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炯 徐佳鸣
在上海巴黎春天百货的门前见到庞麦郎时,他真的穿一双红色滑板鞋。迎面走来的时候,令人鬼使神差记起那段说唱歌词。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摩擦 摩擦
今年5月份,庞麦郎的歌被上传到虾米音乐网。《我的滑板鞋》音准不行,节奏错位,口音乡土,但歌词朴实。听众对立成两边,一边说:“分享推荐这烂曲儿的都是傻X。”另一边说:“太好听,已容不下别的歌。”后者在“土声线”及“笨口音”里解读出反流行乐,术语叫“取消艺术的专业性”,他们说:“像是一巴掌打在华语乐坛的脸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掌印。”
勇敢做梦,竟被庞麦郎用西北口音唠叨出来。他迅速火了。
已经成为“歌坛奇迹”的庞麦郎,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谈到采访收费的问题。直到后来,他才笼统讲出在汉中的拮据生活,一年只开支七八千元。但《南都周刊》没有付费采访的先例。
《我的滑板鞋》MV制片人李达告诉庞:“咱作为一个大歌星,不要跟媒体谈钱,对你的形象不好,他们要是给你来点负面报道,以后在娱乐圈还怎么混?”
庞麦郎被说服了,按照李达说法,他当时回答:“对,对,我不了解他们的程序,我以后不问了。”
在采访之前,记者随庞麦郎吃了顿家常饭,他在快餐店点了三样:肉糜粉丝、梅菜扣肉和炒豆芽。庞麦郎栖身的地方,是一家经济旅馆,房间小得没有地方可以摆摄影器材包,一点不像个歌星的样子。
去旅馆路上,有女歌迷认出他,索要合照。庞麦郎说不能。“我的照片不能随便发布到网上。”他向记者解释,“那样就太多了。”
对于他的歌曲,虾米音乐网内容负责人林初霞说:感动的不止是屌丝,《我的滑板鞋》有其真诚的地方。庞麦郎的创作模式跟市面上的商业音乐人是不一样的,他真诚直白,然后曲子成熟,这是大家会去喜欢的原因。
在对比歌手张杰的声音里全是模仿来的“洋气”时,乐评人耳帝在微博上写道:“我们很多人,是这样的出身,突然发现歌里有那么土掉渣的一个少年,满口乡音,如此自信,到了‘魅力之都’也毫不自卑,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说出‘我最时尚’的话。多少投降于城市的人从中听到了已丢失掉的自己。”
第一次听到《我的滑板鞋》时,用“三观尽毁”可能都不足以形容听者的心情。一口方言味儿浓重的普通话,加踩不上节拍的说唱,这种“乡村电音”甚至无法称之为“曲”。但它依然毫无悬念地再次刷新“神曲”的定义。
从龚琳娜的《忐忑》颠覆性地改变了公众对歌曲的认知以来,所谓神曲就在不断地更新换代,占据了流行文化的一席之地。比如旋律和歌词能够俗进骨髓的《爱情买卖》、《最炫民族风》;比如配合MV尽显怪诞的《江南Style》和《小苹果》。每个神曲都各有各的“神髓”。
久负盛名的神曲歌星王蓉每年推一首神曲,像《水煮鱼》、《芙蓉姐夫》、《我不是黄蓉》……最近她创作并演唱的《小鸡小鸡》,以鸡鸣和动物叫声诠释,甚至红到了美国,并登上了《时代》杂志。
而“筷子兄弟”也将于北京时间11月24日登上全美音乐奖的舞台,担任表演嘉宾演唱《小苹果》。这也是中国神曲首次真正登陆世界的舞台,去年在这个舞台上,鸟叔的神曲《江南Style》也获邀进行表演。
这样在艺术方面并无建树的歌曲为什么一直层出不穷?《音乐周刊》主笔卢世伟认为:“大妈跳广场舞总要有合适的配乐,很多并没有太高文化水平和追求的人群也总得有个歌词可以哼哼,所以这类歌曲有它存在的土壤和必然性。”
在网友新近评选出的2014年度十大洗脑神曲中,《小苹果》、《小鸡小鸡》都赫然在列,但是十大神曲的桂冠,却仍然被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夺得。
这首歌曲包含了时下最流行的R&B、新金属、英伦摇滚和乡村重金属等多种音乐风格,歌曲讲述的是一个少年非常渴望拥有一双滑板鞋,最终他在一个被称为“魅力之都”的大城市中偶然购得。穿着时尚滑板鞋的少年心花怒放,在回家的路上情不自禁舞蹈起来。
“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
这是这首歌的主歌词,其不卑不亢的诉求令人动容。
如果按照口水、恶俗、“朗朗上口”的标准去衡量,《我的滑板鞋》不像传统神曲,资深媒体人李海鹏也忍不住比较《我的滑板鞋》和《小苹果》的区别,“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像大秧歌,理应比极难把握音准和节奏感的《滑板鞋》流行。
但是,庞麦郎的神奇在于,他集合了所有山寨洗剪吹、血汗工厂流水线和网吧少年气息于一身,却谱写了一曲令最“高冷”的文艺青年都“潸然泪下”的朴素而又真挚的故事。与此同时,庞麦郎的表达方式乖张奇葩又质朴坦荡,听来有种忍俊不禁、笑中带泪的情绪体验。
网络上关于庞的信息寥寥:1990年生,给自己取了艺名,全称叫“什第娅克约瑟翰庞麦郎”。而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庞明涛”。庞麦郎声称自己祖籍台湾,2008年高中毕业后到陕西汉中。
问是哪儿的高中?庞麦郎沉默一会儿才答“基隆”,随即他又迟疑了,“只写高中,别写基隆。”
给庞麦郎拍MV时,李达也没深挖他的背景。“会触及他心灵的底线,他不希望分享这些,觉得自己是大歌星了,不堪往事就一笔带过。”
李达与庞麦郎同样是1990年出生。学生时代,李达是政法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他后来注册了公司,办视频工作室,基本“什么活都做”。而接拍庞的MV完全是贴钱,“仅仅想做工作室的营销”。
9月末,他在朋友的录音棚第一次遇见庞麦郎。录音棚的老板是80后,他没法欣赏庞的音乐,觉得没节奏感,没音准,语言表达又生涩,什么都没,怎么能红?
但是李达感觉到:“庞麦郎的歌里传递着青春,奋斗的人在追寻自己的梦想。滑板鞋可以象征化表现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他在不断寻找,有故事有冲突,然后终于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滑板鞋。而摩擦摩擦,像魔鬼的步伐,是茹毛饮血式的原始兴奋。”
面对庞麦郎,李达说了更多溢美之词,他说:“我们这代人习惯了那些千篇一律,听得有些油腻的靡靡之音,这是我们常规审美里认为好的音乐,但你用一种别样的演出方式,包括独特的口音和特殊的叙事方式,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追梦者如何一步一步奋斗的道路,给我们提供了耳目一新的视听感受。我们不知道歌还可以这样唱,这样唱的歌还可以走红。”他作总结,庞麦郎确实有一些里程碑式的意义。
“诸如此类的话,我讲了一些,讲得很书面,”李达对记者说:“但我觉得他听不懂。”
庞麦郎则直白告诉记者,创作来源于买鞋的过程,跳舞的过程,是真正真实的。魔鬼的爪牙是想象,晚上跳舞,看到自己的影子,有魔鬼爪牙的感觉。灵感由此而生。
在录音棚里的首次见面,俩人聊得很愉快,李达决定给《我的滑板鞋》拍MV。而庞麦郎也开始倚重李达的意见。第二天,李达在朋友圈里贴出了与庞麦郎的合影,在评论中,有人羡慕地说:“居然和男神吃饭。”也有人盛赞庞是“灵魂歌手”。
央视有一档叫做《开讲啦》的节目,除了主讲嘉宾以外,这档旨在碰撞年轻人价值观的电视公开课,每期还邀请8至10位青年代表。
其中10月一期的主讲嘉宾是凤凰传奇,庞麦郎也是靠神曲走红的人,李达认为庞麦郎可以去做青年代表。
但是在接触之后,节目组的导演把庞麦郎的意思反馈回来:庞麦郎先是觉得自己通过奋斗,明年应该站到嘉宾位置上;而后,他又表示自己现在做青年代表都不够资格,需要更多的音乐沉淀。导演表示“完全听不懂庞麦郎的点”。
庞麦郎则抱怨自己与《开讲啦》的想法完全融合不到一起。
“他所具备的舞台表现力几乎为负数,”李达评价庞麦郎,“这样的人,我们很难去包装。”
《我的滑板鞋》红透了,各路节目都来找庞麦郎和李达,但李达没办法让庞麦郎走上台面,面对观众。“这是一系列网红见光死的规律,他很难逃脱。”李达说,“我想这样的人,不管如何打造自己,可能过十年,也上不了《开讲啦》这样的大咖台面。”
李达看出庞麦郎的毛病:“他可能生活在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地方,他对世界的认识,和对自己的把握是有偏失的。火了之后是成名了,但他又意识不到当幸福从天而降的时候,如何让自己更好地在这个生态环境里得以发展。”
李达认为自己在帮一个“物质条件与社会资源还不如我的人,完成草根梦想。”他开始不满庞的思路,包括规划,他说:“都是毫无头绪。”
“才华也是我给他扣的帽子,如果说《我的滑板鞋》是有才华的,那他其他歌呢?我听《我要打败你》,觉得这就是他该写出来的歌啊。”他哼起来,“《阻止你哭泣》,这种乱七八糟的歌,一听就是他那种尿性该有的风格,我没法再给他做升华,做符合当下主流价值观的解读。”
庞麦郎对李达提出,想出专辑。李达对这老套做法颇为不屑,他说,出专辑是传统音乐人的发行方式,但是在快餐时代,庞麦郎不用《我的滑板鞋》来获取更多点击率,很快会被时代遗忘。“不是我们拍MV又给他炒作起来,他的热度可能已经下降了。”
对庞麦郎而言,真正糟糕,无人理会的日子已然过去。他说,对音乐从未放弃,一直写歌和发布作品,2012年拿出《西班牙的牛》,反响不大,也不沮丧,因为是喜欢做的。
这是他愿意谈论并公开的部分。
他不留神讲到在KTV做服务员,思考一番,像处置“基隆高中”那样指示记者:“KTV不写了,就写我一直做创作。”
2013年,庞麦郎找到某音乐网站,联系上员工F。他现在说:“这个傻X,官方网站,骗音乐人,让我把歌手资料、身份资料、照片发给她,她答应做首页推荐,但她没有。”
记者猜测原因可能是他没红。他却说:“红的问题,《摩的大飙客》当时已经出名,你知道吗?”
《摩的大飙客》是庞麦郎创作的第三首歌,歌词同样接地气地谈起“我”与光头飙摩托,摔了,最终上医院打吊针。
2013年2月,庞麦郎找到苏浩先做音乐后期,苏浩先在音频应用网站上,略带嘲弄感地发帖吐槽:“接了个活,客户要求飙高音,还要大气。”
随帖的附件是谈不上着调的庞麦郎演唱原声,苏浩先点评说:“我去,这有高音吗?能大气吗?”有好事的人,将庞麦郎的原声传播至A站B站(两个高人气弹幕视频网站),这首歌随即受到追捧,并病毒式衍生出《摩的大飙客》live版、DJ版、公婆版……
“你觉得这种东西会有生命力吗?”苏浩先拗口地对记者说:“好的东西不一定是好的,不好的东西不一定是不好的。”但他同时也自认为是庞麦郎火的“一个始作俑者”。现在,他得出的一个启示是:(流行音乐制作)未必要有学术价值,但要有市场迎合度。
庞麦郎似乎掌握了这一条,他说:“所有的歌曲我都有定位规划。我从事这个行业,会判断往哪个方向做音乐。我一直坚持流行和摇滚,还有舞曲元素。这判断来自现实的市场跟社会的意识形态。”他用了哲学范畴的大词。
在音乐技法层面,庞又承认:乐器很少弹,基本上没会的,至于五线谱,大概识一点。
这很矛盾,薄弱的音乐素养占下庞大的市场。市场的受众是谁?感同身受的屌丝?被触到内心软处的人?猎奇网民?还是对平庸乐坛失望的人?
李达的MV描摹了一个被嘲笑的梦想,没跳出庞麦郎逆袭的故事框架。“我可以讲他是追梦者,他会笑,但我讲逆袭,他不认为自己是屌丝。”
“我肯定不是屌丝,我就是创作型歌手。”庞麦郎反驳,但他又担心划清了界限,难免要失去屌丝歌迷,于是妥协说:“没关系,他们认为我是屌丝也可以,私下称呼我屌丝啊草根啊,倒无所谓,但我现在,毕竟做职业歌手。”
李达曾说:庞麦郎一直在坚持自己的道路上不太在乎周边人的眼光,可以坚定走下去。而我们希望跟周边环境发生交互,为权衡某些关系常做妥协,坚持的东西会被磨平,被改变,被中庸道路所抵消。但是他一条道走到黑,在某一点上达到某种程度,就成功了。
“在更大的社会运作体系里边,他仅仅是非常小的被支配的角色。”李达还说。
虾米音乐网内容负责人林初霞认为,是虾米平台挖掘了庞麦郎。林初霞提供了一组后台数据:2014年5月13日,庞麦郎上传《我的滑板鞋》;6月27日,官微推荐;6月30日,第一个专访;7月1日,第一条MV。
但林初霞非常反感“幕后推手”这个说法,“推手这个词,现在非常负面。如果不是庞麦郎,是另外一个正统的,唱腔为大家所理解的音乐人,在我们的推广下,他越来越红越来越流行,你还说推手吗?”
李达认为,庞麦郎有自我包装的成分。“比如他跳舞,后面伴舞的必须是外国人,他觉得自己叫约瑟翰·庞麦郎,他的听众都以为他是外国人。”
拍MV时,李达的解决方案是请政法大学的留学生,还有哈萨克族、维吾尔族的同学来伴舞。后来虾米网推出另一版本MV,演职表里也有巴西和南非的演员。
庞麦郎告诉记者:“我是想把汉语流行音乐打到国际上去,你得为这方面考虑,每一个规划都非常重要。”
林初霞没正面回答虾米网的包装规划,但她比较了庞麦郎和王蓉的不同,认为庞麦郎的东西足够去感动别人,“否则你再包装,像王蓉这种。”林初霞提到另一首神曲《小鸡小鸡》。
在中国的大街小巷,王蓉的神曲,还有凤凰传奇的民族风、筷子兄弟的秧歌,都飞扬在那些运载黄瓜、大白菜的三轮车上;回荡在县城的服装市场里。而庞麦郎的歌,则余音绕梁在网吧中,或者是在社交媒体上被分享,在手机上被单曲循环。
如果说前者攻陷的是庸俗音乐的市场,而庞麦郎的歌则是用更低级的品质,占领了没有品位和太有品位的人的耳朵。
有时候,李达也同庞麦郎一块儿憧憬未来,“都是画大饼,迎合他哄着他,让他虚荣心爆棚,顺着我们思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更光辉的形象。”
另一方面,庞麦郎个人营销的方式是落伍的,不会用微信,打理微博也不得要领。北京华数文化传播公司注册的加V微博“@我的滑板鞋庞麦郎”,有5万3千余粉丝。庞麦郎自己注册“@什第娅克约瑟翰庞麦郎”,未加V,粉丝数抵不上前者零头。
实际上,在庞麦郎初步走红的2014年7月,北京华数文化传播公司即与他签下合约。庞麦郎将签约经历描述为“特别尴尬”。他在2013年找华数公司为《我的滑板鞋》编曲,支付6000元,“相当于买卖”。2014年三四月,歌曲在昆明录音,再发布上虾米音乐网。
“7月底我火了,他(指华数公司)打电话给我,去公司做访谈,我就去了。”庞麦郎提高声调,“去之后,就拿合同让我签,我只授权《我的滑板鞋》做发行,但合同把所有歌曲的版权写在华数公司名下。他拿出合同,拿手里不让我看,就说这里签字,这里按手印,这里写日期。签了字我再拿回去看,后悔了,感觉是骗子。”
庞麦郎告诉记者,合同违约金写了800万。
在上海旅店的采访过程中,庞麦郎在记者面前接起一通电话,对方是某音乐公司,大致说能帮忙解除与华数的合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电话那头问他在哪儿时,庞脱口而出在江苏。
庞麦郎在电话里滔滔不绝数落华数的不是:“我给他6000块制作费用,伴奏是我买过来的,词曲是我写的,唱也是我唱,录音在云南,所以他们没任何版权,把我给坑了。”
“而且分成太离谱了,一般是几比几?三七?四六?他跟我谈的是二八诶!感觉是卖身契,感觉我给他做奴隶。我跟他要过钱,他没怎么说,就是不给。这个问题我只能通过法律手段解决,不管是大陆法院还是台湾法院。如果我后期迁移到台湾,可以在台湾法院解决这个问题。”
在庞麦郎的成名之路上,包括李达、苏浩先、虾米音乐还有华数文化传播公司,都或早或晚地提供了帮助,出谋划策,并意图以自己的方式塑造庞麦郎并谋求利益。而庞麦郎以自己特有的偏执、习得的圆润、不谙世事的小精明、自诩的音乐天分,诡异的情商、一知半解的行业规则,来一一应对。
记者对庞麦郎说,他在电话里待素未见面的音乐公司,也比待记者坦诚。庞麦郎回答时,单纯里透着狡黠:“(电话里)必须要坦诚,因为在说版权,而你是报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