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与无名的“问题性”──《我的名字叫王村》读札

2014-09-09 14:05何同彬
扬子江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王村静默状态

何同彬

静默与无名的“问题性”──《我的名字叫王村》读札

何同彬

我越来越固执地认为,当一个阅读者的智识达到了某种成熟的状态时,就应该放弃从一部当下的小说中获取真正意义的滋养了。对于我来说,过量的、不加选择的阅读小说的职业行为是一种特殊的惩罚,冷酷又狡黠地制造着种种由贫乏、粗陋和重复引发的阅读性痛苦。就像苏珊·桑塔格所强调的,小说难以提供“新感受力”,但这一断言并不能阻止源源不断的小说文本及其相应的阐释行为的灾难性累积,由此形成的复杂的消费景观和生产景观,使得真正意义的当代小说阅读变得愈发吊诡。由此,寻找一部值得阅读并迫使你思考的小说成为一个很难实现的“遭遇”。

法国学者让·朗西埃在他那部晦涩的著作《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中重新定义了当代小说:“当代小说不是小说阅读之定义传统所设定的认同(I’identification)小说或互动(I’interaction)小说,而是意向性的辨认小说。这种辨认与行将定义的这种小说的定位(statut)分不开,它明显不再是小说再现对象的问题,而是任何人类行为、人类形象化的根源问题。”①而这一类当代小说意味着它必须昭明某种“问题性”(Ia problématoicité):“任何语言、任何文化的读者,都可以从小说中读出人类所有类型的意向性和‘原动力’(agentivités)②,而它们并不必然得到小说的明显展现。”由此形成的某种“问题域的游戏”或者“人物、行动、社会场景”的缺失,使得当代小说可以“把玩某种悖论:给出人的最广泛和最多样化的认同,并由此把它们置于最明确的叩问之下。”③

正是在这样一个“问题性”的视域里,我把范小青最新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称作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当代小说”(而不是褊狭的“乡土小说”),或者是一部值得去思考和玩味的小说。在阅读这部小说之前,仅凭它的名字我就失去了期待,因为在现代以来业已形成的关于乡村、乡土小说的庞大的经验范畴的阴影里,任何新作的出现都势必要面临米兰·昆德拉所定义的“重复的耻辱”。从目前有限的关于该作品的评论、阐释,以及傅小平对小说作者的访谈④来看,《我的名字叫王村》仍旧深陷一个写作传统提供的“某种范式、某种形式、某种系统”之中,譬如雷雨先生所总结的城市化、城市与乡村的博弈、沉默大多数的牺牲品、知识分子等⑤,王侃先生所强调的“山乡巨变”、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寓言文本⑥,以及访谈中所涉及的现代社会人的困境、疑惑与温情、对现代社会压迫之抗争、社会底层、民间意识等,这一切在已经出现和正在出现的汗牛充栋的乡土题材的杰作或劣作中都已经被充分乃至过分地呈现了,而范小青又该如何区别于或超越于这些题材美学的乃至意义的“影响的焦虑”呢?当我阅读完这部小说之后,这一疑问释然了,它蜕变为一个或多个其它的更具叩问功能的新的疑问;小说最后“弟弟”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此刻的断言如此实在又如此虚空,它统摄了整部小说从结构到内容上所有的晦暗不明、模棱两可,从而凸显出惯有的阐释逻辑(包括评论者和作者自我)是如何消耗和削弱着小说的复杂性,是如何掩盖着范小青在写这部小说时所遭遇的“静默”又“无名”的围困。

范小青在接受傅小平的采访时,经常表现出某种持续性的、莫可名状的“不确定性”:“《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小说,可能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主题,也可能有数个主题、许多主题”;“我说不清楚,我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这个问题,在写作中其实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就是跟着‘我’的内心在走”;“我不知道”……访谈中范小青也具体描述过自己这部新作的“不确定性”:“一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弥漫充斥贯穿了不确定,这应该是一个尝试。既是艺术创作上的尝试,更是作者内心对历史对时代对于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所有的确定,都是为不确定所作的铺垫,确定是暂时的、个别的,不确定是永恒的、普遍的。比如小说中‘我是谁’,‘弟弟是谁’,‘我到底有没有弟弟’,都是没有答案、也就是没有确定性的。”与同一访谈中那些关于目的、意义、价值等“确定性”相比,这些让范小青自己都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才真正把小说与复杂的“当代性”联系起来。“不确定性”是后现代哲学描述当代社会的一个基本判断,这一观点被米兰·昆德拉引申到他的小说理论中去了,他认为小说的智慧就是“不确定性的智慧”。当然,随着米兰·昆德拉在中国文学场域中逐步的“时尚化”,作家们标榜自己作品的“不确定性”成为某种惯例,但《我的名字叫王村》的确以其异质、断裂、矛盾和丰富的可能性完成了一次纯粹意义上的“不确定”,而它所依据的就是小说思维的“中间”状态。在《文学报》的访谈中,傅小平敏锐地捕捉到了范小青新作中人物的“中间”状态,而作者也坦承自己追求“中和之美”,不忍心把人物推向极致,刻意在小说美学中省下“一把力”。但事实上,《我的名字叫王村》所呈现的总体的“中间”状态要比这些简单的描述复杂得多、深刻得多,作者省下的那一把把力最终把小说推向了“不确定性”的“深渊”。

阅读过小说的人也许都有类似的感受:起初觉得很容易归类、命名,后来又觉得无法归类、命名。一方面,文本缺乏那种由复杂的故事和人物脉络编织的取阅读者的戏剧性,单一的、缠绕往复的叙事方式以狩猎者的耐心考验着读者,“去人性化”、“非人性化”的人物特征使得荒诞的美学氛围中分明闪烁着卡夫卡式的寓言性;另一方面,当你真的在詹姆逊的第三世界文学的寓言化过程中分析它时,又被文本中醒目的写实策略和随处可见的日常经验范畴阻隔了;但这些诸如基层贿选、非法征地、精神病院、救助站等现实经验,作者又无意于凸显其批判现实主义或魔幻现实主义层面上的明显的反抗性,也不着力塑造属于未来的理想形象或醒目的现实英雄,不宣泄愤怒与创痛,不刻意揭示触目又疲惫的真相,也不装点人道主义的虚假同情和生态主义的田园怀旧,这一切似乎又把文本推回到寓言性之中……总之,无论是在人物形象、小说美学,还是在一种形而上学、本质论意味上的小说思想、小说的智慧方面,范小青都有意无意地贯彻着这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中间”状态,在任何一个层面上都“省下一把力”,极力避免把任何的描述、断言和抒情推向“极致”;既没有让小说重复成为浅薄的社会问题小说,被意义的暴政劫掠为日常经验的拙劣注脚,也没有堕入纳博科夫对《芬尼根的守灵》的嘲讽:简单的、太简单的寓言。最终,读者在这种微妙又简洁的“中间”状态中遭遇了太多的省略、断裂和留白,小说似乎涵盖了太多关于时代、关于乡土、关于人性的“原动力”(正如让·朗西埃所解释的,“这一切都是阅读的主要支撑点”),但这一切并没有“得到小说的明显展现”,它们都只是各种醒目又简单的“意向性”的聚集:一切喧嚣之处都被“静默”所笼罩,而一切熟悉的经验范畴都陷入了叩问的“无名”状态。

“现代艺术家示范性的对静默的选择很少会发展为最终的简单化,以致他真的不再说话。更常见的是他还在继续说话,不过是以一种他的观众听不见的方式说。”⑦《我的名字叫王村》有一个《变形记》式的开始:我弟弟是一只老鼠。比格里高利·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还要直接,还要“迫不及待”,因此这是一个让人疑惑和厌倦的开始——它“愚蠢”地让读者带着先行的主题和熟悉的美学面孔进入文本。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才发现“我弟弟”不是格里高利·萨姆沙,不是变成蝴蝶的庄子,不是《狂人日记》里的“我”,不是《爸爸爸》中的丙崽,不是《生死疲劳》里的驴牛猪狗、大头婴儿,也不是《黄雀记》里的“爷爷”,更不是安昌河《鸟人》里的“鸟人”、《鼠人》里的“东郭”,他是一个极其静默的主人公,除了发出几声“吱吱吱……”,说几句“老鼠老鼠,爬进香炉——”、“我的名字叫王村”等之外,在绝大部分时间是失语的,甚至在文本中总是处于一个被寻找的“缺席”状态,但正如桑塔格所概括的现代艺术家示范性的静默:“我弟弟”真的不再说话,却又在以观众听不见的方式继续说话。在小说中,“我弟弟”很难说是一个具体的人,他更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结结实实的幻影,像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莫名追问,又如同每个人身上一处可能随时浮现、随时褪去的隐秘的胎记,你可以忽视他、羞辱他,甚至践踏他,但是你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他。这典型属于雅斯贝斯在描绘“人类可能的未来”时所希冀的“无名者”。

“我”是弟弟的隐秘的同盟者,前者对后者的依赖是先验的,无需论证,也无需解释,而“我”的滔滔不绝、往复周旋与弟弟的沉默、静默既构成矛盾性,又折射出深刻的默契。“我们承认静默的力量,但还是继续说话。当我们发现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来说出这一境况。”⑧卡夫卡在修订《城堡》的时候有意识地删掉了K知晓或者思考、陈述自我动机、自我困境的句子,他希望读者自己去感悟K对抗的徒劳无功,而类似的句子在《审判》中还有所遗留。当女房东认为约瑟夫·K被捕“里面很有学问”时,后者坚决予以否认:“在我看来,它甚至不是挺有学问的,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之中,“我”承担的就是类似的功能,“我”做了很多,说了很多,但都是于事无补、徒劳无功的:用语言和劳作的无效性来凸显更为广袤的“静默”。周旋于家庭、村庄、医院、救助站、精神病院的“我”,某种程度上就如同范小青所说的,“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⑨而这一境况并不需要“我”的诉说,也不需要任何心理活动的暗示,如同“弟弟”,在“我”身上同样看不到任何具体的立场,也看不到任何旗帜鲜明的异质性。傅小平认为“我”有着一种“根本的不可调和性”,“是极其坚韧的承受者”,“而这种承受最后都体现为一种不可摧毁的,带有圣洁光彩的力量。”范小青同意这样一种判断,并高度评价了“我”这种类型的人物:“他们沉在最底层,他们懵懵懂懂,混混然,茫茫然,常常不知所措,但同时,他们又在历史的高度上俯视着,一切尽收眼底,看到一切的聪明机灵、一切的设计争夺,都是那样的混沌和不值一提。”⑩但这种对“我”乃至弟弟的理想化归类显然脱离了文本的实际,也有违“中间”状态写作的基本边界,剥夺了文本丰富而复杂的“问题性”,把它削减为一部潜隐的“励志小说”,把“我”或弟弟从一种“无名”状态拉回到“有名”状态,或者把文本这样一种深刻的“无名”改写为“无名英雄”、“无名的裘德”,而不是“道常无名”(《道德经》第三十二章)的“无名”。

“无名者是无词的、未经证实的和不严格确定的。它是在看不见的形式中的存在之萌芽——只要它依旧还在生长的过程中,并且世界还不能对它有所响应,那么它就是如此。它好像一束火焰,可以点亮这个世界,也可能只是一堆在一个焚毁了的世界中幸存的余烬,保存着可能重新燃起火焰的火种,或者,也可能最终返回它的起源。”⑪雅斯贝斯对“无名者”的描述是“中间”状态的、不确定的,似乎隐隐地契合着鲁迅对“大时代”的概括:“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向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⑫无名的力量就是这样一种悬空的、“中间”状态的力量,它以“静默”维系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特殊的丰富性、多元化和复杂化。因此,我们没有必要把无名知识化、历史化,甚至“感官化”,我们应该允许他或他们成为一种不确定性的力量,成为《我的名字叫王村》中那些脆弱的、随波逐流的历史中间物,成为一个面对时代困境既不回避又不明确回答的界桩。

但当代人的言说或者当代小说之所以缺乏必要的“问题性”,就在于“在普遍提倡艺术的静默的时代,喋喋不休的艺术作品却日渐增多。”⑬这些喋喋不休的作品注重于贩卖同情、标榜立场、显现情怀、指明方向……在一个语言已经变得虚假空洞、卑屈无力的舆论时代,专注于宣告和断言无疑在回避主体面对世界的那种特殊的矛盾性。《我的名字叫王村》没有陷入这种普遍性的“喋喋不休”,并非作者范小青不熟悉那些批判性的日常经验范畴和当代乡土小说的美学、社会学边界,只是她不想再创作另外一部《城市之光》、《城乡简史》或《赤脚医生万泉和》,做一个“知识分子”、生态保护主义者、文化悲观主义者或道德理想主义者,比做一个有“问题意识”的小说家要容易得多。所以,有“问题性”的小说就像让·朗西埃所说的,有能力去“把玩某种悖论:给出人的最广泛和最多样化的认同,并由此把它们置于最明确的叩问之下”。“我的名字叫王村”印证的不是认同的溃败,而是认同的重构。现代性作为一场战争显现着人与自我的无休止的缠斗,我们必须隆重地面对自己努力创造的这个世界的威胁,同时又必须或主动或被动地延续和维系这种威胁。我们不能一方面抱怨和批判现代性及其后果,另一方面又从身体到精神上成为寄生在世俗化、城市化之上的享乐主义者。如同查尔斯·泰勒对现代认同的重新理解:人类的困境不是一种暂时的状态,我们必须学会承认这种几乎难以遏制的“堕落”的状态也是我们另一种“在家的感觉”;自我不是一种可以框定的形态,而是一种不断生长的、有巨大的可塑性、无限的可能性、无限的内在深度的“过程”。站在失去的故土上,或者站在城市的人流中平静地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与说“我的名字叫北京”有什么区别吗?此时那个悖论式的“最明确的叩问”很简单:我或我们该怎么办?之所以是悖论就在于它既不能回避,也无法回答;既不给你提供希望,也不促使你绝望。这就是《我的名字叫王村》经由“静默”与“无名”所提示的深刻的“问题性”。

坦率地说,你很可能“不喜欢”《我的名字叫王村》,因为你喜欢的是“中国好声音”或《后会无期》。不要在喜欢、不喜欢的层面上考量这部作品,它于我们而言更像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遭遇”,它的意向性的“问题性”、它的“中间”状态拒绝给我们任何具体的答案和方向,给我们的只有思考的疲惫和莫可名状的哀婉。“静默隐喻着纯净,不受干扰的视野,正适合那些本质内敛,审视的目光也不会损害其基本的完整性的艺术作品。观众欣赏这种艺术如同欣赏风景。风景不需要观众的‘理解’,他对于意义的责难,以及他的焦虑和同情;它需要的反而是他的离开,希望他不要给它添加任何东西。沉思,严格来讲,需要观众的忘我;值得沉思的客体事实上消解了感知的主体。”⑭《我的名字叫王村》对于当代小说而言最重要的也就是它对那些漫无边际的、喋喋不休的“感知的主体”的拒绝,而这一拒绝又严格区别于现代主义的那种封闭的寓言性的晦涩,它的拒绝是开放性的、可感的,通过自身特殊的“问题性”,它把我们带到无法忍受的静默和无名之中,有所从来,无所依傍,永远不能放弃那消极的寻求……

【注释】

①[法]让·朗西埃:《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史忠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②“系英语词‘agency’的改写,意谓当代小说青睐行动的再现,不是为了凸显行动本身。而是因为该行动蕴涵着种种意向的某种范式、某种形式、某种系统,而这一切都是阅读的主要支撑点。”同上,第2页。

③同上,第2页。

④傅小平:《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长篇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即将推出》,《文学报》2014年月10日。

⑤雷雨:《中国有多少王村——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读札》,http:// rushuiqingliang.blog.163.com/blog/static/206507148201452210520370。

⑥王侃:《声声慢》,《收获》2014长篇专号“春夏卷”。

⑦[美]苏珊·桑塔格:《静默之美学》,《激进意志的样式》何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9页。

⑧同上,第13页。

⑨⑩傅小平:《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长篇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即将推出》,《文学报》2014年月10日。

⑪[德]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页。

⑫鲁迅:《〈尘影〉题辞》,《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54页。

⑬⑭《静默之美学》,《激进意志的样式》何宁等译,第29页,18页。

※文学博士,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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