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最近,有一部小书令众多读者潸然泪下。它源于战乱、饥荒的真实,它独特的小民视角,开创了民间纪史的先河。那些钉在纸上,戳在人心里的文字,让阅读的人始终都在屏住呼吸。而这些文字,这本《穷时候,乱时候》的小书,出自于一位山东老太太。60岁之前,她大字不识,75岁,她大器晚成。
73岁的娘,成了女儿的学生
1996年,姜淑梅的老伴在车祸中丧生。吵吵闹闹一辈子的那个伴儿走了,59岁的姜淑梅迅速地老了。为了不让当时正在北京读书的大女儿艾苓担心,她把这个消息瞒了下来。十余天后,艾苓得知时,她又托人捎信,让女儿好好学习,一定不要回家。当娘的,自己伤心就够了,怕女儿跟着自己难过。即便如此,她依然放心不下。埋葬了老伴儿没多久,大字不识的她来到北京,对女儿说:“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俺还有六个孩子呢。俺整天难过,俺的孩子不是更难过吗?像看书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吧。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没用。”
事实上,此时的娘历经了战乱、饥荒与闯关东,大字不识,一本书放在那里,字认识她,可她不认识字。
娘待在北京的日子结识了女儿的同学、老师,都是她眼里的文化人。娘愿意听他们说话,听得如痴如醉。于是,女儿让她跟着上了一堂苏叔阳先生的课《电影 文学 人生》。银发如雪的姜淑梅坐在年轻人中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可是,几分钟后,她把手脚如何安置的事情给忘记了,全身心地听了进去。
能听大师讲堂课,娘觉得,这辈子,总算没白活。
北京的见识,令娘终生难忘。她觉得有文化真好,可以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准确地表达出来。跟女儿分开后,她想念女儿,于是试着给女儿写信。信写得断断续续,都是娘遇到一个会写字的人,就把想说的话,让人给写上几句。两封信,一共有四五十个人的笔迹。两封信,娘不知道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感谢的话。信寄走了,娘心里挺失落,觉得信是写了,可是,不是自己亲笔,总觉得少了点啥。
回到老家的娘,夜夜失眠,安眠药剂量不断增加,大夫吓坏了,说再这样吃是要出人命的。于是,娘开始织毛衣,没日没夜地织,织得令人心疼。最后,艾苓对母亲说:“学认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认字吗?我来当你的老师。”
可是,晚年的娘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大补丁,哪家的生活出现漏洞,她就及时出现在哪里:外甥开小吃店少人手,她听说了就去打下手;小女儿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媳妇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同时带着外孙子和重孙子……
她真正为自己活是2010年。女儿艾苓的儿子上了大学,终于可以腾出时间来陪伴娘。艾苓对娘说:“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别人考虑。从现在开始,你要为自己活,为自己考虑。”
于是,73岁的娘成为了教师女儿的年纪最大的学生。娘识字是从阅读开始的,女儿有很多书,她随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一千零一夜》,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教了几天,发现娘极具悟性,很多字,虽然不认识,但也能猜出来。
随着阅读量的增大,娘对书里的内容有了自己的评价:“细节真细,跟真事似的。”
女儿鼓励她写作,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能读几本书,已经超出她对自己的期望了,写作,别拿娘开玩笑了。女儿说:“你一肚子故事,不写出来,可惜了。”
一次,两次,三次,女儿不停地动员。看了老乡莫言的书《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蛙》,还有半本《红高粱》,娘终于觉得:这些,我也能写。
娘开始写作,从山东写到东北
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娘四处跟人说她要写作了。
她跟二女儿说:“这次回绥化,俺想跟你大妹妹学写作。”二女儿说:“写吧,东边茅楼(厕所)没纸了。”她去大儿子家,说:“俺再去绥化,跟你大妹妹学写作。”大儿子说:“妈呀,你要能发表文章,国家主席就来接见你。”她去大庆看三哥,说:“哥,这次去绥化,俺跟艾苓学写作去。”三哥没说讥诮话,却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三哥说:“写吧,写吧。”
他们要不这么说,娘的劲头可能还不大。他们这么说,娘的劲头倒大了。
一回到绥化,她就对艾苓说:“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你让俺咋写俺就咋写。写不好,你就当素材。”
女儿笑了,给娘找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有一沓纸。娘拿起笔来,手就哆嗦,横也写不平,竖也写不直,一天写不出两句话来。
娘打了退堂鼓:“俺这样能写作不?”
女儿:“别着急,谁开始写字都是这样,慢慢来。”
写了十多天,娘的手终于不哆嗦了。女儿说:“你可以写作了。”
写作?写啥?
娘从自己熟悉的老故事开始写,不会的字就空着,等女儿下班回来后给她填空。故事开始写时,会把几件事揉在一起写,女儿说,这是好几件事,你一个一个写。
娘写从山东到东北,写住了很多家庭的大宿舍,好几家的孩子生疹子,都死了。写三家一起合买一间半房子,三家的男人白天出去上班,女人也不想闲着,熬碱卖钱。
娘觉得自己写得还行,可是,女儿对她要求很严格,告诉她:“这是三件事,得分开写。”
娘说:“分开写,那没啥好写的。”
女儿启发她:“那么多人住在一起,怎么能没故事?你好好反省,如实交代。”
于是,娘想了想,说:“半夜起夜,回来也没有灯,有找不到家的,找错地方的。”
女儿再逼问,娘再交代:“有几个打呼噜的,可响了,聒得俺睡不着觉。后来,干活累了,就能睡着了。”
女儿还不放过她,她就招:“晚上先都平躺着睡。要是半夜翻身侧躺一会儿,想平躺就难了,那点儿地方早让人占了。”
女儿笑了,告诉她这些细节真好,去写吧。
娘的故事,就是这么被挖被逼出来的。
玩着玩着,有奔头了
姜淑梅不知道辛亥革命,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剪辫子,抗日、解放、大跃进、文革这些大背景她都不知道。但她对自己的遭遇和喜怒哀乐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笔下的那些故事真实得令人屏住呼吸,每个字都如钉在纸上一般,每个字都直戳到人的心里。
“雨不下了,白老鼠、猫头鹰一个也不见了,太平了,俺娘说:这个月过得心提溜着,今天可得好好吃点儿饭。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胡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这顿饭,俺娘一口没吃。”
饥荒年代:“眼看着儿子要饿死,俺想放声大哭,又把自己劝住了。哭顶啥用,得给儿子找点吃的。左看右看,就看见桌子上有点榆树皮,还有一个枕头里填的是谷瘪子,已经十多年了。俺赶紧把榆树皮剪碎,和谷瘪子一起磨成面,做了六个饼子。俺咬了一口饼子,脑油子味儿可大了。儿子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吃。俺呜呜地哭,干哭也没眼泪。儿子听见俺哭,一着急把眼睁开了,说:娘你别哭,俺吃这中,能拉出来……一早起来俺就走了,儿子走不动,俺抱起儿子,腿发软眼前发黑。看不见道,就和儿子在地上躺一会儿,看清道了再站起来冒蒙往前走。走到下午两点多,才走出十一里地到了仁桥,离娘家还有七里地,一步也走不动了。桥下水流很急,俺想饿得这么难受,不如跳河死了。又一想,俺这样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婆就得跟人说,俺跟野汉子跑了。那是农历三月,俺正左右为难,东北边天红了,好像连风带雨过来了。俺想:好好的道俺都走不动。要是下雨,俺就抱着儿子跳河。大风过来了,没雨,俺抱起孩子来身子飘轻,道也能看清了,七里地俺歇了三次,大风把俺送到家,就停了。”
闯关东时,所有家属住一个大宿舍。邻居也都是逃荒者,家属宿舍十三个孩子都出疹子,死了十二个,就姜淑梅的儿子活了下来。河南来的老于家在老家饿死一个孩子,以为逃到东北就安全了,没想到女儿出疹子死了。老婆哭得昏天黑地,丈夫说,别哭了,跑慢了被狼撵上,跑快了撵上狼,就这命!
“三户工人合住在家属院一个窝棚里,丈夫出去干活,窝棚里就剩下女人和孩子。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炕上没席,一把柴火都没有,邻居两个女人坐地上抱头痛哭。俺说:别哭了,咱们就认命过吧,出去找柴火。外面雪都把大地下平了,三个妇女看到一个雪堆,扒拉扒拉里边是草,喜出望外地背回窝棚。草刚背到家,人家就找上门来,没办法,又给人背回去了。三个女人再次出门,每人腰里扎根绳子,手里拿把镰刀,路上两个女人又愁哭了,俺说咱不能哭,咱们唱!三个女人就带着哭腔唱着豫剧、京剧、沂蒙小调。走了四五里地,遇到一个芦苇塘,这下好了,打了苇子往家背,背上一大捆苇子路上不敢停,怕放下就再也背不起来了。”
这是姜淑梅的文字,凌晨两点起床,写到五点钟,再回到床上去睡一会儿。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在她的脑子里重新鲜活起来。她对女儿说:“以前一想起你已经过世的姥爷姥娘和大舅二舅,俺就想哭。但现在,他们好像还在,俺没觉得他们不在了。”女儿告诉她:“那就对了,他们在你的文字里复活了。”
写作不仅复活了故去的亲人,也让姜淑梅的晚年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她写自己,写自己的经历,记录着小民的历史。
她每敲一篇,就被女儿贴到自己的博客里。女儿是教写作的老师,还是作家,朋友圈里都是作家,大家都说写得好。2013年4月份,《读库》发表了姜淑梅的作品,还寄来3000元稿费。
于是,姜淑梅给大儿子打电话:“俺发表文章了,你让胡主席来接见俺吧。”
大儿子嘿嘿笑:“娘,你文章发表得不是时候,胡主席跟我一样,已经退休了。”
这时候,女儿跟姜淑梅说:“等着吧,肯定有人给你出书。”
2013年10月,姜淑梅出书了,书名为《穷时候,乱时候》。用作家王小妮的话说:这是一部让整个中国潸然泪下的小民往事,一部独一无二的平民史,真实得令人屏住呼吸。有人说:好文章可以一个成语都没有。
75岁的娘火了,各个媒体找上门来,签名售书、专访。刚开始,女儿特别害怕她面对这么多人,面对镜头会紧张,会说不出话来,可是,“这个中国最会讲故事的老人”一点儿也不怯场,用她地道的山东乡音娓娓道来一个又一个故事。女儿用大器晚成来形容娘,战乱、饥荒、沉重的生活负担,让娘在青春年华里,没能够读书写字,可是,从花甲之年开始,姜淑梅用一个老人式的努力,告诉大家:活到老,学到老,任何时候都不晚。
60岁学认字,75岁出书,这样的传奇并没有让娘骄傲,她一边应对着纷至沓来的采访,一边为自己的第二本书继续奋笔。灵感没了,就坐上火车,回老家去“上货”,所谓上货,就是继续听故事,写故事,写自己的,写别人的。
娘说:“玩着玩着,天短了;玩着玩着,有奔头了;玩着玩着,心里亮堂了。现在又玩出稿费了,玩出书,玩上瘾了,还得接着玩。”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