也可有可无。”我说。

她的好处是亲切却不啰唆,很快就让我喜欢上她,甚至因为她才落脚波士顿。

因而终于还是夜潜波士顿,何况她还愿意马上给我入住,在我拿到钥匙后,我当下明白她是高竿的,因为暂时收留了我的行李,也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请问怎么称呼你?”我转身去按电梯时问。

“阿芬。”她笑着,露出一排像是常啃甘蔗的牙齿,强而有力的牙齿成排崭亮。

我入电梯后,心头一惊,天啊,她竟和我少女最要好的玩伴同样称呼,一样的阿芬,不同的人生。

我的阿芬在东京,嘉义成了她梦中童少的幽黄照片,却成了我当下的现实地景。

好个阿芬啊,你竟伪拟附身在旅馆柜台小姐的一抹微笑与南方口音里,一步步地诱惑着我今夜的身体入住,好在枕畔回想和你的少女一切,因你而沉沦的生活,因你而功课一落千丈的校园竞笔的往昔失落。

全都奔在我眼前。

老电梯喘息停在五楼。

门开,一面镜子照着我脸上的疲惫,塑胶花与地毯勾召着我闻到熟悉的仓俗旅馆气味,混杂着体味烟味的走道。镜子分隔两端,紫罗兰、夜巴黎、合家欢、日日春……如此俗野有力的欲望洪流,透过薄板拍击着耳膜海岸。

我确定转动钥匙的那一剎那,将照见童年最奢华的旅馆空间装饰。当年的豪华,已是今日的廉俗。模仿巴洛克式的墙饰,床上不规则的镜面切割着躺下者的寂寞身体,热水瓶、玻璃杯、烟灰缸、茶包……对我这样的旅人是如此地熟悉。

老旧浴室,水龙头吞咽好一阵口水才流出干净之水。

傍晚走出旅馆,在中正路骑楼下走着。

这里的人告诉我,要是在周间时段,有些旅馆会在街上对着骑摩托车招揽没有卖掉的旅馆房间,就像许多夜间停车场打出一小时十元之感,以空间换取更多的现金。

日治时期名为番ㄚ间,接着名词转成:旅社、大旅社、大旅馆、宾馆、大饭店,还有现代的摩铁路。旅馆街热闹异常,熙攘着明日要上阿里山的短暂游客。现在这条旅馆街,从旅社到饭店皆备,从看起来阴森森的到明亮富丽的都有。

中正路上还有许多隐藏的音响店及手工老店等,店面招牌逐渐有统一的味道,老街风貌逐渐走味,但从某些骑楼经过时,仍可以见到细节被时间吻身的痕迹,一些旧牌匾,几根老石柱,阳光打在上面,尽是红尘光影。慢慢回味的还有食物,中正路老街小排饭、早点、水饺馄饨、牛肉面、鳝鱼面、羹饭、筒仔米糕……

这里的旅社饭店都标榜着离火车站只需步行约两分钟的距离(我走起来却是要15分钟,因为过马路以及拖拉行李都显得步履蹒跚)。

交通方便与邻近有热闹的商圈让这条街显得魅力十足,就像我一样,也顾不得那股浓浓挥之不去的老旧味了。入晚,一个人走在仁爱路嘉年华商圈,或者到文化路夜市,家乐福夜市等等,都可以让夜晚突如其来的饥饿获得良善的解决。

但即使如此,一个人在旅馆的时间仍是多的。

我贸然落脚在波士顿,显得有点“危机”重重,薄墙的呼吸声,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不同声纳。

旅馆的床贴着切割不等的镜子,原是要照映恋人旖旎的床,成了丈量身体寂寞与否的最大客体。

这切割不等的镜子大约是80年代末盛行的产物,那时岛屿赚钱容易,台湾钱淹脚目,南方当然也遭钱财淹过,保留至今,似乎见证一个时代。经济与身体绝对是扣合在一起的,经济愈好,身体的相关产业愈多。以前旅社很少,我记得母亲说当年男女结婚得早也因为没地方可以让寂寞着床。

骑机车在乡下兜转,看到霓虹灯闪着“旅社”字样,恋人狂奔而去,近看是却是旅行社,“行”字不亮了。

“现在肖年郎没有这种窘境了。”母亲说。

我在波士顿的小房间里,东嗅西闻。从壁纸闻到童年,从镜子看见欲望,从床枕瞥悉青春,从热水瓶见证时光……从这空间的许多小小微物里,看见整个称之为“过去”的我……

波士顿,非常的在地,非常的南方野性,不怎么中正的中正路。

我在嘉义,在整座小城的旅馆大街里。

在旅馆街,我躺下,闭上眼睛前,我感觉整条街的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天地也随之摇晃,接着是一片死寂。

老旅馆,气味杂,梦也多。

醒来,光线射入,鬼魅尽除。

我疲倦地退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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