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小说艺术形式中的“美国”成分研究

沈 林

村上春树对美国文学有着极大的喜爱并常年从事美国文学的翻译工作，因此他的文学创作也受美国文学影响极深。其中一个明确的体现就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有浓重的美国文学的痕迹。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研究他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的“美国”成分。

美国式剧作的巨大影响

村上春树曾概括出美国式剧作有高贵、滑稽、悲剧这三大特征。①

“高贵”强调志向、追求之高贵性。人类置身于客观自然世界，受到自然规律的控制，在各种限制和束缚下，不断探索生存的价值以及生命的意义。文学作品中对人类这一志向和追求的表现，体现出高贵的特征。

“滑稽”在美国式剧作中通常表现为反讽。这一特征不仅仅局限于语言特色和表现形式上，而且还体现在深层的思想层面。美国式剧作中出现的人物面对的世界通常都兼具恶与虚无的特征，而无论出场人物采用怎样的行动，与虚无的力量相比，都显出徒劳无力的荒诞滑稽。呈现出一种悲剧式的反讽或悲凉。

“悲剧”主要体现在，美国式剧作中常常出现个体的精神痛苦以及特殊的意象，通过这些因素创造出具有深度的美学世界，其中包括了人类对生存状态、环境限制的思考，以及在种种限制中人类不断重复的宿命式的抗争和追求。这种精神世界所体现出的悲剧色彩成为美国式剧作的强烈特色。

滑稽、高贵以及悲剧精神，这三种特征共同构成了特色鲜明的美国式剧作。

关于这三大特征在美国式剧作和村上春树的作品中的体现，我们通过《白鲸》这一小说与村上春树作品的比较来研究。

《白鲸》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发表于1851年的一篇海洋题材小说。

村上春树曾表示，对人与命运关系的思考可反映人类思想的高贵和尊严。《白鲸》这一部小说即是如此。白鲸成为大自然不可抗、不可预见的权威力量的象征。可是，小说中的人物面对这一力量，表现出的不是压抑或绝望，而是斗志和征服欲，这就体现出信念与志向的高贵性。村上春树的作品也常常描绘在无法掌控的环境中，人类强大的信念的力量。在他作品中出现的男性角色，尤其是年轻男性角色，通常都表现出面对变幻莫测甚至虚幻离奇的外部世界时，仍旧不失去对自己存在价值的追逐的信念。这种在外部世界的无常和自身无力无奈中的不屈，正是村上春树受到美国式剧作“高贵”特征所影响的体现。②

而滑稽这一特征，则成了一种美学内涵被表现出来。《白鲸》中的亚哈船长坚定不移的强大意念在神秘不可知的力量面前，展现出的荒诞感，即是“滑稽”的体现。“滑稽”不完全是否定的含义，其中包括对角色的坚韧意志的肯定。村上春树所阐述的美国式剧作的“滑稽”特征，在思想上，是通过形而上学的层面，将生命的探索，追求的不朽藏在“反讽”的背后。调侃的表达与描述节奏贯穿了《白鲸》始终，村上春树的小说也以机智的妙语连珠作为特色。他的第一人称小说常用一些惹人发笑的语言或看似轻松的记述来表达主人公自身的痛苦。藏于滑稽表现后的痛苦，让读者有更深的感受和体会。这也是他受到的美国式剧作的有益影响。

至于“悲剧”的特征，如上文所说，主要体现在小说中的人物试图摆脱客观世界和生活的束缚，借此表现人类与残酷的自然规律和客观世界的局限作斗争的过程中，无力抗衡的局面和现实，也就是生命意义上的悲剧。

从“高贵”、“滑稽”、“悲剧”这三大特征去分析就能很好地理解村上春树小说中的艺术形式，也能清楚地认识到村上春树的文学创作受到美国式剧作的艺术形式的深刻影响。

后现代主义的符码表征

国外研究村上春树的学者都认为他是接受美国流行文化的现代日本作家，而我国国内关于村上春树的研究，也都赞同他的作品体现了较多后现代主义的符码特征。下面，通过美国小说中对村上春树的小说创作有重要影响的后现代叙事手法进行分析，来探讨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符码表征。

美国的后现代主义思想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当时正处于虚无主义的盛行时期。后现代主义思想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的工业高速发展有着密切关系。后工业社会的时代精神强调世界的多元性、不确定性，后现代主义把西方社会在启蒙运动后确立的“现代性”观念作为批判对象，具有“无基础主义”、“反基础主义”的特点。后现代主义思想对人类的苦难有深切的关注，在内容上追寻并且质疑自身存在的真实性，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继承了一部分现代主义精神，同时也质疑和反叛现代主义。现实世界与超自然世界的交错是美国后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一点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有突出的体现。

例如村上春树的小说《跳舞的小人》编造了一个在“我”梦中出现的跳舞的小人，而小说中的“我”与小人做了一个交易，以及由此展开的一系列情节。这种世界观的设置，典型地体现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现实与超现实相互渗透融合，既像梦境又像现实的艺术世界。村上春树的小说从抽象的角度去再现真实，将笔下的超现实世界写得鲜活而富有象征意义，通过超现实反映现实的必然性，虚幻却真实可信，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风格。③

小说中的“文体实验”

村上春树的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的“文体实验”的特征，对人类和时代进行深刻洞察时，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了很多先锋性、实验性的要素。他的小说在文体上的实验性可以说已经成为他的作品的重要特征和魅力。仔细研究村上春树小说中的“文体实验”，可以发现很多美国现代文学的影响。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村上春树给予极高评价也十分喜爱的一部作品，村上春树受这部作品影响极深，我们通过这部作品来看一看美国小说对于村上春树小说的文体实验性的影响。

第一个影响，体现在叙事的“间离感”。村上春树的小说在整体架构上倾向于割裂化和碎片化的结构，经常采用转述方式来讲故事，用简洁的对话来推动情节，还常借鉴国外的音乐、文学作品来营造相关或不相关的情感氛围，制造一种具有一定陌生感的审美特质，从而创造出叙事上的“间离感”，让小说更具有戏剧效果。“间离感”可以说是美学的“尺度”以及“审美距离”的概念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采用了独特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小说的第一人称“我”参与了故事并了解整个故事，但是却只作为一个叙述者，并不推动故事的情节。这种设计很好地达到了既在故事当中，又在故事之外的巧妙的“间离感”，读者站在这个角度来了解整个故事，能更好地理解整个故事的情节以及情节背后所蕴含的思想内容。

村上春树也深受这种叙事方式的影响，他创作的小说也几乎都采用第一人称视角，通过“我”来讲述故事，但是小说中的“我”大都与社会有一定的隔膜或距离，虽是平凡人，但却不普通。采用这样与一般人不一样的人物作为故事的讲述者，让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产生一定的“间离感”。符合他的作品现实与虚幻拼贴结合的特点，有利于他把作品中的超现实性和寻求答案的思想内容表现出来。例如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通过“我”讲述“堇”和“敏”的故事，通过结构和叙述视点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小说人物强烈的孤独感。使用第一人称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并且叙述的视角随着故事情节发展，这一点可以视为受到《了不起的盖茨比》叙事手法的影响。④

第二个影响，体现在村上春树小说与其他小说不同的路线，可以被视为日本抒情式的美国小说。村上春树从来不否认自己受美国文学影响巨大，他自己也曾说过“如果我没有读过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么我至今写的作品应该是另一种风格吧”。美国文学特征明显成为村上春树的作品与其他日本小说不同的重要因素。

我们将村上春树所受到的影响逐一分析。首先是年轻人的迷茫和思索这一主题，在菲茨杰拉德和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年轻人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已经伴随这种变化改变的自我和人类，都表现出敏感的探索欲，既迷茫又不断思索。《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每一个登场的人物都具有这样的特质，面对生活的转变，每个人物各有打算，各有思索。而占据最大篇幅的盖茨比则是不断思索感情和梦想的典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萤》等作品也一样把年轻精神世界中的迷茫和思索作为小说的思想内涵进行描写，把个人的思考和情感体验上升到人群和人类的悲剧层面。其次是两者都具备抒情小说的细腻之美。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有浓郁的抒情色彩以及哀婉之美，通过简洁内敛的记叙，华丽流畅的文笔将故事背后的悲剧感化作字里行间的淡淡哀愁，成就了抒情小说的细腻之美。而村上春树的作品同样通过简洁诗意的语言营造出细腻的情感氛围和情感体验，让作者感同深受，可以说和菲茨杰拉德如出一辙。

虽然每个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本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的影响，但是如村上春树一般，从思想内核到表达方式到文笔文风都受到如此明显的美国文学影响的作家，依然不多见。但是作为日本人的村上春树，在自己的作品中保留了一定的日本文化和思维的本土性，同时又充分发挥自己跨文化的写作特征，创造出被评价为日本抒情式的美国小说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也成为他受美国现代文学影响下的文体实验之一。

其他艺术元素的吸纳

村上春树的小说创作中，还吸纳了许多其他的美国文化成分。最突出的是他受到的摇滚乐和爵士乐的影响。音乐艺术是一种把艺术情感的复杂与丰富表现到极致的，充满象征含义和诗意的无形的艺术表现形式。村上春树作为一个音乐爱好者，把音乐中独特的艺术世界融入自己的创作过程。他对于音乐涉猎广泛，喜好也很多，把各种音乐类型都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但说到对他影响最大的音乐类型，无疑是摇滚乐和爵士乐。摇滚乐所代表的摇滚精神，对生活、生存的态度，在更深层次上影响着村上春树。摇滚乐表现力和震撼力强，强有力的音乐配合歌手反传统的演唱方式，可以视为通过艺术表现形式展示不认同世俗束缚，追求内心解放的内在思想的表达。通过摇滚乐这个载体，传达歌手精神上的呐喊。这种自由意志的表达，对于生存生活状态的反思和叛逆式的思考，正与关注人类对于自身生存客观环境的探索和追求的村上春树不谋而合，所以这一方面摇滚乐在一定程度影响了他的文学表达，成为他表现自己内在思想的一种可利用素材。

另一种对村上春树产生巨大影响的音乐形式是爵士乐。它起源于非洲，在发展过程中由美国流行开来，在20世纪当中，爵士乐进一步发展为节奏复杂、音色独特、演出即兴成分大的一种音乐类型。通过爵士乐反映社会问题成为它的一个较重要特色。即兴表演是爵士乐的另一个重要特色，也是村上春树对于爵士乐最喜欢的地方。这种即兴成分的存在，通过新鲜感和自发性能够唤醒人的一些细腻的情感反应。村上春树在自己的小说里面常常把音乐当作背景来制造具有艺术感的美学特质，尤其喜欢使用摇滚乐和爵士乐作品。像鲍勃·迪伦的《像一块滚石》、《轻拂的风》、《骤雨》等都出现在了村上的小说中。通过音乐的变化、暗喻等特征，村上春树更好地把人物的内心变化用富有艺术感的形式表现出来，创造了具有音乐特质的文学美感。⑤

村上春树作为美国小说的翻译者，是另一个重要的吸纳美国元素的重要途径。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村上春树开始陆续翻译美国小说，不间断的翻译经历让他受到美国小说极大的影响，形成了其独特的文体和文风。可以说对于村上春树而言，作家和翻译家这两种身份共同缔造了他的成功。

文学翻译不仅仅是语言上的学习，也是思想上的洗礼，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翻译者的文学水平和写作风格。村上春树在翻译过程中吸收了美国现代文学的许多特征，尤其是在思想和精神层面，美国文学中对于“人”的理念极大地影响了村上春树的思维方式，可以说村上春树的思想内核是在美国文学影响下形成的。在语言方面，村上春树也受到美国文学的影响，他作品中常出现美国式的简短口语对话，还有一些美式的口语表达，例如《海边的卡夫卡》中使用了英文的“as cool as cucumber”的直译“如黄瓜一样冷静地”等。美国文学对他的影响帮助他拓展自己的思维和视野，在文学创作中得以走出日本文化的影响，创造出不同于其他日本文学家的独特文学世界。

本文研究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中在艺术形式方面所出现的美国成分，受到美国文化和现代文学的影响。出生和生长于“二战”后的日本的村上春树，成长过程中日本正处于受美国影响巨大，文化思想逐渐西方化的时期。而且，村上春树本身也对美国的文学包括音乐都十分欣赏，且精通英文，还从事过美国文学的翻译工作。这些因素共同影响了他，使他的小说创作带有浓厚的美国色彩，形成了不同于一般日本作家的文学风格。在全球化的当今时代，他的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跨文化特征和日美文化交融并存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

注释：

①彭春丽：《论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的消极性》，《柳州师专学报》，2010年第2期。

②刘海英、关醒：《解读村上春树的“寻找”意识》，《日本研究》，2010年第4期。

③林少华：《孤独是联系的纽带——东京访村上春树》，《书城》，2003年第3期。

④李玉梅：《浅谈村上春树作品中的距离感》，《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⑤吴思佳：《理解村上春树的另一种方法——音乐》，《日本问题研究》，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