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C君,一辈子的疼

2014-09-10 07:22刘创
莫愁·智慧女性 2014年6期
关键词:林先生林语堂

刘创

爱像秋风划过的季节,一切该丰满的都完美生长

1974年,国学大师林语堂已病入膏肓,仍笔耕不辍,洋洋洒洒《八十自叙》和当年的《京华烟云》一样,惹得读者趋之若鹜。

《八十自叙》中,林先生与发妻六十年风风雨雨着数不尽的恩爱,只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书稿间时不时闪过一个神秘的“C君”,C君贯穿始终,却若隐若现,让人抓不到一丝具体线索。唯一可甄别的是,林先生含情脉脉地称其为“其美无比的大美人”。

欲说还休永远比平铺直叙更拉扯旁人目光,能入林先生法眼的“美人”,让八十高龄的他仍念念不忘的“C君”究竟是谁?

倒是林先生的女儿林太乙(知名学者、作家,美国《读者文摘》中国区总编辑)道出一个小秘密:解放后,林先生携妻女辗转香港等地,时时在笔耕之余,面对一窗落日竖好画板,一画就是三两个时辰,不许任何人打扰。而他笔下主角永远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长发如云,用一支细细长长的发夹把头发拢到肩后。十几年间,画中主角从未变过,甚至发型也没变过。一日,女儿忍不住问:“这女孩是谁?为什么她有时哀愁有时微笑,发型却从未变过?”

林先生放下笔,把夹烟的手搭在窗台上,目光远远地放到落日最深处,轻轻叹息一声,“锦端的头发从来都是这么梳的。”

第一眼看到陈锦端,应该是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的时候。同学陈希佐、陈希庆兄弟与林语堂交好,几个人时常在一起讨论学习议论时局。而与圣约翰大学仅一墙之隔的圣玛丽女子学校的美术班里,陈氏兄弟的妹妹陈锦端就在这里就读。

都是圣教学校,两校经常举行各种联谊活动。大二那年的圣诞晚会上,林语堂连续三次上台,领取当年的优等生奖金和奖杯。台下鼓掌的观众中,陈锦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个瘦瘦弱弱、文质彬彬的长衫男子。

哥哥们常提到这位青年才俊,称其为时论先锋、言情大师,当时林语堂的小说也已在两所学校间疯传。此刻,她的心更是跳得面红耳赤,一旁两兄弟望着妹妹如水的眸子相视一笑。

捧着满怀奖杯走出礼堂时,陈氏兄弟把林语堂拦下,将妹妹介绍给他。面对陈锦端的微笑,一向口若悬河的林语堂突然变得木讷,几乎话不成句。

所有爱情都是一瞬间的四目相对,便水到渠成的吗?那些充满了桂花香的季节里,一地金黄,总会有些爱情不请自来,轻轻敲开门,微笑。

陈锦端天生丽质,良好的家教、基督教会的熏陶恰好陪衬了她的文静端庄,加上一手好画,让心高气傲的林语堂也在突然涨潮的感情之河里失足落水,整个心都化掉了。

林语堂的文字里,突然就多了饱满的激情和爱。他的杂文更犀利,小说更缠绵。而陈锦端笔下,也一改旧时平淡素雅的教会画风,转而以大红大绿的浓艳,表现活力四射的主题,从单调的教会题材,转为涉猎日常生活、风景和人物。爱可以瞬间让人成熟起来,像秋风划过的季节,一切该丰满的都在这一刻成就了完美的生长。

陈锦端的父亲陈天恩是归国华侨,上海滩有名的中医世家。他早年跟随孙中山,因二次革命失败流亡海外,随后在福建办厂,涉足医药、汽车、造纸等行业,是名副其实的望族。相比之下,林语堂家境一般,勉强算小康之家,供他上大学都有些吃力。地位的悬殊似乎注定要让一段爱情成为悲剧,但心帆正高的年青人才不管那些,他们只管能把握得住的快乐、美好。

林语堂中西俱粹,陈锦端学的是西洋美术,两人的艺术观、人生观天然合拍。他们谈《浮生六记》,谈小说和美术,谈时局,谈爱,谈美。“我心中理想的女人是芸娘,她能与沈复促膝畅谈书画;我最崇拜的女子是李香君,崇拜她的憨性,爱她的爱美;当然,我最爱的女孩就是眼前的你……”

心底永远有块绿地,留给长发如瀑的女孩

那年暑假,已半个月没见陈锦端的林语堂实在熬不过相思苦,斗胆敲开了陈家大门,“我是陈希佐的同学,我来看望他。”

陈天恩当然知道他此行目的,女儿和红透半边天的才子恋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儿子也证实了确有其事。虽然按才学讲,林语堂不委屈女儿,但他还是一口回绝了林语堂。理由很简单:早在三年前,锦端就许配了上海实业巨子张氏集团的公子。

林语堂讪讪而回,恰好嫁到外乡的姐姐也回了家。见弟弟失魂落魄,她摸着弟弟的头,轻轻说:“陈天恩是业界名流,连租界外国领事、大亨黄金荣都要给面子。你却是个连学都上不起的穷小子,怎可能吃到天鹅肉?看看外面的芭蕉,虽然长得壮实,其实连果子都结不牢。不是每朵花都会结果的,等你多撞两回墙,就不会这么疼了。”

能不疼吗?还没开花,已经到了寒冷的冬。

而陈天恩也对拒绝了这位才子有些内疚,于是介绍了自己的朋友、钱庄老板廖悦发的二小姐廖翠凤给他。林语堂执意回绝,但陈天恩先找到了林家父母,一番苦口婆心说通了对方。但廖家也有异议,“和乐(林语堂本名)家里很穷,他再会写也当不了饭吃啊。”没想到廖翠凤不看重这些,“爹,你当年也是个穷小子。”

林语堂正为自己是个穷小子、娶不了心爱的锦端伤心欲绝,听到廖翠凤如此作答,心底一惊,如此不介意门第之见的女子,岂不正合了新民主的拍,也愈了他的伤吗?

1919年1月,林语堂与廖翠凤低调成婚。当晚他就烧掉了结婚证书,“结婚证只有离婚才用得上,我会一辈子疼你爱你。”

随后二人留学美国哈佛,得不到助学金时,廖翠凤变卖首饰,维持生活。无论求学还是写作,包括日常生活,她无微不至,终于成就了一个国学大师、两届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者。林语堂的演讲稿上,第一个感谢的就是相濡以沫的发妻。

只是,大师的心底,永远有一块绿地,留给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子。

最后的书稿里,留下一个模糊的C君

陈锦端虽难违父命,与心爱的人分开,却没有嫁给张氏公子,而是在美国霍柏大学攻读西洋美术,学成后回上海,在一所圣教学校,以美术老师的身份默默生活着,怀念着。她得知林语堂夫妇也回到上海时,便时常过去问候,与林夫人大方相处,倒也融洽。

那时,林语堂已有了三个可爱的女儿。林太乙回忆说,当时自己虽小,大概只有四五岁,一些印象却很清晰:父母感情一向很好,母亲也充满自信,她并不嫉妒锦端阿姨,甚至承认丈夫爱过锦端阿姨。

廖翠凤的自信是有根据的,林语堂功成名就,又仪表不凡,身边美女如云,他却从不在意,几十年来眼中只有一个她。只是,如此自信的廖翠凤也承认,夫君心中,有一块属于那个锦端的幽居之地,像一块不忍触碰的陈年旧伤,隐隐牵扯着一根疼痛神经。

陈锦端始终不涉足爱情。她年龄渐长,父母族亲不断催促和介绍,直到32岁时,才与厦门大学的方锡畴教授匆匆结婚。她终生未育,最后抱养了一男一女,在一所不大的庭院里,轻轻盈盈地过着平淡日子。

而就在她的居所五公里之外,那个叫林语堂的男人正风生水起,《朱门》《唐人街》等一纸风行,文学评论、西方文学史的引进也得益于他。在中国文学界,他俨然是一杆迎风招展的大旗,成了“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知名学者。

1976年元旦,林语堂住在位于香港的三女儿林相如家。这天,老同学陈希庆的夫人来拜访。聊到当年林林总总,林语堂终于忍耐不住,询问起锦端的情况。听说她搬到厦门后,他激动地从轮椅上挪着身子,努力想站起来,脸上绽开一片开心的笑,“告诉她,我去看她。我要看她,看她。”

廖翠凤说:“你现在连走路都成问题,怎么去看她啊。别急,等我安排一下。如果她身体允许,可以让她过来,你们也五六十年没见了,可以好好聚一聚。”林语堂拉着妻子的手,喟然长叹,一瞬间被什么力量击倒了一样,颓然地坐回轮椅里。

三个月后,一代大师在爱妻怀里合上双眼。他一辈子恪守着“为文可幽默,做人需认真”的操律,稳守了一世恩爱美满的婚姻,仅仅用文字就满足了几十亿人关于爱情的梦。而他自己,只在最后一本有关爱情的书稿里,给后世留下一个模糊的“C君”。

而那个C君,却是他一辈子的疼。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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