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三事

2014-09-06 22:27华伟章
雪莲 2014年4期
关键词:摊贩摊位热线

对 峙

一条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的街市,周围是居民住宅小区,其间点缀着绿色植物;小区门口过去斜对侧是公交车站。一个六十多岁显得儒雅,两鬓略显斑白的小区居民;一个无证摊,摆在人行道公交车站旁饮食推车。这个人和这个摊,已经较量了整整八个月。

四月初的一天,路旁梧桐树已抽出嫩芽,在小区门外公交车站旁人行道上,出现了一辆饮食推车。两个三十多岁外来人员,看起来是夫妻的摊贩,每天上午七时至下午二时,在路旁撑开帐篷,点燃液化气,当街炒面、做煎饼、下馄饨。这天黄昏,他走到小区门口,看见一个小学生放学回家,一脚踩在污水上滑了一跤。至此,这个人和摊贩铆上了。

他首先向小区物业反映,门口保安跟他解释说,小区门外他们无法干涉。他接着又向居委会汇报,居委会干部告诉他,会督促摊贩收摊后搞好卫生,对占道经营没有具体执法权。他只能亲自出面,有条不紊与摊贩交涉。

“管你什么事?吃饱了撑的”摊贩扬起脖子喝斥。

他义正词严:“这样无证占道乱设摊,不仅影响环境,又有安全隐患。”

摊贩根本不予理会。

他是个执着的人,不相信法制国家治理不了一个摊贩,于是回家拨打市民热线进行了举报,市民热线受理了,反馈会转给有关部门处理。他耐心等待了一个星期,本以为占道乱设摊,肯定很快会被取缔,不料这个摊位,依然忙得不亦乐乎,示威一样摆在那里。他困惑了,寝食难安,心里直犯嘀咕:无证经营,占道设摊,国家法规明令禁止,可是……他继续向市民热线和城建热线投诉,还打了绿化市容执法热线。这些热线都接受了他的举报,而且态度热忱诚恳,表示将转给有关部门,但是一个月过去了,问题依然如故,始终没有解决。

他心里憋闷,不依不饶,继续投诉,一次又一次。他变得有些神经质,经常蹲守在小区门口,留心观察这个摊位。一次,他发现城管执法车开来,停在摊位附近,心里一阵高兴。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他大跌眼镜:摊贩停下手里活,竟笑脸相迎和城管队员打招呼,还客气地掏出香烟给他们抽,甚至连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都没有上演。他怔住了,气愤之极,心里纳闷:城管和摊贩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看到乱设摊为什么不取缔?这是不是选择性执法?他百思不解,匆忙赶回家,拎起电话又拔打了上述热线。几天后,热线给了他回复:有关部门调查过了,城管与摊主确实是认识的,但城管没有抽摊主的香烟。有关部门正在督办此事,要求立即取缔占道摊位。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摊位依然摆在那里,依然弥漫着油烟味。这让他心里有种撕裂般疼痛。有几次,城管车缓缓驶过,非但没有执法,似乎像在观察:这个人是不是举报者?他心里困惑到了极点。

他一直在守望中煎熬。

街市已是一片深秋景象,梧桐树叶在寒风中凋零。这天,他终于忍不住尝试给新闻媒体打电话。他把记者带到小区门口,悻悻然说:“八个月来,我给市民热线和城建热线各打了五六十个电话,给绿化市容执法热线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不能理解的是:城管的职责就是取缔乱设摊,为什么就没有人来认真执法?”

记者问他:“你一次次地投诉,怕不怕打击报复?”

他说:“这是正义的事,也是市民职责。”

八个月,从初春到深秋,一百二十多个电话,取缔不了一个无证摊!记者瞧着占了大半个人行道,地上污水垃圾一片狼藉的摊位;瞧着这位不屈不挠可敬的市民,心里由衷感慨:这个摊位并没有摆在他家门口,他只是凭着良知与正义感,却跟违法占道摊位耗上了。与这位势单力薄的市民相比,我们有关管理执法部门,是不是太过于逊色了?他其实不是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媒体报道乱占道摊位被取缔后,他脸上露出了平常和蔼的笑容。媒体报道最后有这样一段文字:这是一场可贵的较量。这场较量最终结果相信是可以预料的,但整个过程,折射出的问题是不是值得各方反思呢?

八个月,一个人,一个无证占道摊位,一百二十多个电话。

红草莓

方洁死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天傍晚,方洁刚给女儿换好尿布,大学同学史宁打来电话,说老同学都想聚一聚,问她是否能来。大学毕业,各奔东西,有的下海经商,有的仕途沉浮,有的飘洋出国,每个人都有各自境遇。她原来不想去,不知为什么,还是答应了。她把十个月的女儿安顿好,怕摔下床,在床沿塞上两个枕头,给男人匆忙发了一个短信。聚会安排在一家高档酒店。老同学见面,酒席上氛围自然是热烈的,一阵嘘寒问暖之后,话题转到年薪收入、行政级别、住房面积、开什么车等等。史宁的身价上千万,更是显得财大气粗。方洁在学校,曾是许多人追逐的目标。她瞧着昔日同学衣冠楚楚,志满意得感到了自惭形秽。这天晚上,她酒喝多了。酒席散后,史宁说我送她回家吧,驾车径直开到宾馆开房间,很晚才将她送到家门口,塞给她三万元人民币。大学时他一直暗恋她。她头脑晕眩,一时无所适从。她不想要史宁的钱,灵魂痛苦地扭曲着,感到心里那一方净土被玷污了。

风卷着梧桐树枯叶在路面上惊恐地移动。

方洁心烦意乱,慌慌张张回家,想冲洗掉身上异味和下身污物。男人有事还没有回家。她大学毕业找了份工作,结婚,有女儿后在家照看孩子。男人是个本分的人,虽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物质享受,但是一直很呵护体贴她。这一刻,她很想酣畅淋漓地流泪。她走进卧室更大的不幸正等待着她:女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饿醒后,嘶哑哭闹,小手抓到枕头一点点朝嘴边移动,窒息而死。刹那间,她傻了,站在床前,后悔无以复加。她没有哭泣,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就像进入自己的体内。她在子宫呆了近十个月,在世上只存活了十个月。她感到整个天地塌陷下来。一个星期后,男人问她那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她毫不掩饰把一切告诉了他。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地离家出走。她的心像被挖空了一样。她变得神思恍惚,发现街市的行人都恍恍惚惚。她想到了死。

窗外天穹挂着一轮泛着红晕的月亮。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方洁浑浑噩噩,全身乏力,被整个夜吞噬。她将电话线掐断,发现手机电池板已经没电,处于停机状态。她哆嗦着打开小纸包,将白色粉末倒进嘴里,食道有种黏附而变得呛人的感觉。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将黏附物吞咽下去。她穿着干净睡衣,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以为聚会很快结束,男人收到短信会回家,她后悔不该……此刻,她渴望安静地离去。她感到药性在体内发作,意识在潜入半迷糊状态。她耳边隐约响起那首熟悉的曲子,一尘不染在黑暗中萦绕,城市的喧嚣,尘世的凡俗,被心旷神怡的音乐覆盖。她知道死亡近在咫尺,一切在变得模糊不清。她发出一声喟叹,意识完全消失了,身子沉入万丈深渊。

第一缕晨曦漫过黑暗映在窗帘上,方洁的身体蠕动一下,意识在逐渐清醒过来。她没有死。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逡巡,那首曲子像采撷大自然的气息,清新纯净,在她心里舒缓地流淌弥漫开来。她依稀记忆起来,小时候听过,曲名是生命之源。天籁般的声音像在不断地对她叙说:活下来吧,勇敢地面对未来。霎时,她眼眶里噙满泪水。她被感动了,忽然想艰难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未来!她两天没吃东西,感到了饥肠辘辘,产生起强烈的生的欲望。她支撑起虚弱身子,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中午时分,男人回家拿替换衣物时报了警。方洁穿着睡衣侧身趴在冰箱旁,冰箱储藏柜门被打开,旁边放着一只塑料袋和零星散落的草莓。警察赶到现场勘查,并进行了缜密调查。技术鉴定:从床柜鼠药包装纸提取到的残留物,没有毒性,白色粉末主要成份是淀粉;塑料袋里吃剩的草莓,检测到了致命农药成份,和死者体内毒性一致。根据调查和技术鉴定,案件很快得出了结论:方洁自杀吞服鼠药后意外醒来,产生起强烈的生的欲望,挣扎着爬到冰箱寻找食物——死于诱人的红草莓。

方洁死的这天,天空灰蒙蒙的,PM2.5指标122微克/立方米。

擦肩而过

他叫安,三十三岁,长得清俊,是一家公司内训师;她叫芸,三十一岁,面庞姣好,是一家公司白领。他俩还是单身。在这座城市落叶缤纷的季节,成熟的年龄,像果子熟透后散发出的酒香,也像香奈尔浓郁迷人的芳香。他俩彼此生活在各自的生活里。

安和芸是在一次大型相亲聚会上认识的。时间是十一月中旬周日的下午。

安本来不想去,因为不感兴趣。他从来没有涉足过这类活动。他在同事怂恿下,最终还是去了。相亲会上人很多,俊男靓女,济济一堂,还有歌舞才艺秀,十分热闹。他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无意间看见了她:一双迷离的眼睛,白色套装裙,身材很匀称,脸上充满了柔情。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她正矜持地朝他微笑。刹那间,他的心颤动了一下。

安不适应这种场合,感到百无聊懒,相亲会还没有结束,独自踽踽离去。之后,他把这一切淡忘了,在记忆中了无痕迹。直到某天,他下班匆忙走出电梯在楼门大厅,瞬间又意外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知道她在这幢大楼一家大公司上班。他惊讶这个世界小得令人难以逃遁。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遇到她,和她目光相撞,心里有种异样感觉;她似乎也心领神会,脸不由有些泛红。他觉察到她的眼睛很迷人,蕴藏着一种凄怆和沉淀后的宁静,如同经历一场分离一生的爱情,那种相望不见的思念和悲痛。他相信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从彼此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爱情。

终于,有一天下班,她塞给他一张便笺。

深秋的雨飘洒下来,在天空织成一张网。安凝视着窗外,街景在雨夜里变得影影绰绰,车辆尾灯在迷蒙雨雾中划过。安的心潮湿起来。上高中时,分文理科,他严重偏科且贪玩,数理化想着头都大,有一次化学测试,只得了三十八分。这个年龄的女生大多数喜欢沉默的男生,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沉默是能力。他帅气活泼,也有女人缘。矜持或大方的女生,习惯于开他玩笑,既像挑衅又像调情。这是真真假假的喜欢。那时候少男少女体内荷尔蒙鼓荡,明里暗里通过各种途径体味性与爱情,渴望而朦胧。化学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化学教得好,而且人漂亮。她声音清亮甜润,在课堂上滔滔不绝,那对乳房充满激情。她说自己上大学没花父母一分钱,靠奖学金一直读到硕士毕业。学习就是在规划未来人生。这是现实。暑期开始前,她极其负责任地对安说,每一分对未来都很重要,我不能让一个同学落下,如果有空,给你补课。

化学老师还是单身,她是义务为他补课。他逐渐对化学开窍有了兴趣。一个炙热的下午,化学老师说,你很聪明,能考高分。他看着化学老师闪亮的眼睛,充满了感激,也闻到了她身上香奈尔芳香。之后,转瞬发生的一切有些变味,她不知是蓄谋的还是控制不住,对安来说却是惊心动魄的:她燥热得解开胸襟纽扣,随之索性脱下衣服,气息变得急促起来。她亢奋地将他紧搂在怀里,让他穿越自己滚烫的身体。她还是一个处女。他显得腼腆、笨拙,还是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作业。化学老师目光痴迷,梦呓般喃喃地说:这一课真好。安迷离中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深刻内含。

安上完大学,步入社会,进入大公司,有了一份好工作。许多日子里,他会感激那个化学老师,心里却蒙上着一层阴影。他作为一名公司优秀内训师,长得白净帅气,穿着西服,面对一百多名员工授课,神采飞扬有着很大的气场。他受到许多异性包括女员工青睐,以各种理由频频接触,屡屡出现在他的业余生活里。但他心生怯意。他像被拽进阴影笼罩的围城,在黑暗中寻寻觅觅,寻觅化学老师踪影,清晰而又混沌。他曾尝试着和异性交往,心里的激情却荡然无存。他知道有些东西遗失了,没有勇气俯身去捡起来。他害怕付出,害怕伤害别人,害怕受到更大伤害。他的心浸在阴影里,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雨扑打在玻璃窗上,聚成水滴,从玻璃上滑落下去。安瞧着湿漉漉的雨夜,飘浮起那双迷离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种被撕扯,锋刃如刀割裂的疼痛。

芸坐在咖啡馆临窗的座位,忐忑不安地看着手腕上的表,又凝神地专注窗外雨中行人。街市被雨浸透,轮廓变得模糊,混蒙一片,让人难以辨认。她记得刚来这座城市不久,生活两点一线,没有朋友,没人亲人,没有社交圈,任何困难和空虚需要独自克服。她和他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三十多岁,已婚,籍贯、职业、外貌不详。她初次与他闲聊,纯粹是排遣寂寞,之后逐渐感到温馨,寻找到了一种依靠。他是循序渐进渗透进心里的,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知道他是存在的,在某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就像自己的存在一样真实。那段日子,她充斥着幻觉,幼稚、兴奋、坚定,飞蛾扑火一样想见他。他一直显得患得患失,秋天的某个周末,终于同意和她见面。

这天,她下班吃过晚饭,精心梳理打扮,第一次画了淡妆,拿本杂志,离开住处。夜幕降临,她在高架桥下绿化带旁等待。这里虽然不算繁华,周围附近有高楼、有商店、加油站、还有一所中学,绿化树木成荫,环境十分幽静。她忐忑、激动。她从网上交往中,想象着他帅气,充满温情的脸庞。她焦虑地等待了两个小时。他没有出现。她猜想会不会等错地方?他或者有事耽搁来不了?她打他手机关机了。她看着手机上时间,二十一时三十分。她的心被失望吞噬。

她沮丧地朝绿化带深处走去。她需要穿过整片绿化带,在那条街上乘车回家。她走过绿化带二分之一路程,忽然从树丛蹿出一个黑影,用刀抵在她脖颈,将她拽入灌木里。她吓得迷迷糊糊,一下子瘫软在地。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感觉他在抚摸,从脸上到肩到胸,那只手滑到腿上……她耳旁传来很细微的雨声。她从浑浑噩噩中苏醒,慢慢爬起来,浑身酸痛。秋天的雨夜很有诗意。然而她站起来,知道心里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那片绿化带,看见一个猥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犹犹豫豫地瞥她一眼。她停顿了一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径直向街市车站走去。

她知道,一个梦魇般故事,被一场雨淋湿了。

许多日子里,她记不清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生命里下过一场雨。那种感觉就像阴影投在墙上,斑斑驳驳映现在隐晦的心里。爱情变得寡淡无味,连同她变得不苟言笑,只知道埋头工作学习。她在工作上颇有建树,学习上拿到很多文凭,成为一家大公司白领。许多年来,她很想从阴影中走出来,又害怕从阴影中走出来。

她惴惴不安地想,他今晚真会来吗?她和他目光相撞的瞬间,心里倏地涌入一股暖流。

雨依然下着。

翌日下班,安没有看见那双迷离的眼睛,第二天仍然没有发现她倩影。第三天他遇到她的女同事,忍不住上前询问。女同事脸呈愠色,鄙夷目光瞧着他,推开大楼玻璃门径自离去。他追赶到街上。她悻悻地道:芸两天没有上班,今天上午来辞职,已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十七时二十分的火车。安发疯一样朝火车站赶去。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华伟章,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紫色女人》,在《福建文学》《青春》等刊物发表小说三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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