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翠华
河内这名字,音和义都古雅,像《诗经》的用词。
时近午夜,机场在跑道尽头亮着灯,不是为了辉煌,不是艺术的表现方式,就老老实实地亮着,除了照明没有其他意图。乘客不多,断断续续地走过,淡漠的电光管下,人影疏落。过了关卡,只有两条行李输送带,一条已经关闭,另一条上面有几个皮箱,来来回回地出现,梦游般在巡行。外面一片幽黑,整个城市似乎已进入休眠状态。我们很快拿到行李,以为会安安静静地前往旅馆休息,岂料一出闸口,人山人海。前前后后几重身影,至少二三百人,肩挨肩地一字排开。重重叠叠的人墙,也不吵闹,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摄影机的镜头,全往我这边瞄准。三更半夜,他们脸上毫无倦意,目光炯炯,在等待,在守候,蓄势待发的快乐隐藏着。人群后面还有人坐着、靠着、躺着……看来准备接力。难道这班机有什么大人物?好不容易穿过他们枪林弹雨般的眼神,终于出去了!
河内的夜,没有铺天盖地的霓虹灯。无数深深浅浅的黑,流沙一样浮聚于天上地下。物体藏身其中,该亮的亮,该暗就暗。路上有几个来往的人,朦胧的脸面在朦胧的街中,带点旧时代的安详,那种顺天应命,自觉活得相当不错的安详。
从未去过越南,以为会有一点玛格烈特·杜拉斯笔下的风采,没想到碰上一个充满乡愁的人,不停地讲着他自己的故事。夜已深,这人的身影圆滚滚,不大看得出年纪。他迎面而来,虽然背光,暗影里还是感觉到他在笑。停车场里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头上的鸭舌帽。在没有阳光的深夜戴帽,有点奇怪。他第一句话就说:“机场里的人真多!是吧?”我没反应过来。人累了,总比较迟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他就是导游。后来几天,他都是这个打扮,要找他,先找这一顶帽。这其实是他的标志,或制服,跟旅游有关的装饰品,刚好配衬他的衣衫鞋袜,像女人戴项链。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坏,像随意碰到的路人,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也不讨人厌,任何城市都需要这样的人在其中走来走去。他当然不是电影《情人》里的男主角,但原来人的声音可以比形象更富魅力。导游讲话,他的声带同样饱含脂肪,柔厚地震动着,逐字逐句地吐出来,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在车厢里,如果不是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我真以为是广播器的录音。带点磁性的男声,讲什么都有点情意绵绵的。他的离乡别井,他孤孤单单的喜怒哀乐,种种滋味,都闷在心里几十年,好不容易遇上共同语言的听众,那就是——你!
他自顾自地讲下去。我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一时。
“我叫阿雄,中国人,原籍广东。因为战争,上几代逃难到这里,后来安家在胡志明市,即是以前的西贡。越南的人均收入不高,机票却非常贵,没有谁坐过飞机。要是族里有一个人出埠,至少有20个人去接送,顺便参观机场。班机上有20个越南人,候机室就会多出三四百人。”他一刻不放松地讲着,像扭开了无线电,陌生的电台,陌生的空气,窗外黑沉沉,景物摇摇晃晃。
“南北越有很大的分别,北越经过长期的战争,物资缺乏,没有南越富庶。又曾经排华,中国人都跑掉。香港是美食天堂,大家都识饮识食,但在北越你们别批评中国菜不够正宗,这里的人已经拿出最好的东西待客。他们苦惯了,要求不高,吃得饱就心满意足。人家看不上眼的东西,他们吃得有滋有味。出外旅行,了解一下当地人也挺有意思的。像这里的特色:三瘦。”我半睡半醒,以为他说三秀,原来是人瘦屋瘦路瘦。
被他逗起了好奇心,提起精神往窗外一望。虽然是首都,市内灯光微弱,楼房只是幢幢黑影。朦胧中,车头灯照及之处的房子有点像玩具积木,全都小小的,很多又长又窄的窗,有些闭上木造的百叶挡阳窗扉,有些开着,印象里竖的直线比横的多,像个手提风琴。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城市有点灰蒙蒙,感觉上像以前的广州,电线满天飞,摩托车震耳欲聋,人车争路。越南女子体形娇小,男子瘦削单薄,粗眉大眼近似广西一带的人。比较之下我们的导游最肥,圆口圆面,单眼皮,明显地不同族类。他太敏感了,只要我们的眼光落在什么地方,他就开始讲解。整个旅程,其实我有一半是听回来的。
“之所以这么多摩托车,是因为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公车时有时无,也没有地铁,出门极不方便。以前踩自行车比较安静,近年经济好转,大家改用摩托车,很多人家有几辆摩托。偶然路上会遇上最新最豪华的轿车,跟中国一样,改革开放之后,我们也有些人富起来了!”
楼房的风格或有不同,多一层少一层,但宽度总是一样的。新房子漆上鲜明的颜色,像毒蘑菇那么艳丽,又有点像迪斯尼乐园的娱乐性,但店面并非经营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有些只堆着车轮胎或纸盒,跟华丽的建筑物极不相配。
“这几年,北越的经济越来越好,多了不少新房子。但新房子跟旧房子一样的大小。为什么?因为以前国家有规定住房的建筑面积,人人都一样。如今虽然放宽条例,但大家习惯了,也不喜欢与众不同,标新立异,还是盖成原来的样子。”因为这样,一大片田野中全是又扁又瘦的房子,深而长,随了正面,两旁没有门窗,像个竖起的火柴盒。几座房子排在一起,中间宁愿留一条缝也不相连,看上去相当奇怪,像一排疏疏落落的牙齿。
导游讲话的语气,总带点惆怅,带点无可奈何。他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之所以留在北越,完全是为了一只皮箱。在西贡,没有人愿意去北越工作,因为那里穷,住不好吃不好,工资又少。那时我太年轻,闲着无聊,一个朋友找我当替工,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了。第一晚,冷得我牙关打战。风在帆布床底下穿进来透过去,盖了三张被子都睡不着,决定第二天就走。既然要走,总得买点土特产。我没有皮箱,于是去买皮箱。这一买就误事了!那卖皮箱的女孩不知怎的让我心动。我跟自己说:别认真别认真,明天就没事了!但命是由不得人,就是认真了。回到西贡,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于是又来了。这一见再也甩不掉,竟然通起信来。通信又能怎样?但事情你让它开始了就会有个结果,我最担心的结果就发生了。交通不发达,在北越成家,与南越相距千里,路程远坐火车耗时间,拼命储一年钱也不够买机票。我是长子,中国人,不能不顾养父母。”
为了打破这个局面他试过偷渡。“偷渡,偷渡过几次,用了很多钱。结果是:给人骗了。相比很多上了船,后来死在大海里的人,这也不是一个很坏的结局。”他去过香港,经芒街坐火车去深圳再过关的。过了关,不会买车票。看见人家把手提袋一挥就过了闸口,怎样都弄不明白。张口问人,那人立刻见了鬼似地走了。最后抓着一个扫地的大婶,没嫌他土气,耐心地教他如何买车票。在旺角下车,立刻在女人街给老婆买了11件T恤。为什么是11件?没认真数,随手一把抓,他的手也真够大。
晚上从下龙湾的酒店出来散步,街上很静,竟看到他一个人在小店里吃牛肉汤粉。“刚才在酒店你没吃饱吗?”我问。他笑一下:“那是给你们吃的。我自己喜欢吃这个。”咕噜咕噜地把碗里的汤喝掉,他心满意足地说:“要不要来一碗?我请。”哪有请客人吃饭的导游?当然要一试了。果然这牛肉粉极其鲜美。小小一碗,带着热带植物的种种辛香,浓郁妖媚,既酸且辣,粉条蛇一样从嘴巴钻进肚子里,所过之处,尽是温柔的触抚。谁能不动心?他说,每次到下龙湾,都要跑来这里吃上几碗。
因为太饱,跟他道别之后继续往前走,想不到在杂乱的小店里买到椰子酒。原个椰子酿造的酒,近顶处开了一个小洞,插着瓶塞,封了蜡。没想过会有多好喝,是因为会讲一点普通话的店员极力推介,也因为她笑得灿烂,就买了。回到法国之后用来招呼朋友,大家都很讶异这酒的香醇清润,完全是带酒意的椰子汁,可以一直喝到醉了都不觉。
第二天在路上看到墓园。田野里砌了一圈矮墙,坟墓像北越的房子一样,小巧精细,颜色非常夺目:榴莲绿、辣椒红、柠檬黄……完全跟死亡没关系,远看以为是花。经过一个地方,要停车上洗手间,地名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家店,门前好多又高又大的玻璃瓶,那体积真塞得下一个人,看上去有点邪里邪气。一群人站在旁边抽烟,吃吃喝喝,也不知这店卖的是什么。走近了,我发现瓶里全泡着些妖魔鬼怪:乌黑的蝎子、巨大的蛇、独角犀牛似的兽、螃蟹般的蚁、粉红的老鼠、眼睛半睁半闭的蜥蝪……暗黄的液体,半明不昧的光,许许多多的触须指爪在载浮载沉,我以为在噩梦里……回头一看,圆头大耳的导游坐在楼梯上,红红的双颊鼓动着,正吃得有滋有味。我奇怪他还有胃口,问他:“你在吃什么?”他给我看一眼碗里,我还是不明白。等他吞下去了,才用肥美的嗓音说:“鸭仔蛋,好补!”
晚上看水上木偶。奇异的木偶造型,艳丽的色彩,活泼的剧情,还有陌生的语言和音乐。我但觉白天看到的坟墓全翻开了,店里的瓶子全摔破了,这片土地上的生命齐齐复活,或一世又一世地轮回,然后在我眼前鲜蹦活跳。
我们独自游览老城区,没有导游,行程变得非常安静。路上有各种各样的营生,很多咖啡店,但人们喝咖啡的方式颇特别。跟他们疏离的房子相反,与其说“叹咖啡”,他们更像挤在一起取暖。店里的桌子都矮矮的,摆着小板凳,人们彼此相靠,肩挨着肩,脸上带点笑容,很多很多话。人与人在一起,可以这样的亲和美好。摩托车的声浪似乎影响不了他们的心情,看来都很写意。一个食肆在店门前烤海鲜,忙得红红火火,香味四溢。年轻的男孩把海螺排放在两个网球拍似的夹子中,烤完一边,翻过去烤另一边,行了,哐啷哐啷地把海螺倒在碟子里。那工具非常实用,真是一种民间的智慧。打扮明艳的中年女子坐在火炉旁,一碟一碟地记录着,不急不忙,姿态从容,大概是老板娘吧。
在古老的书店里,竞买到越南文版的《哈里·波特》,也有英文版的书。新和旧,东方和西方,异国和乡土,在这里有非常特殊的混合方式。
就像越式咖啡、越式三文治、越南春卷。
走的时候我向导游要电话号码,他的声线磁性到令人不忍离开:“你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难道这是越式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