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他选择了一种困难的表达,阻止你过于容易地接近。他选择做一枝峭壁上的鲜花。这既是有意,也是本能。他懂得成为一名高贵音乐家的所有秘密,他的灵感却是天赐,和他那善感如芦苇的心灵不可剥离。
音乐体裁的抒情诗歌,在他是信手拈来,他却梦想着更宏伟的形式,更复杂的大型作品。如果他肯像肖邦一样,将自己局限于钢琴、歌曲和室内乐,摆脱宏大作品和戏剧作品对自尊与头脑的折磨,他也许不会过早地坠入那无人可及的黑暗,它将他与世人,与他最爱的人永久隔离。
作为音乐家,他读书太多。虽然他明智地舍文字而取音符,将那否则会遭闲置的才华扔给了音乐评论,以弗洛雷斯坦、尤西比厄斯等等虚构的身份解放了舒曼这个真我,却多少被它牵制,因为他不容许自我的任一碎片不能忠诚地代表自我。这一点注定了他患有先天性的精神洁癖。
克拉拉。另一个牢狱。她像是他的命运女神,激励、挫折、抚慰、折磨、希望、绝望,一切的根源。很多时候那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不可分割;很多时候那也是一个独立陌生的灵魂,无法融合。
这一切,似乎都在解释他的“结局”,都在设想另一种可能。其间潜藏的意思即,他的疾病无论如何是一种理智的失败,它必基于某种精神性的潜因。
这显然是徒劳。就像设想贝多芬如何避免耳聋,舒伯特如何避免早逝一样。仅仅将其命运与一种失败相联系,就足够不公正。
他真正的生命,由编号和未编号的音乐作品组成,无论是完美的天然之作,还是带着挣扎痕迹的问题之作,都是对舒曼这一署名的新的解释。他在肖邦的作品中看到过于鲜明的个人印迹,这种极易辨认的个人风格果然成为自我重复的隐患。他成功地绕开了这个诱人的陷阱,代价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至少在当时看来,都不太适合在音乐会公开演奏。连克拉拉和李斯特都会因弹奏他的作品而遭遇冷场。“亲爱的罗伯特,为什么你就不能写一些容易的、更为流畅的曲子呢?”克拉拉有足够的天赋理解作为难题的舒曼,她知道在那些让听众感到困难的东西背后,是珍稀的花朵。它们不同于门德尔松、肖邦的花朵,不同于任何一个浪漫主义者,它们带着一个未知世界的神秘,吸引着她又被她所抗拒。它们最终带走了她的伴侣。
他用后天的一切,换取了嫉妒他的命运先天未曾赋予的音乐血统,进入了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神圣家族,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真正荣耀。这也解释了当他面对同代的竞争者时,何以会同情地欣赏、包容他们,肖邦、门德尔松、李斯特、柏辽兹、尼尔斯·加德,他们从不曾引起他真正的嫉妒,因为他虽与他们带着同时代的相似标记——浪漫主义,却明白自己更像一个古人,寻求着德国音乐一脉相承的“正声”。
最难的难题之一,就是思考舒曼和浪漫主义的复杂关系。没有人比他更耽于幻想,更擅长抒情,他就像是浪漫主义本身;他同时又远离并叛逆着廉价的浪漫,砍伐着过剩的伤感与激情。在充沛的情感中保持心灵对自我的真实以及秉承希腊高贵传统的精神的健康,这正是他的目标;这一高度在巴赫、莫扎特、格鲁克和贝多芬那里已有典范,他的难题是如何在那同一高度释放出更多的个人性和诗意的自我。
他在艰难的表达中达到了这一可贵的目标。 可以说他是所有作曲家中最具诗人特质的,这不是指他的文字作品,而是指他用音符写诗,用音乐融合文学性,又保持音乐本身超越文字的特性。他把文字的差使让渡给了弗罗伦斯坦和尤希比厄斯,他们说完了自己该说的话便陷入沉默;他在音乐中寻求着文字只能保持沉默的东西,他走得如此之远,以至无人再能跟随。
他的灵魂究竟飘荡在什么时空,至今是个谜,就像他那些困难重重的作品,至今也是个谜;具有吸引力的、永久的谜,不正是他之于命运和时代的胜利?尽管这胜利的代价过于沉重,任何精明的头脑都会用恰如其分的妥协予以避免。
如果灵魂可以不朽,它应当属于一个过去的时空,一个它穷尽毕生之力去努力了解的熟悉亲切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未来未知的世界。“我们的时代已是你们的时代。你们的时代不再是我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