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
云南松
云南松,是云南最多的一种树,云南的山野随处可见它的身影。坐车穿行在云南,车窗外满是它们的身影,漫山满谷满箐,有的苍翠,有的嫩黄,有的翠绿,有的油绿,有的深绿,有的浅绿,煞是迷人,煞是养眼润肺舒心。
那纤细的松针,云南人叫松毛,我觉得这叫法比普通话的说法“松针”要恰当得多,好得多。针太刺人,叫“松针”,就好像松树满身长针长刺,不友好,好像松树是一个泼辣的、嚣张的、难以接近的人一样。叫“松毛”,就没有了满身长针长刺的火药味道、战斗味道,给人的感觉是温柔、柔顺多了。2011年暑假,我去大连和山东各地旅游,在大连和山东看见了北方的松树。北方的松树,松针短粗,而且稀疏。云南的松树,松毛细长、柔顺而且细密,很像性格柔顺的南方女子的头发,柔顺可爱。云南松的松笔头,也比北方松树的长。
儿时,上山牧羊牧牛,我就喜欢采摘云南松松笔头上的粉紫色小松果来玩,此爱好至今不改。云南松的松果,很像小椭球,云南人叫松球。我们小时候,干爽少雨的晚秋和冬天,经常背个小花篮,到山坡松林里捡拾掉落在林间晒干的松球和松枝,背回家里,或者交给学校,当柴烧。冬天烤火,可以在火塘里添加一个个干松球,煮饭,也可以给灶膛里塞进一个个干松球,温暖的松香味就弥漫了农家小屋。春天云南山野有百花开,野鸟们不乏花瓣饱食。晚秋松果成熟,松子落满林间,云南的山间就再次成了鸟类的天堂。
如果把这些美丽的云南松比喻做绿装女子,那么她们满身的松毛就可以看做披着一件件绿蓑衣,或者绿毛衣,她们好似一个个俊秀婀娜的农家女子披着绿蓑衣忙碌在山野里,又恰似一位位村姑穿着一身绿毛衣,在山坡村野亭亭玉立。一阵风来,她们腰肢摆动,更见婀娜迷人;一片云过,她们更显清纯妩媚。
每年腊月和春季里,云南松纷纷滑落色彩斑驳暗淡的旧衣裳,换上崭新的绿衣裳,为春天和乡村增添无限美丽。我对于云南松的喜爱,不仅是喜爱她们的迷人模样,也喜欢她们的满身松香。她们的芳香,是那种独特的芳香,是一切花朵都没有的芳香味道。
我现在寓居在城市里,有诸多遗憾,首先就是见不到我的亲人、乡亲,闻不见泥土和庄稼的味道,还有就是闻不到松香草木味道。我忙碌在城市里,总是会怀念我那个溢满松香的老家乡村世界。我渴望伫立在家乡的山坡上,一缕风过,我轻轻或者使劲吸一口纯洁干净醉人的松香,那和着泥土香,和着庄稼香的松香,肯定是要醉倒我的。
小时候,很盼望过年,因为到过年时,就可以穿新衣服新鞋子,可以够够地、美美地大吃几顿肉,还因为可以采摘青松毛回家铺松毛席,在松毛堆松毛席上,在飘满松香的农家小屋小院里玩耍、淘气、享受。每每过年前,我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背起花篮上山扦(采摘)松毛,采摘山茶花。
此时正是岁尾年末,十冬腊月,霜漫天,冰封河,但是红艳美丽、孤高脱俗的云南山茶花,却一树树、一坡坡嘟起、撅起或者张开了她们迷人的小嘴巴,漫山遍野一片火红,一片浪漫,洋溢出春天的浪漫温馨气息。我们觉得,春天就是一个山茶花一般美丽绝色的小女子,她的气息、她的迷人美丽,她的脚步已经来临了。我们背着花篮,在浪漫飘逸的松香里,在漫山遍野的松香里,温柔着小小的心,浪漫着纯洁的情,采扦一花篮的松香,也采扦一花篮的幸福,再争相采撷艳丽硕大的、含苞欲放或者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插满花篮头、松毛表面。青绿芳香的一花篮松毛,于是有了红艳艳、香喷喷的山茶花的衬托点缀,更加迷人了。
扦回家的一部分松毛,将会被用来埋藏陶罐,焐酿甜米酒,青釉的陶罐,盛满拌匀酒曲的香甜糯米饭,然后被埋藏进一花篮或者一大堆青绿芳香的青松毛里,几天以后,焐酿得青松毛水汽蒸腾,松香也更浓了,浓烈的米酒香就从松毛堆里飘逸出来,于是松香和着米酒香,引逗得我们口水直流。农家贫穷,少有桌凳,过年全家团圆,还要招待亲戚客人,席地而坐,解决了凳子不足的问题。青松毛为席,不仅柔软,清洁、清秀、清爽,而且松香味道迷人,给人一种新鲜、浪漫的感觉,正好可以用来辞旧迎新。
松毛香味独特,香味新鲜,更容易给人一种好心情,幸福感觉,所以云南乡间人家办红白喜事,比如盖新房竖柱,小孩满月宴客,娶媳妇、嫁姑娘,老人过世,都是摆松毛席,红事宴席一摆就是三天,白事宴席,也要摆一天半。云南乡间人家,几乎一切酒席,都是以松毛为席,大家席地而坐,就坐在柔软、青绿、醇香的松毛上,坐这样的席,其实大家心里都很高兴很幸福,就算是谁家老人过世,去做客吊唁,也不能令我们小孩子、年轻人伤感,反而给我们一次机会开心,因为有满地松毛席,可以给我们打闹、打滚、嬉戏。大人们虎着脸,呵斥、暗示我们这样的场合不宜嬉戏笑闹,但是在我们心里,那是大人们的事情,与我们毫无关系,只有这满地青松毛,与我们关系极大。
现在我老家,城郊的许多乡村,办酒席,也都喜欢直接办在城里的大酒店,主人家倒是轻松了,不用费劲操办,帮忙的乡亲也不用那么多。村里摆松毛席,帮忙的就要请六七十人,要安排十几个人上山采扦青松毛,安排人去租碗,采买干菜新鲜蔬菜,安排人杀猪,安排人洗碗摆碗上菜收碗,要请乡村土厨子,要安排人帮厨。乡村松毛宴席,大家忙是忙点,主人家更忙,却都舒服快乐。但是我的农民乡亲们匆匆进城来做客,心里很不爽,交点钱,挂挂礼金,低于一百元,拿不出手,吃一顿饭,就回家了,不仅浪费,而且没有乡间酒宴的随和气氛,也没有好心情,大家要慢慢说说乡村人之间的话题,也没时间没心情。这一切,都与松毛的缺席有极大关系。在村里做客,松毛席,挂礼礼金也不必那么高,最多一百元,即可全家赴宴,坐松毛席,就可以与全村乡亲聚在一起快乐两三天。乡村松毛宴席,主人家花费也不大,反正猪是自家喂山地苞谷和红薯藤红薯养的,一部分蔬菜也是自家种的,而喜事办在城里的大酒店,主人家花销也大。一闻见松毛席的芳香,一坐上松毛席,云南乡村人就感到幸福得很,几乎把什么烦心事都忘记了。
冬至日,云南人家都兴舂糯米糍粑吃,用大木甑子把香糯的糯米饭蒸熟以后,放到大石碓里,用木杵舂,舂粘以后,舀出来,做成一个个圆落落的糍粑,然后放进清香的青松毛堆,粘上些青松毛,就可以放着慢慢烤吃了,想吃糍粑的时候,就拿一个放进火塘或者灶膛里烘烤。隆冬严寒,围着火塘或者土灶,烤糍粑吃,是一种很温暖香甜的享受。云南人家以前基本都常年烧着一塘火,喜欢在火塘里烧焐洋芋、青苞谷和红薯吃,用青松毛拍打烧好的洋芋、青苞谷和红薯,很干净,很香甜。
雨季里,云南松下多出美味的野生食用菌“香喷头”,我们喜欢去松林里采寻“香喷头”。云南松,枯落满地的干松毛,培育出山野美食“香喷头”。松毛香,美食“香喷头”也香,香了一个个村庄,也香了我们的整个童年。
麻栗树和麻栎树
麻栗树和麻栎树,都是云南最常见、云南人最熟悉的两种树。麻栗树叶子正面青绿、翠绿,背面有一层白色绒毛,远远一看,翠绿夹杂白色,因此云南人在它名字前面加个“白”字,以示和黄麻栎树的区别,叫它白麻栗树。
白麻栗树相对于黄麻栎树来说,显得矮小,大多为几米高。
麻栎树,叶子鹅黄、黄绿,尤其是春来时,它的叶子鹅黄泛嫩绿,那么嫩,那么纯,好似蟾宫嫦娥张开蝉翼、翩翩迎风起舞,因此云南人叫它黄麻栎树,以示和白麻栗树的区别。到老熟时,它的叶子则又苍黄憔悴,颇似板栗。
黄麻栎树相对于白麻栗树来说,显得很高大,一般都可以长到十多米高。
相对于生长迅速的云南松来说,白麻栗树和黄麻栎树都生长缓慢,木质很铁,很坚硬,因此云南山区人多砍伐它们来烧炭卖,这样的炭经得住烧。我家乡人却喜欢用它们来做木料,比如做锄头把,做犁架,经久耐用。
深山老林,雨季一来,一夜之间,白麻栗树和黄麻栎树下,就都会精灵古怪一般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牛肝菌和白牛肝菌。因为它们大多长在白麻栗树和黄麻栎树下,炒食很香,白牛肝菌,家乡人就谓之“麻栗香”或者“麻栎香”。红牛肝菌,据说不能与葱同时吃,不能放葱作佐料,否则会中毒,头晕目眩,看见小人幻境,而且菌秆又细高苗条,似乎是一棵棵红艳艳的葱,精灵古怪一般从山野的地面下冒出来,或者是从天而降,因此家乡人谓之“红葱菌”。“红葱菌”,似乎是野生食用菌里的纯情小妹妹,很害羞,用手一摸,她就会变青,因此也叫“见手青”。
童年时,我是采寻野生菌的高手,哪一片云南松林下多出“香喷头”菌,哪一片白麻栗树林下多出麻栗香、红葱菌、黑木碗,我很清楚。晚上躺在床上,一场透雨下到梦里,我就会梦想着第二天清晨哪一片山林黄麻栎树林里、草地上会有许多青头菌长出,哪一片白麻栗树林里“麻栗香”和红葱菌会很多,起床后应该先奔向哪片山林。因为采寻野生菌很快乐很开心,其乐无穷,呼朋唤友,竞相奔向一片片林子,释放心灵,好不开心,所以大人们、小孩们都很高兴上山采寻野生菌。
穿行在高大的白麻栗树和黄麻栎树林间,露珠像莹白剔透的珍珠,纷纷被我绊落,不一会儿,珍珠纷纷精灵古怪一般钻进了我的衣服全身来,藏进了我的衣服、头发和眉毛里,仿佛淘气的小孩或者小女子轻轻地跟我开玩笑,捉弄我,悄悄地湿润、浸透了我全身,凉爽透了。
儿时生活于老家,喜欢翻弄锄头,扛着去路边、山坡上,这里挖挖,那里挖挖。麻栗树做的锄头把,很硬扎,很牢实,但是锄头脑上的楔子容易脱落。如果一不小心,把楔子弄脱落了,我们很发愁,那么小的孩子,要用砍刀把一截木质硬扎的麻栗木砍薄,再楔进锄头脑里,并不容易。
白麻栗树枝桠恰当的,可以砍来制作弹弓,虽然很坚硬,但是砍下来之后,慢慢用小刀刮削,刮削光滑了,慢慢阴干,制作的弹弓不容易开裂。白麻栗木弹弓不容易被掰折断,经用,用得表面光滑锃亮,更加讨我们小孩子喜欢。我们拿着它,满村子内外去打鸟,有时就躲在堂屋里,透过门缝或者镂花的窗棂,等候着小鸟们飞落在院子里的梨树、李树、柿子树上。它们一落定,我们就在弹弓皮兜里包上一粒小石子,使足劲拉开弹弓皮筋,满怀希望地打出去。
我家的犁,一架架都是白麻栗木制作的,光滑,硬扎,经用很多年。
白麻栗树结的果子太小,但是很多,金黄的深秋,一个一个小小的盖子炸裂开来,白麻栗果子就爆出来,落满山坡一地。山区人家的猪,就在林间觅食白麻栗果,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油光锃亮,一根根毛好像都冒着油,好像是茁壮肥嫩的庄稼。这样的土猪,待到腊月里杀年猪,肉非常香,腌制成腊肉,风干,炒青葱、红蒜苗,都很香。
黄麻栎树,比较像板栗树,叶子也比较像板栗树叶子,结的果子相对比较大,也像板栗一样,有一个毛绒绒的巨大壳,晚秋麻栎果黄熟,在明媚阳光里哔哔啵啵爆裂开来,落满一地,一枚枚像棕黄的枣子。我们就拾取它来做子弹、弹珠,在地上争斗,做游戏。乡村人家放着的猪,同样爱到黄麻栎林间来觅食黄麻栎果。
干枯倒地、腐烂的麻栗树和麻栎树上,还有其他一些木质坚硬的杂木上,比如一些山毛榉上,雨季一来,一夜之间,就会令人惊奇的长出许多很美丽肥大的耳朵,神仙的耳朵——香蕈和木耳。
初中一年级时,一九八三年,我寄住在乡中学山下的外公家。每过几年,外公家都要从紫溪山区拉回一汽车柴,其中多数为白麻栗树和黄麻栎树,还有其他山毛榉杂木。这些木柴比松木经烧。我寄住在外公家时,外公正好从紫溪山区拉回家一大汽车柴,堆了半院子。那时正是雨水涟涟的七八月,常常是一天两三场雨,雨后马上又阳光明媚。这最有利于野生菌大量生长。一夜之间,外公家院子里的每一根木柴上,都长出了香蕈和木耳,三朵五朵一簇,十朵二十朵一丛,满院子长满了神仙的耳朵,好像有无数神秘的仙子光临,躲藏在地下,满院子尽是菌子香,麻栗木和麻栎木香。
家里竟然长出这么多古怪精灵,外婆、小姨和小舅都觉得很古怪,很害怕。外公把香蕈和木耳采摘一些下来,准备烹吃。我很高兴地帮助他,小心地一朵朵采摘。外婆和小姨却害怕,觉得这些精灵有毒甚至会作怪害人,甚至担心是鬼怪所变,极力阻止和反对我们采摘来吃。但是,我和外公闻着它们诱人的香,很馋,就炒了些吃,香得不得了,小舅也犹犹豫豫和我们吃了几箸。我们没事,就让外婆和小姨也吃。女人家胆小,最终没敢吃。那一个雨季,是最令我难忘的幸福时光。一场阳光一场雨,香蕈和木耳就又从柴堆上出一拨。吃不了那么多,我们就采摘下来,晒干,收藏着,慢慢吃。
干枯、腐烂的树干上长出的菌子,很干净,很肥嫩,饱吸了麻栗木和麻栎木等等木头的木香,这些菌子香得很。那时吃了较多的香蕈,至今想来还觉得齿颊芬芳。
神秘美丽的紫溪山区,满地干枯、倒伏、腐烂的枯藤古麻栗树,雨季一来,满地香薰丛生,香漫了整个山野,美丽了整个山野,神秘了整个山野,神奇了整个山野。
【责任编辑 阿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