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晟
我要坦承我欠缺学术训练,不擅长论述,我的发言,只能依据从幼年到老迈,超过一甲子岁月,定居农村,亲身从事农业耕作,加以农业科系毕业,长年来关注作物、土地、自然环境,和农业政策的心得,配合诗作来做印证。很多政策的制定,其实牵涉复杂的背景因素,我没有足够学养去做深入分析,只能大纲式地粗略报告。
台湾向来以农为基,具有特别优势的农业条件,农民勤劳、水源充沛、河川密布、土壤肥沃、气候适宜,耕作技术不断改良,这片土地不仅物产丰饶、居民丰衣足食,粮食自给率曾超过百分之百,农产品出口外销,更曾经占了外汇比例的大宗。
日本殖民统治台湾半世纪,但从农业建设而言,广设农业学校、农业改良场、农业试验所、普及灌溉系统等等,为台湾农业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台湾光复以后,在“重工轻农”的政策方向下,以农业扶植工业,更准确来说,是牺牲农业,优惠工业,而发展出工业挂帅的产业结构,任农业学校、农业机构快速萎缩、消失,或成为附庸,非但不做平衡发展,更助长工业节节进逼,农业节节败退。
加以自由贸易唯利是图的迷思,深深蛊惑。从政府部门到社会大众,逐步陷入跨国经贸的危机而不自知。归纳而言,台湾农业面临的两大打击,其一是过度崇尚工业化,其二是过度迷信经济强权所卷起的所谓的全球化。
工业灭杀农业的情况,最明显的是工业污染。
最近台湾社会连续爆发一连串的塑化剂、毒淀粉、棉籽油、违禁药、重金属掺杂等等食品安全事件,使得人心惶惶,社会一团乱,却没有妥善解决之道。这些黑心厂商利欲薰心,泯灭天良的恶意犯罪,不只对全民健康造成永久而巨大的伤害,同时造成台湾产业在国际的形象毁坏,信誉受损,害惨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中下游店家,更致使社会内部最可贵的互信,无形中崩盘,实在罪大恶极,绝对不可饶恕。
其实工业污染事件也是层出不穷,不曾间断。许多污染来自未妥当处理的有毒废水,因为台湾的水沟与河川,大多是灌排不分,有不少不良的工业厂商,为了节省成本,不愿多花设备,不愿做好污染处理,甚至埋设暗管,偷偷排放污水,农民无辜受害毫无他法,镉米、毒鸭蛋、绿牡蛎……这些农产品受到工业污染而遭殃,未被发现,伤害消费者健康;若被发现,则损失惨重,又无补偿。环保与卫生单位往往十分被动,只有推诿之词,几乎没有有效遏止的积极行动。一旦爆发,罚款了事,所罚金额,不过是营利所得九牛一毛,厂商根本有恃无恐,况且资本额越大的厂商,通常越神通广大,政商关系良好,很有办法“摆平”。
除了废水污染,还有不太被察觉、不容易有明确证据,其实伤害一样严重的空气污染。例如彰化台化工厂所排放的黑烟废气,不只飘送恶臭,成为告诉旅客“彰化到了、彰化到了”的讽刺存在,更经由雨水落下,造成八卦山附近方圆几公里土地上的果树,大都不能结果,水稻也无法饱穗。这些植物患上了不孕症,人类终究也不可幸免。
台湾的生育率很低,社会上常以经济条件不佳,养不起小孩而不敢生为理由,但事实上,不孕症也是原因之一。
如今不时炫耀富裕饱嗝
我们的千顷稻作
未成熟竟已纷纷枯干
这有壳无实的稻谷,如何收成?
——《不妊症》1996
更悲哀的是,污染的不只是土地、水源、空气、食物,还有土地伦理的沦丧。俗话说“一鱼三吃”,指的就是将大好的农田拿去高额贷款,然后进行开挖,挖出好品质的土砂运载去贩卖,最后再回填废弃物,一块农地赚三笔;土地完全被破坏后,就任其被拍卖或抛弃。有些不知情、或假装不知情的买家,仍在这种土地上种作,农作物便全然受污染了。土地道义与环境伦理,如此沉沦与堕落,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工业灭杀农业的方式,其次是挟开发之名,行掠夺之实。这种发展模式,包庇纵容了地方政客、建商与财团垄断,形成庞大的圈地体系。许多单位往往假“开发”之名,不管是公共建设、新兴工业区,或是打造新市镇,乃至只凭一纸大企业的“投资意愿书”“中央”及地方政府就可以联合“开发单位”“依法”强制征收大片土地,“依法”进行工程,即使是大好良田。
举两个最近的例子。其一是彰化二林“中科四期”,虽然预定投资的面板公司表明放弃进驻,但是开发工程照样轰隆隆进行,绝不停工。我的诗作《土地公》就是陈述先民世代辛勤开垦的耕作田地,在一夕之间遭受毁弃的辛酸,连守护神土地公,也被迫流离失所。
其二则是苗栗县政府假开发之名,强制征收弯宝、大埔等地的辽阔农田。2010年6月9日半夜,苗栗县政府派出200多名警力,包围大埔农地,驱逐农民,护航多部“怪手”开进稻田,铲除农民辛苦种植已怀孕饱穗即将收成的稻作,这件恶行在半夜进行,没有媒体知道,幸好有当地公民记者惊觉,将这段过程记录下来,对外公布,使得全民哗然。每次观看这段影片,都让我流下泪来。
农民没有武器、没有计谋
只知道信赖厚实的土壤
种下什么,就回报什么
从不怨叹霜寒烈日
却不知如何抵挡怪手横行
天公伯啊,你已沉默太久
可否请你来指示
如何唤醒荒芜的天地良心
寻回土地的生机
——《怪手开进稻田》2010
抢夺了土地,紧接着必须抢夺大量水源。
工业发展需要大量的用水,但水源哪里来?于是抢夺了土地又要与农民抢夺水源的事例不胜枚举。水源丰沛的台湾河川,为供应工业需求,一条一条枯竭。以台湾第一大河流浊水溪为例,2001年,在中游集集河段,兴建了一座集集拦河堰,将浊水溪的水全面拦截,官方说法列出15大项功能,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大的目的,是要维持每天约30万吨以上的水量,供给麦寮台塑六轻使用。然而六轻“回馈”给土地、空气、海洋的是什么呢?是无从估计的污染与祸害。在工业发展的过程中,农业和环境,成为挟经济为名的开发下的祭品。
这几年,因为直接参与了几波所谓“开发案”的抗争,我必须耐性阅读很多《环境影响评估》,最大的心得是,不客气地说,只有一句语词来形容,大都是“胡扯”,编列一大串又一大串数据,仿如烟火般虚幻。
每个所谓的开发案,需要聘请所谓的专家学者,撰写所谓的计划书,而计划书内容,无非是标举,可以“创造”多少就业机会、多少未知的经济产值等等。但务农和捕鱼就不是“就业”吗?农业和渔业没有经济产值吗?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传承,没有价值吗?
事实上,评估归评估,谁能真正掌握?谁敢保证?怎样保证?就算真心实意去经营,时代变迁那么大,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怎么可能完全估算?
我曾经发现不少离谱到匪夷所思的规划,然而被抓包了,反正只要退回修改,再提出重审,不必任何解释,不必负什么责任,未被发现当然就蒙混过去。
举一个小例子,我的家乡有一家大型轮胎公司要扩厂,计划书提到废弃物的处理方式,是置放于我们家乡的掩埋场。但问题是,这处掩埋场早在多年前已封厂,如何使用?被我们抓包后,工厂将计划书拿回去,再改几个字,照样很快又提出来,仍然是要开发、开发、开发。而若我们没指出这错误,到时候大量的废弃物将往哪里去啊?
实在是蒙混!
我怀疑有多少环评委员、审查专家,既认真又内行的,实实在在花心思在审查?更重要的是,是真正秉持学术良知在审查吗?
在审查过程中,往往出现荒谬的“有条件通过”。有条件通过的意思是,还有某些条件有缺失,未符合标准,必须修正;但是为了赶时间,不可延宕时机,先通过、先动工再说,慢慢再补件。然而一旦动工了,通常不可能再停工,等到完工了,如何修正?如何监督?
至于“开发”之后,付出多大社会成本,造成多大冲击和祸害,例如污染,例如健康风险,例如被驱赶的农渔民如何营生等等,总是轻描淡写忽视过去。最常见、最不可理喻的一句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像当年台塑六轻,原本要在宜兰设厂,县长陈定南坚决反对,和王永庆在电视上那一场辩论,发人深省。王永庆不是信誓旦旦表示,安全无顾虑,保证零污染吗?但事实上呢?一次又一次爆炸、一场又一场火灾,熊熊烈焰的火光,卷起黑烟弥漫天空,随风飘散、随雨降落,无远弗届;请问多少伤害,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怎样的发展,可以容许乌烟弥漫
遮蔽湛蓝的天空?
怎样的进步,可以封闭辽阔视野
阻绝清风拂过树梢?
怎样的繁荣,可以放任污水漫流
消灭万物欣然成长?
亲爱的家乡啊
究竟谁有权力决定
毁弃上天恩赐、生生不息的资源
究竟编造什么样的数据
可以评估,一座小小岛屿
承受多大污染源的凌虐
承受多大劫难的伤痛
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亲爱的家乡》2011
工业(工厂)的经济效益和寿命,毕竟有其一定限制,但土地一旦糟蹋,自然环境一旦毁弃,则是万劫不复啊。
影响农民、左右农业发展的大因素,不是看天吃饭,而是农业政策。严格而言,我们很多农业政策,明显是在放弃农业。
早年以农业扶植工业,农民必须承担各种苛捐重税和压榨,如压低粮价,如肥料换谷(大约50公斤稻谷才能换取粮食局委由农会专卖的一包肥料),如田赋必须缴交实谷、如水利会的水租,逾期未缴则毫不留情,法院出面半夜来捉人等等;甚至巧立各种名目,“随赋代征”,如保家卫国的“防卫捐”、水灾后的“水灾复兴建设捐”等等。重税压榨下,1950年代到1960年代,台湾很多种稻的农家,没有白米饭吃,只能吃混合少许米粒的蕃薯签饭。
种田当农民,被视为最没“出脱”的行业,农民地位低落,哪有多少有“志气”的农家子弟愿意留下来务农?
1980年代中期以后,政府主要税收,渐渐不再依赖农业,农民负担逐渐减轻,然而政府非但不是设法扶植农业,反而放任工商财团抢地抢水源,而且,竟然鼓励休耕。
1983年政府开始鼓励农地转作水稻之外的作物,90年代开始全面实施休耕政策,鼓励农民停止耕作转而给予补助。这个政策的背景有两大因素,一是工业用水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只好压缩农业用水,以半鼓励半强迫的方式让局部、局部缺水的农民休耕。1997年经济部则以“水旱田利用调整计划”之名,会同权力位阶较低的农委会,全台发放休耕补助。于是年复一年补助下来,估计约有20万公顷以上的土地因此休耕。二是米粮过剩。台湾米粮过剩的原因很复杂,牵涉多元的文化认同与食性的改变,加以所谓的自由贸易,并非真正的平等自由,而是强权得以倾销,弱国不被允准外销,台湾米不准出口到美国,外国食物却可进口到台湾。长期下来,少数人操纵,多数人盲从,放任粮食仰赖进口,甚至认为台湾发展农业不符合经济产值的效益而予以打压。
休耕政策带来巨大的后遗症,颠覆农民有耕耘才有收获的劳动观念,严重扭曲土地的价值观。田地的价值,从耕作变成用来炒作。90年代的行政部门,曾提出一个论说:“农民是台湾经济的绊脚石,农业是台湾经济发展的拖累。”这是什么话?农村是粮食的基本保障,农村风貌是最贴近自然的文化景观,农业绝对不能只用狭隘的金钱利润的眼光来衡量。
我曾多次向农委会建议,台糖现有二三万公顷农地,应比照保育区,规划为粮食专区,不要再释出给工商财团,也曾向我熟识的立委反映,请他们认真提案,但却不获认同。有几位私交友好的立委,向我坦诚,他们认为台湾农业“没发展”,依赖粮食进口无妨。
母亲,你实在难以想象
你一粒一粒这样惜宝的米粮
只要仰赖国际强权的倾销
并要求自己的田地休耕,任其荒废
——《你不必再操烦》1994
可能有人会认为我是反工业,或是抱持着农业本位主义,其实各位只要看看我们四周充斥着不安全的食物,以及工业污染的不断入侵,就可以知道我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我们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为下一代留下干净的环境与土地、留下安全而健康的饮水与食物,幸福才有保障。我母亲常说,“不是自己好就好”,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是最自私的想法,也遗害最深。
我从屏东农专毕业,随即返乡教书,课余假日跟随母亲从事农田耕作,烈日炙热、寒风冷霜,甚为辛劳,收益又不成比例,难免抱怨母亲“跟不上时代”,母亲常教训我:“时代不管怎么进步,人总要有粮食才能活下去;科学不管有多发达,总是要种作才有粮食。”要耕作,要粮食,则农民、土地与水源缺一不可,这才是我们生存的根本与基础。
这是母亲一生依靠土地最坚定的信仰,也是我的文学创作,最重要的“灵感”来源。
自古以来,饥饿的威胁,从未远离人类。多少饥荒景象、流民图,在历史故事中一再重现。至今仍经常在电视报导中,看到世界各地这样悲惨的状况。时至今日,真正能成为粮食自给自足的国家,毕竟少数,世界大多数地区,如亚洲、非洲、中东、中南美等,粮食不足的情况,仍极为严重。
由于交通发达、运输工具进步,空间距离相对缩短,各种粮食的运输大为方便。但在全球性粮荒的危机意识下,世界各国开始采取粮食限制出口政策,台湾难道不该有所警惕?
我一再呼唤大众关心农业,不只是关心农民的生存权力,而是关心你自己。农业攸关粮食,乃是全民生存的基本命脉,一旦匮乏,涉及国家安全,这是十分浅显的道理。
台湾岛屿(包含离岛)四面环海,在全球气候异常、粮食生产太多变数、粮食危机的警讯频传下,寻求粮食保护政策都来不及了,我们反而一再放弃,任粮食自给率快速下降低于百分之三十。
如果全民再不警觉,继续被只顾谋取私利的少数人操纵,陷溺在所谓自由贸易的迷思里,总有一天,无论是被恶意封锁,或是石油不足、运输成本太高,或是粮食生产国遇上天灾,产量大减等等因素,外国食物不能进口,而我们可耕作的土地,已沦陷大半,届时,谁能进口土地?
假日带儿子去郊游
来不及准备早餐
儿子轻松地说:无啥要紧
拿出奶粉冲泡很方便
商标上注明:欧洲原装进口
假日出游不该有感叹
就近买个麦当劳汉堡很方便
商标上注明:美洲原味进口
自备纯净矿泉水很方便
商标上注明:澳洲原装进口
忽然豪雨哗啦啦而下
塌陷峭壁、断裂桥梁、阻绝了山路
受困于土石滚滚奔流围绕
仿若岛屿沉浮海洋的波涛
儿子抱紧进口食物饮料的空罐
哭丧着脸色问我:该怎么办?
——《出游不该有感叹》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