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水磨房,坐落在西河沿的磨渠上。家乡的磨渠,在现在看来,几乎就是一条小河了,自南向北一路流淌下来,最终流入黄河。
我不知道水磨是哪年哪月盖起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是木质结构的,看起来歪歪斜斜,好在水磨的后面有一棵三个人都抱不住的杨柳树,是我们时常担忧倒塌的心有了一个结实的支撑。
水磨房的所有物件都和磨字有关。河渠上安装的引水槽叫磨槽,磨槽是用坚硬的榆木板拼成的,上宽下窄,上端与渠口相接,下面尺把宽的槽口正对着巨大的木制磨轮,水冲转磨轮,磨就飞快地转动起来了,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
我一直在惊叹祖辈们的智慧,那一渠绕村环舍的款款清水,经过磨槽数米斜置的坡度和由宽渐窄的挤压,竟产生了那么大的冲击力,冲转了沉重的石磨扇。我不知道当年一庄子人的日子是不是这样捱过来的。
磨房内安置磨扇,共上下两扇,磨墩较厚,磨盘稍薄,上边系着一个用牛皮缝制的圆锥形箩筐,叫磨潲,装磨面的粮食。磨潲与磨盘之间,有一个抖筒,还有一根抖棒与磨盘相连,当磨转动时,粮食便送入磨眼中,磨扇的周围是一个用木板做成的槽,磨出的粉沫便落在槽中,再经过足蹬筛子筛打,就成为面粉了。
水磨房怎么也“磨”不灭我们这一代人关于粮食、关于土地的家乡的情结。
水磨房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磨主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谣,磨轮在溅起的水花里飞快地旋转着日子。石磨扇沉稳的轰鸣声,男人们劈开双腿足蹬筛子“咣当——咣当”有节奏的筛面声、杨柳树上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叫声、渠水边草丛里的蛙鸣声,就像一首小夜曲,那么温馨、悦耳、沁人心脾。冬夜,水磨更是打破夜空和村落的寂静,磨坊里透出的煤油灯盏的微弱灯光,给人以无限遐思。
乡亲们赶着牲口驮着麦子青稞来了,早来的人家把麦子倒在磨房里的木板上,舀一勺渠水洒在麦子上搅拌均匀,这叫“潮水”,是为了磨出的面更有韧性。来迟了的,就在外面等待。他们或者卷一捧黄烟闲谝一阵,或者卸了麻袋在渠边上放驴。
一年四季,除了麦子下种的那个时节之外,水磨房就不停地转。乡亲们把磨扇吱吱扭扭的响声当成了麦子的哭泣声。他们说,春天播种的时候不能去磨面,他们说,那个时候磨眼里的麦子哭得很厉害,是为了自己不能长成一片庄稼而哭泣。乡亲们说,他们也不忍心在那个时候去把麦子的希望磨碎了。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为他们的这种朴素的想法而感叹。
我之所以忘不了水磨房,是因为它还和我的童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童年时候的记忆,几乎都和水磨房有关。
每天早上天不亮,母亲都要去磨渠挑一担水,倒满水缸。冬天,母亲每天早上要去磨渠边扫一大背斗树叶,那是我们烧水做饭的柴火。很多次,我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火门里填树叶时,母亲把放了一块羊油的铁勺伸到火上,待勺子里的油冒烟了,就脱下湿叽叽的鞋,把冒烟的油浇到脚后跟裂开的血口子上。母亲说,这样就可以把裂口烫死。
当然,水磨房还留给了我很多快乐的记忆。我们在磨渠里游泳、在磨轮边的石缝里摸虾米、在光溜溜的磨槽里滑水,在磨渠边的草丛里挖蕨蔴,不知不觉间,一整个夏天就过去了。到了冬天,磨轮周围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棒,有的像糖葫芦,有的像苞谷,就成了我们取之不尽的冰糕。
后来,水磨房完成了它沉重的使命,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远去。我的童年也结束了。
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家人去家乡的黄河石公园游玩。不经意间,我在其中的一个磨苑里看到了两面磨扇,上面的斜纹还是那么清晰,那么坚硬。我问女儿那是什么,女儿仔细看了看,说,好像是古代牛拉车的轱辘,不过这么重的轱辘牛能拉动吗。
我说,水能拉动。女儿的眼里充溢着疑惑。
伴随了几代人的水磨,就这样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和视线,离我们而去。渐行渐远的,还有那一渠清水。还有我们的天真无邪。
【作者简介】胡跃岗,青海贵德县人,生于1962年,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德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常务副主席、《贵德》文化旅游季刊执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