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立军
一个冬日的午后,西北以西,大野无边。黄沙千里无人烟。在时间和距离上,我正在接近一个名称上很冰冷的地方——冷湖。
黑黝黝的公路,像一把剑,刺向眼睛无法洞穿的远方。八百里瀚海,难道是高原养育的孤儿?在无垠的高地之上独自流放。
知道这个地名,已是二十余年以前的事了。彼时,农村的二叔刚娶了媳妇,为了还债,来这里打工。
二叔离开时不舍的目光连同冷湖这个听起来怪怪的名字一下子刻进了懵懂少年的心里。
机缘总是那么不可思议。这使我想起了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一个著名理论:一只蝴蝶在北京煽动一下翅膀,会影响20年后纽约的天气。我当时在心里说:“屁吧”。
现在我信了,彻底信了。真可谓:时间是一切过程最终的结果。
思绪稍作停顿又被拉回。眼前,千山矗立,不见飞鸟;更不见万径人踪。千年的黄沙,依旧是千年的模样。天地交汇处,有人说,冷湖在眼前。近在咫尺,却在天际。一个多时辰后,我们的车戛然而止。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座土坯垒砌的房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岁月老人,在时间和漠风的摧蚀下,孤独地站立在路的一旁,几个潦草歪斜的大字从古朴隽永的古文字深处翩跹而来——驼铃酒家。
是了。一股浓郁的驿站色彩扑面而来。我似乎行走在海市蜃楼的景象里,又像行走在历史风尘的驿站里。
只是,远处磕头机的摇摆提醒我,这不是在“新龙门客栈”,也不是在“黑风镇”,是现代的现在,是时间的现在!
这里没有客栈老板娘的人肉包子和倜傥风骚,更没有侠客刀光剑影的杀戮之气。但肯定有一群男人的汗气、骚气和豪气曾经混合在一起,但他埋在时间深处。
想着,千年的太阳已西落。月光被沙粒凝固。小镇单薄而孤独。
后来,才知道。新中国第一代地质勘探家们几度深入不毛荒漠,用生命的地质锤敲醒了千年的黄沙,用钻头钻开了千年的沉睡。
一时间,一群男人从天南地北蜂拥而来,在人迹罕至的黄沙渍中掏出地窝,扎起帐篷,用沙土夯起房屋,用石油烧水做饭,战天斗地,在黄沙漫天中勾勒出小镇的雏形。
于是,更多的男人们汇聚到这里,力撼春秋。
没有女人,男人无根。男人们因为事业而粗糙地生存——家在远方,在记忆深处,遥不可及。现实,又是那么的冰冷和枯燥!
于是,喝酒成了唯一的娱乐消遣释放的方式,于是醉透了的男人们吼家乡的小调,心里的愁苦,和着狂劲的漠风鬼哭狼嚎,和着冷峻的月光放浪形骸。那个时代那个时候的青年在一定程度上仅仅为“思想表现”而活着。那是个特殊的时代,但注定也是一个几代人无法忘却的时代。
男人们在疯狂的“表现”中完成着生产任务。男人们粗狂地活着,在绵延无际的沙海中,时间是生命的刻度,过一月似一年。某种精神是他们义无返顾的理由。
思念是常开的心花。那时,根本没有像样的路,进一趟出一趟很难。那时让一个人出去,得借几个怂胆。
几十个春秋飞度。石油没了,男人们走了。留下了一座充满了思念和汗味的孤城,与日月形影相吊,斑驳成一群男人们粗粝的雕像。
再后来,有工委进驻。有了女人的身影。有了女人的鲜亮。小镇慢慢地逐渐地变得精致和丰腴起来。
我路过时,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作为男人,我能心会,但能触及灵魂吗?昔人已去,冷湖无言。只留下一群男人遗落的驿站向人们诉说。
今夕何夕,驼铃酒家还能安放灵魂吗?
今夜,我在德令哈
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风沙中一座荒凉的城。戈壁深处我两手空空。
今夜,我在德令哈。悲痛时,我握不住一滴眼泪。草原尽头戈壁空空。
我用四十年的光阴,拥抱月光中滑落的一滴雨露,滋润我幽深岁月。
今夜,我只想说出一些简单的快乐;我独自奔跑成荒原中的一匹狼,寻找温暖食物和同类。
温暖是有的,食物是有的,同类是有的。远处的客栈,已不是当年的摸样。夜行的或踯躅或匆匆,都各怀“鬼胎”。
夜色笼罩,星光阑珊,我就在德令哈。戈壁深深。寒冷时,我握住另一只手;快乐时,我想像春暖花开;忧伤时,我想像面朝大海。
戈壁深处,我握住一把沙,仰望太阳,面朝大地,但我握不住时间的脚步。
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草原尽头一座寂寞的城。伸手就可以摸到最蓝的天,低头就可以看到被风吹乱的群山。
行走的人们和常驻的人们,有最美的云天作伴,有最朴实的心灵相随。只是,戈壁长不出庄稼,只长坚韧,只长精神。
企望一场雪或一场雨。仅仅是企望。旷野里摇曳的芨芨草抑或狼毒花热烈而寂静。
今夜,我在德令哈。远处的亲人和孩子们正在安然入睡。夜色美好,温暖皎洁。
我站立成一棵树和石头的样子,尕海在我眼前,莲湖在我身后。我的视野就这么大。
今夜,我只想说出一些简单的快乐。
今夜,我只关注人类。一些复杂的事情,交给奥巴马吧。我只关心我们的土地以及庄稼。
生活是被我们忽视的一座花园。德令哈,这是我对你的抒情。
对或不对,都不重要。人生是过程,都得走下去。
【责任编辑 阿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