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不流泪,一是亡人不会流,二是心死的人,三是眼窝干的人,多少年了,我还没流过眼泪,我不知道我属于那种。
现在每天许许多多的脚在我眼前刷刷而过,我看到的全是鞋,各式各样的鞋。我愿意看这些鞋,其实人变低了更能看清一些事情。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我不用看别人在慈悯背后油然而生的优越感,那些有钉子般后跟的鞋和有金属光泽的鞋是从来不屑于在我们眼前停留,而一些布满灰尘或在鞋帮上缝着一两针的鞋会停下来,一毛两毛的钱郑重地放进我的纸盒里。
纸盒子是用一个鞋盒做成的,前面撕了半拉,侧面也撕了一个豁口,纸盒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些毛毛钱,偶尔也稀奇地卧着五元的紫票,但我还是愿意诅咒这只纸盒子。我还知道纸盒的豁口是谁刻意撕的,但我不愿意提这个人,一提到这个名字我都恶心。
这条街永远都是忙碌的,永远都是急躁的,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女人们,拿着冰淇淋不停地打电话的学生,勾肩搭背的情侣们,他们从来不会停下来,看看天空的新月,或是大街上的树,也难怪,城市的灯光掩盖了月亮。
我常在清真寺附近的街上,每当寺里抑扬顿挫的邦克响起时,那些戴着白帽,穿着一袭长衫的老人们安详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霓虹灯,总让我想起遥远的家乡,忧伤的家乡。
这时我就背对纸盒,背对大街,绝不会再看纸盒子一眼,曾经有那么几次,在我背过身去的时候,有人偷了我的钱。
我无所谓,反正钱不属于我。我背对着纸盒,背对着大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盯着怀里的花,花盆是用破铁碗做的,花也算不上名贵,也不会开出老家院子里脸盆那样大的大丽花来,不过是普通的仙人掌,浑身长满了刺,一不小心就会扎上一两根刺,生疼生疼的。仙人掌最容易养了,哪怕一星期不浇水,它也不会枯萎。这是我的伙伴马忠送给我的,他从垃圾堆里捡来时花盆只剩了半拉。
毛票是好东西,但它能买来双腿吗?它能买来家乡熟悉的香味吗?不能!所以我看不惯我周围外地的乞丐,每当有脚步在头顶响起时,他们会不停地叩头,不停地哀求,虔诚地跪在水泥地上祈求。我是从来不关心纸盒子,但有一个人始终关注着我的纸盒子,每当有一张毛票落到我的盒子里,我都能感觉到一道发亮的眼光,我憎恶她,憎恶她的这种眼光,我叫她老妖婆。
想想,我们来这个城市都好几年了,那些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的孩子们一天比一天高,他们的书包一天比一天大,而我还是坐在板车上,没有变化。老妖婆光鲜的脸被时间刻成了核桃,挺直的身子被时间压成了弓。
她就在这条街上拾空瓶子,那些塑料瓶子都被人们放到垃圾箱里了,她就得撅着屁股从垃圾箱里往外刨,一看到瓶子她眼光发绿,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平展开来,取出塑料瓶子,倒完水,一脚踏扁,顺手扔进她的大纤维袋子里。如能捡到易拉罐,她要激动地看上半天。易拉罐她得踩好几次,有一次,她踩的劲大了些,踩空了,她就像狗熊样摔了个大马趴,躺在地上,看着她那蠢样,我笑得肚子都疼了。
看到别人瓶子里的饮料快喝完时,她远远跟着,直到把瓶子捡到她袋子里,还有一次她为了一个空瓶子跟人跟了大半天,那人喊了声小偷,许多人就围上去,老妖婆瘦弱的身子在人们脚下消失了,她没哭也没喊,我想喊点什么,硬是没喊出来。
牛仔裤,休闲裤,紧身裤在我面前晃呀晃的,透过森林般的腿,我看着老妖婆在人们脚下滚来滚去,她护着头,用手扯着黑盖头,没出一声。是几个老人喝住了人群,老妖婆也在床上睡了一天。
我永远都记得当时马忠投向我异样的眼光,这也难怪,老妖婆在人们脚下滚来滚去,而我安静地端坐在板车上,怀里抱着仙人掌,冷漠地看着,马忠说我是一块冰。
的确,我是一块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自从父亲出走后,我变成了一块冰,在冰的世界里,只有冷静,只有孤寂,只有如黑夜般的沉默。我只是在看那盆仙人掌的绿色时才会滋生一点温暖的东西,我只是听到邦克响起时,心才会一点一点地软起来,它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家乡。
2
那是嫂子娶进来的第三年,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秋天的早晨,天气有点凉。我们刚把地里的粮食收进来,嫂子先和哥吵了起来,又跟老妖婆吵起来,他们多次提到了拖后腿的话,嫂子的手指头快戳到老妖婆脸上了,那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她骂老妖婆狗咬老鼠多管闲事,骂她长手长脚捡个累赘回来。老妖婆的脸不停地抽搐着。
那天老妖婆拿了行李,背着我走出了村。村里的许多人都来送我们,老妖婆没有哭,她望着每个人笑。渐渐地村庄躲在大山身后,再也看不到村头的那棵老杨树,再也拾不到像黄金一样的杨树叶了,我突然感觉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碎了,像玻璃也像我们家的碗,是碎得七零八落的那种,我想哭,可是眼角里竟然都是干干的。我再也闻不到洋芋的味道,我再也拿不到斋月里人们舍散的好东西了。在天堂一样的斋月里人们总会给我带来一件新衣服,往我手中塞一两块钱,口袋里塞满比其他小孩多的糖果。
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听说城市里捡瓶子能挣钱,她就带我去城市,她每天去捡瓶子,我就守在出租屋里。
我们的出租屋是一个小院子,两层楼。如果是在白天,你就能看到院中间有一个小水池,水池边硬插了一个水笼头,院子从南到北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女人的衣裳,小孩的尿布,老妖婆总会小心地让我们绕开那些女人的内衣。每天我从窗户里朝外看,这个院子四面都是房子,只留了一个天窗,每到中午时阳光从天窗射下来,从我的窗户里透进几缕阳光来,我会坐在窗户下,用手捧着阳光,让阳光透过我的指缝,透过我冷漠的血管,故乡的味道就轰隆隆不顾一切地冲过来,还是那蓝天、那青草、那洋芋地,老铁匠听到邦克声后急忙起身,惊动了身边的猫,它懒洋洋地扭头看看老铁匠提着汤瓶洗着小净,又在阳光中沉沉地睡去。我真想做那只猫,做一个长长的梦,可是玻璃冰冷地隔住了我。
能捧住阳光的时间不长,有那么几天,老妖婆的脸色很差,我隐约听见了她与房东聊天,说她去医院检查去了,她们的表情都很凝重。
这一天,老妖婆严肃地说起我的未来,她说,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呢?就在那天她给我做了纸盒子,做完后又抱着撕了半拉的纸盒子哭。
我终于明白,可恶的老妖婆竟然让我去要饭!
我的心又被她狠狠地割了几下,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吃,我睡了整整一天。后来房东也来劝我,就说我到街上能看到许多人,还能吃到好东西。
听说有好吃的,我心动了。
我坐在大街上,我面前放着一只盒子,来来往往的脚在我面前匆匆而过。我周围全是外地要饭的,他们都有绝招,有的上去抱人的腿,有的抖动着伤残的胳膊或腿,有的用只有眼白的眼睛努力地展示给人看,有的腿下垫块垫子,前面写着只求8块回家的车票钱。人们看着我的双腿,我羞红了脸,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我感觉我的双腿是那样的丑陋。有人朝我的盒子里扔钱了,还是一块的,从那一刻起我的那一点点自尊被老妖婆撕去了,我恨死老妖婆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原谅她。
我变成了木头,一个小小的木头。
我把仙人掌放在盒子旁边,有时我趁老妖婆不注意,用它扎她的手,她会吸上好一阵气,低头拔掉那细细的刺,背过身呆呆地望着远方。
中午吃饭时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远远地看着老妖婆端着大铁茶缸,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就饱了。但饭还得吃,老妖婆的脸色还得看,如果真主还让我失去两样东西的话,我愿意失去耳朵和眼睛,这样我的世界里就永远没有了老妖婆。
老妖婆半蹲在地上,用勺子上上下下地翻搅,不停地吹着饭,后来干脆跪在地上,当她把勺子送到我嘴边时,我故意把头扭过去,望着远方。远方是楼房的森林,汽车的海洋,红绿灯指挥着这股波浪的一起一落。当我回头时,那勺子还停在空中,勺里的饭早已冰凉冰凉,老妖婆用衣袖擦了擦眼窝,叹口气,把勺子里的饭倒回茶缸,重新舀了一勺热饭吹了吹送到我嘴边,我又转过头盯着远处卖糖葫芦的,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着诱惑的光泽。我后脑勺对着她,我能感觉到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她的全身都在抽搐,她的眼泪正漫过脸。
一个耳光甩过来了,生疼生疼的,马忠打的,只有马忠敢打我,他说宁叫人等饭,不叫饭等人,有本事你自己去找饭吃呀!老妖婆好像做错了事似的怯怯地看着我,我耷拉下头,机械地吞咽着老妖婆一勺勺递过来的饭。说实话,今天的鸡蛋面片还真香,几朵美丽的鸡蛋花飘在汤面上,几点葱,几点西红柿,几丝菠菜,我不知不觉地吃了个底朝天。
看到我吃完后,老妖婆感激地望着马忠,又用哀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都发毛了。那眼光里包含的意思我真没法说,可以这样说吧,如果你有一个孩子,孩子又不能正常走路,当别的孩子快乐地奔跑时,那么你看你孩子时就应该是这种眼光。
天呼啦啦地黑了,灯光照亮了城里人回家的路。那些躺在木板车上的残疾人也被躲在暗处的健壮的人们拉回去了,钱要的多的,满脸高兴,要得不多的,满脸愁容。他们是外地的职业乞丐,像我一样,我的钱永远属于老妖婆,他们的钱永远属于乞丐头。
其中一个嘴角总流口水,我们叫他拉水,和我一样他也没有双腿,一次车祸,父母双亡,他哥找了乞丐的头儿,说只要管他饭就行了,他每天起早晚归,要得不多,就得挨饿,他说他伴儿经常挨饿。拉水正说着,突然停下了,紧张地指了指树下的人,那人脸色阴沉叼着烟左看右看,慢腾腾地走过来,看看他的盒子,又去看别人的盒子,拉水苦着脸悄悄说今晚没饭了。
老妖婆从我的纸盒子里拿出点钱放到拉水的盒子里。
第二天,拉水来了,他说别人都挨了饿,有的还挨了打,脸都肿了,边说边指,果然有几个鼻青脸肿的。老妖婆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又详细地问起乞丐们的情况,最后又定定地看了我好久。这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她的脸上闪着疯狂的光芒,就在这条街道上来来去去地捡空瓶子,傍晚时候,她背着大大的包走了。
天黑下来了,城市的灯光又一次照亮了人们的眼睛。老妖婆回来了,她显得疲惫不堪,她的手微微发抖。那些乞丐们也被人们拉走了,我们也要回家,不,不是家,我早就没有家了,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要走到城市的边缘,当没有路灯的时候,就到了我们暂时的家,我们租住的家。
老妖婆走在前面,她一手拎着破纤维袋,一手拉着两根绳子,绳子两头拴着两个简易的平板轮车,两个板车,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马忠。路人们看着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
两根绳子,一松一紧,松的一头是马忠,他努力地用手刨地,减轻着绳子的负担,他头上的汗都快流到嘴角了,我便笑起来。绷紧的一头是我,绳子紧紧勒进老妖婆的肩里,看着老妖婆在前面卖力,我才不愿用手刨,她欠我的这一辈子都还不尽。我尽情地欣赏着两边的路景,城市真好,连路都给你照得亮堂堂的,不过城市也有不好处,比如听不到狗叫,也听不到鸡叫。我这是多少年没回我的家呢,可能有好几年了吧,每当老妖婆叫我一块回去时,我固执地不回,对她的任何建议我都置之不理。
本来我和马忠没有轮板车的,老妖婆背着我,马忠拄着拐子跟着我们非常吃力,老妖婆便回了一趟家,央及了村里的老铁匠。据老妖婆说,老铁匠听后,硬撑着从炕上爬起来,找了最好的钢筋,又拿出了他留给未来孙子玩的轴承,焊了两个有扶手的小板车,老妖婆在扶手上密密地缠了黑色的平绒布,厚厚的摸上去很温暖。老妖婆说当她给钱时,铁匠死活不收,只说乡里乡亲的也没照顾好,这是我的乜提。老妖婆还说让我们永远记住老铁匠的情谊,老妖婆边说边淌着眼泪,铁匠的话我相信,我知道老铁匠的为人。
3
家乡的气息只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我梦见自己站起来了,舞动着两条灵活的双腿,奔跑在树林中,奔跑在草地上,奔跑在小河边,那些蓝色的马莲花,在阳光下冒着蓝色的火焰,飘着蓝色的香味,河边洋芋地中也燃烧着细碎的蓝色的洋芋花,有的枝干上还佩戴着一两个绿色的小果耳环,我知道这种结在洋芋枝头的小果不能吃,吃起来又苦又涩,真正好吃的肥大的洋芋深深地埋在土中,正胖乎乎的用劲地长呀长的,把泥土顶出一道道的裂缝,顺着那些裂缝摸进去就能摸到一个胖嘟嘟的洋芋来。
在有阳光的草垛下,我最喜欢老铁匠讲故事:
黑祖尔圣人非常有尔林(知识),有一个人想跟着他学知识,黑祖尔圣人说,我做事,事前你不能问为什么,请允许我事后再给你解释。一天,他们走到了海边,黑祖尔圣人把一条船连凿了好几个洞,这个人就阻挡黑祖尔圣人,黑祖尔圣人说,你没有耐心。又走到一座城市,看见了一堵破墙,黑祖尔圣人把这墙重新砌好了,那个人就对黑祖尔圣人说,你可以找这墙的主人要几个工钱。黑祖尔圣人说,你还是没有耐心……你和我的缘分到这结束了,我给你解释……
阳光下,这个故事很长,长得像一个遥远的梦,那只黑猫,眯着眼打着一个又一个呼噜,老铁匠说,它在念经。
家乡是令人向往的,但它只活在我的梦里,没有大地的世界是残缺的,没有草地的世界是残酷的,没有能踩到草地的双腿是更残忍的。我的世界里没有鲜花,没有草地,也没有如风的双腿,我的世界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老妖婆说我的腿是她去外面我不小心栽到炕洞里烧的。但我不相信,因为每当我问起时,她总是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她到隔壁家要了个东西,一会儿又说她去拴牛了,等她进来,就发现我掉进炕里,双脚已看不成了,我在这些闪烁的话语背后总感觉她在隐瞒着什么。
老妖婆其实有一个名字,人们都叫她尕娘。
老妖婆其实是我的母亲,但我从来没叫过她一声阿妈。
我喜欢看我们全家的照片,父亲的,哥哥的,我一直在比较,我总觉得我和哥哥长相不一样,和父亲长相又不一样。说起长相老妖婆总会找借口出去,再进来时两眼通红通红的,我知道她哭去了。
就在这一年,父亲走了,听说是去了遥远的新疆,据人们说父亲走时还带走了另一个村的尕媳妇。这些事发生前都是有先兆的,那段时间我的眼睛总会无缘无故地疼,说来也怪,我这眼一疼,家里总有大事发生。而且在这之前我常在半夜里听见父母激烈地争吵,他们不时提到我的名字,所以我认为父亲的走与我有关系,或许是我没有双腿,或许是我打碎了父亲藏在毛毡下的发卡吧。
4
这段回家的路处于郊区,城市最后的一个路灯在我们的身后躲得越来越远,黑夜终于笼罩了我们,我们钢珠轴承的板车轮子不时碰到石头上,猛地把老妖婆身子往后拉。有时我会在路上捡些石头,揣在口袋里,不时悄悄地垫到轮子下,只要把老妖婆拉得直往后倒,我就开心极了。这时她会停下来,仔细地检查板车轮子,取掉石头,揉揉腰,又拉起我们,从黑暗走向黑暗。
路上再没有人奇怪地看着奇怪的我们。黑暗像漆一样向我们猛冲过来,钻进我的眼睛,让我只能看到黑暗的蛮不讲理,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只听得见黑暗缓缓流动的声音,钻进鼻孔,让我只能闻到黑暗腥臭的味道,直往心里渗呀渗的。钻进我的嘴里,让我只能尝到黑暗爬过我舌苔后的咸湿。这样的夜晚我经历过很多。
但马忠认为黑暗是衣裳,黑暗是穷人的棉被,黑暗是白天的安慰,黑暗是宁静的睡眠。他说他的眼睛里没有黑暗的味道,哪怕在没有星星的夜晚,他也能找到亮光。
马忠是老妖婆拾瓶子时一块拾过来的,马忠的一条腿在村砖厂卷进了搅拌机离他而去。他哥哥与砖厂打完官司后,把钱全存进了自己的账户,他嫂子就一天到晚使心拌气,摔碟子撂碗子给脸色,他便卷起铺盖,搭了便车到处流浪,他的哥哥嫂子从没找过他。
听着他的经历,老妖婆的眼圈红了,她说,又一个没娘娃呀!我深为这一个“又”字感到奇怪,但老妖婆再没说什么,只是望了望我。马忠那时深身发出难闻的味道,老妖婆花了一天功夫,洗净了他的衣服,又给他做了一顿鸡蛋面片。他认为他遇到我们娘儿是一种福分。
像往常一样,出租屋凌乱无章,白天和夜晚,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把各种声音硬塞进了一个笼子,吵架声,孩子哭闹声,还会夹杂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女人怪异的叫声,我突然觉得父亲似乎也住在像这一样的院子里,我一有空就朝门外看,但一次也没有看到。
每天早晨老妖婆起得最早,她先捅开炉子,生火,只一会儿功夫,屋里就暖和起来,然后换一身干净衣服,做起礼拜。跪在有着波斯花纹的拜毡上的她还真有点好看。
老妖婆的茶饭水平真不是吹的,就在隔壁小孩的哭闹声中,一锅面片香喷喷地端上来了。有洋芋,但没有肉,我好长时间都没闻到肉的味道了。
晚饭过后,老妖婆又会热水,给我们洗腿,这又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会固执地别过头去,不看自己怪异的双腿。腿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我不愿让它暴露在老妖婆的眼前,我认为这样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有时我会故意碰翻脸盆,让水淌了一地。老妖婆的前襟都是湿的,但她仍坚持给我们洗,她洗着洗着,眼泪就掉下来,打得水花四溅。关于我的腿,我始终认为是老妖婆的错,我乞讨时看过不止千遍,研究过不止万遍,甚至盼望有一天我能站起来,希望我能奔跑在家乡的草地上,希望我能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
马忠喜欢吹口琴,在有月亮的夜晚,低沉的口琴声让我觉得月亮比平时更大更圆更亮,琴声中我又梦到了家乡,还是那熟悉的场景,还是那些熟悉的人,阳光还是那样温暖,那只懒洋洋的黑猫卧在老铁匠的脚边,还不时地伸着懒腰念着经。
老妖婆最开心的是两个时候,一个是看到我和马忠打打闹闹,一个是数钱,数她收瓶子的钱,数我盒子里的钱。但我也能让她高兴不起来,比如当她开心的眼光投向打闹的我俩时,我会突然黑下脸,半天不说话,她一脸无辜,满脸惊恐好像又做错了事似的让我开心极了。她拾瓶子的钱我没办法让它减少,但我可以减少我盒子里的钱。我当着她的面把盒子里的钱分给了旁边的人,但她没生气,直到我觉得都没意思了,才停止了这闹剧。
马忠的哥终于来看马忠了。但他来看的却是马忠的埋体(尸体)。那天一辆车直直地冲上人行道向我们冲过来,马忠一把推开我,而他却卷进了车轮,鲜血染红了小板车,我呆坐在旁边。马忠的所有亲戚突然出现了,他们跟车主讨价还价,吵闹,索赔,拿了钱很快离开。在出租屋里老妖婆烙了油香,请了一个会念古兰经的满拉为马忠念了长长的经。
出租屋一下变得寂静而又哀伤。我拉了拉系在我床头的绳子,老妖婆那边的铃铛响了,响得有气无力。为了能听到夜里我俩的呼唤,老妖婆特意在她床头系了个铃铛,两根细绳子分别系在我俩的床头,只要我俩要起夜,一拉绳子,她就醒了。老妖婆默默地解下了系在马忠床头的那根绳子。
马忠的口琴忧伤地躺在在我的手中,再也听不到马忠的琴声了,它再也不能带来我熟悉的故乡味道了,我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口琴呜咽的声音塞满了房子。
我从此沉默了,只有那盆仙人掌被我宝贝似的看着、守护着,人们走过我身边,眼光除了投向我的双腿和那只扔着几张毛毛钱的盒子外,更多地投向我铁茶缸里的仙人掌,它的颜色是那种怪异的深绿,上面的刺一根根竖起来像要破空而去的箭,这两天它还开了一两朵奇特的花。我把它移到有阳光的地方,让它能有很多的阳光。
5
老妖婆这两天不知怎么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拉板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一路得休息上好几回,坐在路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只要半夜里我能醒来,我就无端地拉绳子,让铃铛在她耳边巨响,就是想整她,让她知道她欠我很多很多,比如我的腿,比如因为她父亲离去,比如说让我们流落街头,比如让我饱受羞耻像狗一样在街头乞讨,比如她像工头一样把我的辛苦钱一分不少地装到她口袋,比如说她偏心喜爱哥哥等等等等。她有满身的错误,满身的可恶之处,这些比我仙人掌上的刺还要多得多。
这两天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常看着看着,就抹眼泪。她常不由自主地凑到我跟前抚摸我的头,而我会适时把头转过去,她的手摸一手空气。
她一脸凄苦,说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她说,如果她有什么事,让我去找老铁匠。
这两天老妖婆没出去,也没让我出去。我们就呆在出租屋里。
老妖婆开始收拾东西,又给我洗了好多好多的衣服,看着她在我身边忙来忙去,我心里很烦,我真想破口大骂。
老妖婆还在我身后走来走去,我烦得发疯,有好几次甚至想把仙人掌扔向她。
我坐在阳光里,手里拿着仙人掌,我好几天没给它浇过水了,但它还是那样旺盛。我看着它上面尖尖的刺,看着上面毛软绵绵的细毛,这些软软的细毛不久也会变成坚硬的刺,刺向空中,我真不明白这些软软的细毛是经过一个怎样的历程才变成坚硬的刺的。
咣——啷——
突然我身后传来惊心动魄的响声,我一回头发现老妖婆展展地趴在地上,脸盆翻了,水在她身下蔓延,我的那些衣服无辜地扣在地上。
我惊慌起来大声地喊房东,房东进来后,使劲地掐她的人中,她醒过来了,一醒来她就到处寻找我,看到我还在那块阳光下,手里拿着仙人掌时,长叹了一声。
她结清了房东的钱,托房东给我哥哥打电话,可哥哥一听到我们要回去,就坚决地挂断了电话。房东劝她去医院,她说没用了。房东又说家里还有什么人,老妖婆说了好几个老家邻居的名字,可能房东还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时间不长,邻居们打着车接来了。
老家的邻居们把我们接到了一座新房子里,老铁匠说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
我终于回家了,那片林子还在,可这是冬季,看不到我熟悉的绿色,树林也稀稀拉拉的,我独自坐着小板车,在小巷里转来转去。我非常奇怪人们看我时的表情,他们看着我不由说起老妖婆,说尕娘这一辈子就为这个孩子吃尽了苦了,不容易,不容易啊,长长地叹一口气。人们热情地把我叫到家里去,给我塞了好多糖果。
老铁匠气喘吁吁地找到我时,我嘴里正噙着糖,看着动画片。快快快!他一连说了几个快字。
等我到家时,大人们全围在老妖婆的身边,老铁匠把我抱到炕上,老妖婆一看到我,就拉着我的手,胸膛一起一伏,她想大声地说话,可是舌头已僵硬,那些话一句一句地硬憋回去了,她想大声地哭,可眼泪已干涸。她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老铁匠,最后把我的手放到老铁匠的手里,老铁匠说尕娘,你放心,我都知道了。阿訇已经开始念《亚辛章》,她望着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周围的人都小声地呜咽起来,哥哥也哭起来。
当埋体放到坟墓里。封好偏洞口时,老铁匠让我往坟坑里捧第一把土,我不肯,老铁匠打了我一巴掌。
日子过得很快,三天的海亭念过了,我突然想念起老妖婆来。
老铁匠来了。
老铁匠说,还记得我讲的黑祖尔圣人的事吗?
我说我都忘了。
……当黑祖尔圣人在船上凿了洞,修好了一堵墙,……那个人再也无法忍受黑祖尔圣人的做法。黑祖尔圣人说,你和我的缘分就到这儿,那艘船是一个穷人的,国王要征他们的船,我凿坏船,就是想帮那个穷人,不让船被国王征去;那堵墙下面有两个孤儿的财宝,修好墙等他们长大后去取……说完黑祖尔圣人就消失了……
老铁匠说,你恨你母亲吗?我不置可否,我低下了头。
其实,她并不是你亲阿妈。老铁匠缓缓地说。你哥哥才是她亲生的。
一天早上,你母亲去担水,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婴儿,她抱回了家,打开包裹一看,却发现孩子没有脚,你父亲要放回去,可你母亲不忍心,两人越闹越僵,你父亲就离家走了。
那个婴儿就是你!在城市捡瓶子时,你母亲得了绝症,她又回村子跑前跑后,从乡政府为你争取到危房改造的项目,给你盖了新庄廓,又托我给你找媳妇。
你母亲去世前,说让你好好看看你的木板车底下。
我颤抖着把木板车翻转过来,我看到了用宽胶带粘的一块牛皮纸,宽胶带粘成了厚厚的一层,我每撕掉一层,眼前就出现我折磨她的那些破事,每撕掉一层,眼前就出现她在街头给我喂饭的场面。
牛皮纸里包着一个存折,里面夹着密码,上面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把存折揣进怀里,它似乎还热乎乎的,我低着头使劲地揉起眼窝来。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冶生福,回族,青海省大通县人,70后。致力于小说、散文创作。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散文选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