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2014-09-06 22:15寒郁
雪莲 2014年4期

日子总不过一身白衣裳一身黑衣裳轮换着穿,不急不慢,一年一年就让它穿旧了,扔弃了。男人在这轮换中活了近四十年,才算理清了一点悲凉的头绪:这世界就是强的欺负弱的,蚂蚁小心翼翼地呼吸还得被人踩在脚底下。

男人原来也不这样想,男人原来的日子虽也灰暗,但总觉得还有点奔头。开着杂货店的时候,看着女儿粉扑扑的笑脸,男人觉得满世界都是明媚灿烂,都是春天……可那是以前。说起来其实也并不遥远,两年前。

街边的商店音响里撕心裂肺地唱着: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春天里……男人在心底默然冷笑,春天会来,当然也会过去,但春天没有工夫收藏你。男人沿着街一边走一边搓着两手抱在嘴边哈气,哈,哈,哈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却始终还是无法温暖自己。

预报上说今夜会有大雪。此时天正阴着,大约下半夜才会路过这个小城市。

男人有点暴躁,显然是被这风里头长出的尖爪子弄得精疲力竭,对这恶意般刺骨的冷,他防不胜防。男人骂骂咧咧地使劲搓了几把冷木木的脸,把冻扁的五官恢复原位,望了望天,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缩缩膀子裹紧破棉衣,继续哆哆嗦嗦地沿街往前走。

一路上男人想是真没有办法了,干它一票吧,真他妈没有办法了啊……男人坚硬的眼泪竟差一点掉下来。男人恨不得照自己脸上扇几个耳刮子,骂,你个怂货,真他妈活该受欺负,活该!这点事儿转了半天,你还没那个胆,你叫人踩捏死算了!

男人在路边先是蹲着,后来索性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等脚上的疼痛缓过劲再起来。他用奇怪的姿势冰凉地坐在那里,捂着脚,嘴里“嘶嘶”抽着凉气,男人本来想抽烟的,眼神却被一个老人后面牵着的小女孩给带走了。爷孙俩走过的时候,小女孩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做爷爷的也看见了,用防备的眼色盯一眼胡子拉渣的他,赶快拽了一下女孩的手,加快脚步走开。女孩被爷爷拽着,但还是扭过头看坐在路边的男人,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害怕。那样新鲜鹅黄的稚嫩眼神,像一个小小的网,很轻易地就把男人俘获其中,男人的眼神像一道渴切的绳,绳端系在小女孩身上,女孩每走一步男人恨不得头就往前伸出一些。男人只顾着看,下意识中点烟,打火机的火苗触到下巴上而不觉,触疼了才惊愕地直起头,女孩看到他这个滑稽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那笑声是这么好,这么明亮,像是烟花一下子在男人心底柔软地绽开,男人没有忍住,眼泪突然奔涌着流了出来……再抬头女孩已经被爷爷抱着走远,看不见了。男人抽着烟,在烟雾里,女儿微微笑的小脸蛋儿浮现在他的眼前,那笑脸在他心里汪汪地弥漫成一片,他的心就猛然地一个柔软,水就要溢出来……

——他想女儿。

两年多了,真不知道小雪现在胖了还是瘦了,还是那么喜欢对着电视机听歌么……以前他在家的时候,每当看见电视节目里宋祖英彭丽媛等歌唱家出现,女儿就指着屏幕,仰着脸,如小瓣葵花,黑黑的眼珠流动着亮光,跟他说,爸爸,小雪儿长大了也要当歌唱家!女儿是雪天生的,就叫小雪。小雪说的时候还带着手势比划着,使劲伸开手臂,似乎把整个世界就抱在怀里了,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清澈的小脸望着他,像极了雨后一朵新开的花。

男人仰面去看那黑魆魆的天幕,只是阴沉沉的混沌一片,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大面积的冷也源源不断地从乌黑的云团中投放下来。女儿还说,她要让满世界里都充满歌声,就像天上的星星闪烁……

男人想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抽了一支烟,男人从思绪里回到现实中来,再一次止不住地哆嗦,把烟蒂掼到地下,梗起脖子站起来,想,干就干了!反正又不是没有进去过,进去正好,倒省得受这份割刀子似的冷了。这样逼着自己狠下决心来,男人紧了紧腰带,又开始往前走路,走路的时候四处瞅看的神态就略微凶狠、从容了一点。

这时候肚子也开始持续“咕咕”地响,男人搓着手“嘻哈”着又抽了一支烟,连烟头上最后一口烟也吸进鼻腔里。可那些云彩烟不是粮食,喂不饱空荡荡的肚子。男人摸摸兜里,掏出来数了数,还有二三十块钱的样子,还是问工友老赵借的。男人左右看了看,迈步走进一家超市入口处那种常见的快餐店,进了里面,发现早就没有饭了。也是的,都将近八点了。只有一些粥,冒着有气无力的蒸汽,服务员们还正在准备收拾店面打烊。他问了价格,买了一份海带萝卜鸭肉汤,一纸碗,好歹还是热的。又在超市里几块钱买了一小瓶那种最便宜而烈性的二锅头,坐在角落里抱着纸碗交叉着暖他那两只皴裂的大手,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大口往嘴里灌一口酒,把那几块仅有的骨头也狠劲嚼碎尽量咽进肚里。

正在他喉结翻卷的时候,一只穿着棉夹克的雪绒绒萨摩狗嗅着跑到他跟前,还没看他一眼,后面的女主人就柔声喊,宝宝,快过来,脏,那边多脏!

他没嚼碎的骨头噎在嘴里,闻声愣了一下,“噗”的一口都吐在雪白的宠物狗身上。

女人一见就炸了,抖着皮草大氅跳着脚唇红齿白地骂了个抑扬顿挫,你什么人弄脏了我家宝宝你怎么这么恶心人你什么素质,等等。女人正骂到即兴处,他“嚯”地一声站起来,盯住她看,把女人倒吓得往后一个趔趄,骂骂咧咧地牵着萨摩走了。

男人坐下来,继续呼啦呼啦地喝汤。

男人对狗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想,三年前要不是前面邻居陈家的那块骨头惹了他家的狗,他的女人也不会陡然间就感到和他过的日子是多么寒酸,可能也就不会和刘二这个狗日的好上,那他也就不至于被弄到监狱里蹲了一年又六个月,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脸再回去看上一眼。

说起来,他在小镇子上开着一爿小杂货店,指着卖个锅碗瓢盆,确实也挣不了几个大钱,但是他也没有太亏着女人和孩子,别人有的他也尽量往家里买。可女人老是嘟囔嫌他没有本事,说她穿来穿去还是陪嫁的那几件衣服,说到现在还骑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二手摩托车,说吃的没有吃的喝的没有喝的,说女儿想买个玩具都买不上……女人本来挺漂亮的一张脸对着他唠叨时,耷拉着眼睑,不看他,总像是不营业的门面,说不出的淤积的怨气。他一天到晚埋在店里,是不想看见那张哀怨的脸。

女人的嘟囔让他有一种受伤的挫败感。女人总让他觉得,他亏欠她。

其实女人也是闲得找气,凡事都要和前边陈家相比。陈家做生意发了财,盖的是三层的仿欧式小楼,直接遮住他家的一部分光线,他女人吵不过财大气粗的陈家婆娘。陈家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抖着上面批准的宅基证说,看见没小骚娘们儿,这是经过批准的,老娘想盖多高盖多高,老娘愿意!陈家女人长得三角眼辣椒脸,和他家这个陈家女人骂她长得“狐狸脸桃花眼”的匀称女人向来弄不到一起。他女人斗不过陈家,只有转过来骂他没有本事,住的还是漏雨的平旁,扑在他身上,声嚷着让他去打陈家那嚣张的小婆娘……

那一天,陈家女人拎着一块骨头和他家几个月大的小毛狗,来到他院子里,扔下狗,说,我这骨头可是炖给我儿子考试吃的,你最好看住你家的馋嘴货,下一次可就不这么客气了!说完,骨头扔在地上,就叩着高跟鞋亦步亦趋地走了。小狗也真不懂事,女人前脚刚走,它就赶紧上去再一嘴扑咬住骨头埋在桌子底下呜呜地吃,一脸的穷酸相。

他的女人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依然纹丝不动的吃着泡酸菜就饭,陈家女人走了之后,女人放下碗,环顾一周屋子里陈旧的摆设,又看看衣衫寒酸的女儿,女人抬头漫不经心地乜了他一眼进了卧室。女人这一眼像是泰山,又像是锋利的箭,把所有的重量和芒刺劈头盖脸地都甩在他身上。他一脚把桌子底下的小狗踹出去老远。

这会儿男人终于把纸碗里的汤一滴不剩地喝完,空酒瓶也拿开水涮了一遍都倒进嘴里,方才抹抹嘴,咽了口酒气,说,好酒呵!出了店门又来到街上。

风一吹,当然更冷,但总算身上有了些热量,男人大步往前走。借着酒劲,男人想,要么干它一票弄点钱给小雪买把琴,要么再被抓住关回监狱,不过是如此了。乘着酒力,男人心里涌上一点飘渺的豪气,隔着衣服弹了弹腰间揣了半天的水果刀,似乎那锋芒也在想象中鲜活地跳跃。

他的小雪,同他一起到城里进货时,经过琴行,隔着玻璃看见墙上的大屏幕上莎拉·张在演奏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他也不懂,都是后来小雪给他说的。只看见一个有点胖胖的红裙子女孩站在那里拿琴弓拉动着弦,就有山涧自琴弦间流淌,并且这水面上似乎还有花瓣流转……他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好。他是读过一点书的人,知道柴米油盐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辽阔和美的世界在。小雪当时睁大眼睛,趴着玻璃墙,在外面早已经听得呆立不动。他看着华丽雅静的琴行,再看看他的小雪,他的眼泪就发了芽,长出一股心酸的水花。他知道小雪从小对音符是多么的敏感,对着树上的鸟声也能仰着小脸研究半天……可他给了她什么呢?

他能给她什么呢?

他当下决定这回货不进了,给小雪也买一把!

但当他进去问了问琴师价格,伸在口袋里的手就没有好意思掏出来。可他看着小雪还在那里举着小手,好奇而虔诚地抚摸着琴身,轻轻地,柔柔地,像抚摸一只白鸽……还没来得及攒钱再买,他就出事了。

再接着就两年多没有再见小雪了,两年了……半年前,他被放了出来,没有脸也不愿意回家,就在附近的这个城市郊外找一份建筑工的活,每天拼死拼活地干,还是夏天,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扛着一袋一袋浸蚀骨肉的水泥,他也觉得心里美气。心里琢磨着,一天天熬下去,熬过这几个月,到年底的时候,就可以拿到一万多块钱。有了这些钱,不但可以给小雪买把琴,完成这个积在心里几年的心愿,还可以回家过个年,和女人能过不能过再另说,但至少可以再重新经营他的杂货店,和以前一样,天天能看着他的小雪,他的乖女儿。

可谁能料到呢?到了年底,临近发工资的时候,工头却撂下一句话说过了年再发,就跑得没影儿了。他是欲哭无泪了呵。杀人的心都有,可他去杀谁呢?……

雪到这时候,还没有下。

预报上还说,下了这场雪过几天就要立春了。但是眼前只见寒冷肆虐,阴霾的天气,风漫天地刮,仿佛春天就是个遥遥无期的谎言。

在西城的小广场上,他停了下来,翻出口袋,寻出一根变形的纸烟,点燃,架在两片冻裂的嘴唇中间,深吸一口,吐出一大片湛蓝。吐纳之间才想起今天都是腊月二十三了,小年了,他想怪不得今天一路上看见这么多人吃饺子呢。

男人沉沉叹一口气,唉,可又是一年了。把烟蒂狠狠在鞋底碾灭。起身,还往西走。

过了小广场,是几个小街巷。男人放眼瞅瞅,站在路灯下,任虚黄的灯光斜打过来,把他的孤单的影子挂在路边低矮的电话线上。

这里便是这个城市的“红灯区”。是男人今夜此行的目的。

所谓的“红灯区”不过是这小城里的下等烟花之地,暗娼集散的地方。有一些女人开着有篷的电动三轮车,在路边佯装载人,谈好价格,拉到她们的出租屋里进行另外的交易。底层生存如此的艰难,就算是这样如女人们自嘲所说的“局部开发一下”,也没有什么可笑话的。

男人翘着脖颈,冻得在原地打转,看了一圈,路灯的小巷口下有一个,洗头足疗的招牌后面有一个,挨着广场的那条路有几辆三轮车,看不清车篷下的人脸。男人再看看,沉吟一下,又折回广场边的路上。

要搁在平时,早就有女人体香扑面而来了,还往往一把攥住男人的关键部位,职业性地媚笑着拿眼神邀请男人上身,大哥,洗个头吧,住个宿吧。都是听工友老赵说的,老赵说的时候还模仿着,绘声绘色。

街上车和人来往都很冷清,显得空空荡荡,看来真是要过年的样子了,能回家的差不多都该回家了,不能回家的这么冷的天也不会出来受这份罪。看着远远近近几个零散分布的女人,男人在心里盘算着数了数。可想着想着思绪都叉了路,脸上呈现出一副出神时的茫然神态。

他也想他家里的女人——他近三十岁上才娶进门的女人,一笑眼睛有着涟漪般纹路、柔软多汁的女人,让人又念又恨。可就算断了骨头可还连着筋,他再恨,那也是他的女人。

这两年男人算是用劲地恨他的女人了,每天都在心里更新着崭新的仇恨,他是一个懦弱安分的人,他是怕哪一天醒来忘了恨了就再恨不起来了,就只有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这样的女人,得恨!恨到一定程度上,男人静下来夜里想想,其实也不能都怪女人,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恨不得再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女人都叫人翻来覆去白花花地睡了还给她开脱!

但设身处地地想想,男人觉得还是自己的责任,女人骂得对,谁叫他没有本事呢。老实说,女人很美,更想美,他总无法翻新她的美。……

我说大哥,去哪儿,住店么?

猛不怔地,吓了他一跳,把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男人没好气地说,不住!

女人停下三轮车,咋,大哥,我会吃了你不成?

那女人自顾自地笑,见他不言语,便发动三轮车跟着,凑上来说,这么冷的天儿,要不你再多转两圈儿?

男人也停住脚,回身打量这个女人。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点,有一张瘦小皎洁的脸,眼睛半眯着,柔软又执着,望着他,睫毛略长,就显得毛毛的有些媚相了。

男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好吧,既然是你找上门来的,那这就是天意了,可怪不得我了!心底暗自说,就是你了。她这瘦弱的体型,万一反抗起来也好对付。

男人稳住心气,语气沉甸甸地说,一宿多少钱?说得中气十足,凶巴巴地,倒好像他腰缠万贯的样子。

女人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一看就是个“生瓜儿”,眼风一带,流露出些微职业的习气,递上一个笑脸,大哥你看呢?

——这就有些撒娇使媚了。

男人一麻,眨眨眼,想,小婊子货!不知道他是在心里骂眼前的女人还是连家里的也一起骂了。下意识食指并起中指摸了摸刀子,有呼之欲出的锋刃。两年前他就是这样在刘二肩上扎下去的。

一百万!男人愤愤然地说,眼神明显陷入某一个回忆片段,心说,钱,钱,看你可值不值!

女人无声地笑了,点了一支烟,熟稔地放至青紫的唇间,吐出一股飘渺的幽蓝,烟气盘旋在男人脸上,氤氲后面女人一张淡淡的笑脸,弹一下烟灰,把手里的烟棵掉过头插进男人嘴里,那可就是这个价了啊,哥。

男人噙着烟蒂,表情有些僵硬,一时没愣怔过来。他除了在家的女人,哪有之外的历练,男人就有些气缩。

女人一努嘴,上车。

男人就噙着烟晕乎乎地上车了。

女人开车前走。

一上车男人就后悔了。

风掠过女人的头发,从前面的挡板玻璃口往里头呼呼地吹。男人想起老赵曾说的,有一类女人,把男人拉到车里,到僻静处被预先就埋伏好的姘夫狠狠宰一顿,剥扒得到最后只剩个裤头。稀里糊涂就上了车,男人想莫不真是这样,心里就一颤。男人于是就在风声中冲着窗口对女人喊,哎,我说,你那离这有多远?

逆着风,风大,女人可能没听见。

男人在狭窄的车篷里如坐针毡,一遍一遍隔着衣服摸着刀柄,心里豆腐般颤颤的软才逐渐感觉有些硬,就又横下心来,盘算着想,这女人穿的还算得体、收拾的也干净,应该会攒下些钱,这样说来,看来这一票没有看走眼……这样想的时候,男人反而慢慢不再有惧意,顺着这点儿念想,想到后来倒觉得刀子都跃跃欲试的样子,像在家麦收时候掂着把镰刀对着一地金黄的麦子。男人想,雪儿,爸爸总算能给你买一把琴了,今年年下说什么爸爸也要回家抱抱你啊。想到这,男人才意识到他的怀抱是多么荒凉,两年来,除了在牢里、工地抱砖头、石头,他什么也抱不住。男人把右手贴在最里面贴着胸口的口袋里,左手覆盖在上面,拍一拍,默念着,雪儿乖,来,爸爸抱抱……

这时车子猛地一个震荡,把他颠簸得剧烈一晃,他看看路面,过了一个下坡,再往前面就是立交桥那里了。立交桥下的道路就像是一段幽暗的隧道,里面的面积很大,行人荒芜,犯罪便如细菌一样在这里扎根繁殖,诸如抢劫、打架、强奸之类,屡发不止。

这真是天公助人哪,男人眼里掠过一丝有把握的兴奋。使劲拍车的挡板,停车,我说停车!

这回女人听见了,转过头,但没有熄火,问,怎么了,大哥?还是那种娇小的笑脸,毛茸茸地望着他看。倒和他刚结婚时候的女人有些相像。

男人看着她的笑脸,女人把她的弱不设防地给他看,男人的脑子里空白了一阵,心立刻有些怯、有些软,拿不准到底出手还是不出手。在车里男人心劲鼓动得好像不小,可真到跟前,真动刀子抢劫,男人脑子里闪过的仍然是犹豫、慌乱。

说到底男人从来也不是狠硬的人。

男人的手慌张了一下,手背抵在衣兜的硬柄上,一咬牙,一旋腿下了车。动作很猛,好像一下子下不来就再不敢下来了似的。

下来了,男人一大步再一大步走到车前面,四处洒望一眼,手抄进兜里,刚要出手,左眼边似乎扫过一个人影,定睛看看,什么也没有,再一次想拔刀,倒又觉得有个影子在右眼边一闪。

女人在车上踩着踏板,又对他一笑,问他,大哥让停车,有啥事?

男人看着女人,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上厕所,要……尿!

男人的手终于从兜里出来了,掏出的却是一个空瘪的烟盒,男人哆嗦的双唇,是个笑笑的样子,喝多了,攒,攒不住了。嘿嘿笑笑。男人仓皇地吞吐着解释了一句,心底几乎同时长出一口气。

男人自始至终两个手抖得不成个样子。

女人笑一笑,看看车篷,挡风玻璃烂了一个大窟窿,车行时冷风一个劲的往里灌,女人拍拍挡板,有些歉然,手指着前面,说,对不住啊大哥,前面这就到了。女人把护在膝盖上的破旧军大衣掀下来,要不这大衣你披身上,看你嘴唇紫的。

男人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男人几乎是小跑着到大石柱子后面,解开皮带,拉开拉链,抓摸了好久才把那个废弃般的东西拽了出来,抖了半天,也尿不出来。男人心里的懊悔啊,恨不得掏刀子捅自己几刀,你个怂货,两年前那一刀你咋能扎进去呢?!男人恶狠狠地骂自己,闭着眼睛努力想尿出来。都忘了时间,男人忽然感觉有水珠子滴在手背上,男人愕然看看,发现竟然是自己的眼泪,男人用大巴掌使劲拍自己不争气的眉眼,一拳砸在石柱子上,男人几乎是带着哭腔破口骂:

X他妈谁叫你问我冷不冷啊?!

男人涌出了满脸的泪。

多少年都没有人关问过男人的死活了,仿佛有几百年那样的漫长,男人这一瞬间委屈得倒像个孩子。……

再回到车上,女人笑他,哥,你这一泡可还真足分量。

男人也对应地笑笑,喝,喝多了。

上车啊。女人催他。

男人抬起头,说,我……不去了,你走吧。

女人困惑,咋,妹子不值你说的那个价了?

男人尴尬地笑,把头摇摇。

那就上车啊,妹子还等着回家吃饭呢。说着把大衣扔给他,走吧。

男人鬼使神差地就又坐车厢里了。

真如女人所说,大约半支烟的时间,就到了。是常见的那种外来务工人群集聚的城中村,灰黑色的老房子多打着一个歪歪斜斜醒目的“拆”字。推开破铁门,进了院子,是二楼一间靠里面的屋子。

出乎男人意料到的是,女人的屋里格外整洁,如白雪。墙上的裂缝和污痕都用白纸贴上,陈设虽然简单,但居家的物件都还俱全,并且收拾得有条不紊。床上靠墙贴的是几张剪纸,剪的大红喜字和一个胖胖的大娃娃,平添了许多可爱和情致。很温馨,到底是女人。

男人在旁边小凳子上坐下,没敢坐床上,也不知是不是怕弄脏了床单。在那里侧着头抽烟。看女人在屋子里忙活。

小方桌的案板上有饺子馅,也有和好的面,看来是没来得及做。女人在电饭煲里倒热水煮面条,煮好了,盛在碗里吃。问男人,要不要来点?

男人夹烟的手摆摆,可抑制不住喉结的翻动。女人就笑,给他也盛了一碗,吃点,暖暖。又说,这天,可真够冷的。

女人问他几句话,诸如家是哪儿的什么工作之类,见他也不热情,虚虚掩掩的,也就不再多问。

男人也真是饿了,推了两句还是抱起了面碗,呼噜呼噜连汤带面就倒进了肚里,放下碗,一股暖流随即自胃部向周身绵绵扩散,那真是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特别是这样的大冷天里。

身上有了一点暖意,趁女人收拾锅碗的间隙,男人开始思量自己的处境,看形势这院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回家了,如果他此刻下手,万一女人喊起来,会不会有人听见?男人再迅速地打量屋子,钱,钱会藏在什么地方,床头的盒子里,对面的柜子里,床底下的鞋里?像,又都不像。看来只有先控制住女人才能知道了。看着女人背着身在水龙头下洗涮,男人又不忍了,刚吃了人家的热饭啊,这个念头刚一发芽,男人立马像掐烟一样把它掐灭了,在想象中掴自己的脸,狠狠地想,就他妈是这样一次一次的临时变软才弄到这个局面,待会你拿什么给人家?!再鼓动自己——动手吧,快,趁她还没转过身,快!

男人猛地站起来,心说,真的,大妹子,好人哪,是真没办法了啊,我真不多要,一千多块钱就够了!

男人迅速扑过去,抱住女人!情急之下,倒把自己逼出了翻卷的泪意,但是终于抱住了,刚要伸手往女人脖子上掐——

大哥,你看你,急什么呀!

——女人以为他急赤赤的想要她。

女人转过身,手里的碗掉落在地下,声音很脆,啪,碎了。女人口说着,“碎碎”平安,收拾碎片。嗔他,洗脚去,热水在壶里,给我也倒上。

男人愕然,青筋暴涨的手终于沮丧地垂下来,女人的笑脸,女人的温暖和风情,再一次让他柔软起来。男人几乎是夺门而出,不干了,老子不干了!男人在心里绝望地喊。

刚一开门,“呼”一阵冷风伴着未成形的雪粒子坚硬地扑过来,围剿男人身上那点儿可怜的暖。男人浑身打一个寒颤。

预报的雪,到这时候,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女人在屋里叱,你个傻大个,快关上门啊,冷死了!

男人迈出去的右脚又沉重地收回来。这样的天气,他要是再去街上溜达,根本都不用想,就知道冻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男人关了门,男人转过身,“扑通”一声就给女人跪下了,眼泪也随之滚落而下。因男人身形高大,这膝盖同时着地之声近于天崩地裂一般巨大,震得屋子似乎都为之一颤。

女人张着嘴巴,显然是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吓住了。连忙奔过来拉男人,拽着男人的胳膊往上提,但她拉不动。

男人跪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往外掏他屈指可数的几个口袋,两个裤子口袋,一个上衣口袋,另一个烂个洞,里面一个内衣口袋,都翻过来,所有的东西共计一个打火机,一包所剩不多的劣质烟,一张包了几层塑料纸的照片,半个捡到的已经像砖头一样的馒头,零零散散的一些钱,有硬币有纸票。唯一不见的是那把未曾见人的刀子。——开门的瞬息男人已把它扔在楼下的雪地里了。

男人开始去数那些皱巴巴的钱,再清楚不过,一共是二十七块五毛钱,再也不会多一点了。

就这些,都收下吧。男人把钱都递给女人,不敢看她,埋着头说,白让你跑这一趟。男人瘫坐在地上,要骂你就骂吧。

男人抹了一把脸,慨然地长叹,妹子,我……你……是好人哪!……

女人看着,开始是被戏耍了的恼怒,柳眉凝重,这会儿倒撒手负气地笑了,点一根烟,也扔给男人一支。大哥,这大冷天的,你可真有你的。

看了他有一会,女人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口苍凉的叹息,起来吧,地上凉,看你一个大男人也是不得已。女人望望一闪一闪的苍白灯光,算了,算我倒霉。伴随着叹气,女人近乎宿命地说,都倒霉这些年了,也不差你这一回。望望男人,起来吧,都不容易。

男人扶着小凳子,颓颓然又惭愧地坐上面,默默抽烟,抽到后来,看着女人说一句,来年挣了钱俺一定给你。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随手拨弄那张相片,拿在手里,仔细看,挑眉问,你闺女?

男人点头,嗯,女儿。

丫头好看,比你好看。

男人除了显得朴拙憨厚了点,其实也算好看,眉眼都浓,线条分明,只眼角有一深深的疤,是监狱里留下的。

男人露出一丝笑意,抚摩着照片,说,嗯,随她妈。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男人一时又想起他的家,曾经是多么温馨的地方,有女儿的笑声,有热乎乎的饭,有女人……她妈,死了。男人又追加了一句。

男人还是恨她,他所恨的是,一个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打开心门的时候,总得有一句话让她即时一个柔软,半推半就间就打开了门栓……这两年来男人日思夜想就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句话,他的女人就愿意了!刘二那个狗日的矮墩墩的像个冬瓜,一副黄中带白淫亵的眼,不过是开着个砖厂压榨了一些工人的血汗钱,她的女人,也跟他过过一段风调雨顺日子的女人,怎么就会变心,怎么就甘心跟了刘二那样的人?!

这真他妈的让人想想就头疼欲裂!

可是男人又太爱想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雪开始大朵大朵纷纷地飘落。

男人欲言又止了几次,结结巴巴,还是跟眼前的女人说了,他太想找个人说说了,这个结打在他心里,他就是固执地解不开。

女人听完,你真捅了那男人一刀子?往盆里倒热水,不信。看看他的眼神,得到了确认,便说,这女人,一辈子也算活值了。说这话,像是叹息。骂一句脏话,女人心想,我咋没摊上像这么个男人,穷死,不也甘心。

接着,女人又说起自己,随便念叨了几句。女人老家的男人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祸害,包工程挣了一点小钱,找了个相好就不想要她了,动辄打骂,受了几年,女人受够了,就一个人跑了出来。白天在酒店里做保洁,老是感觉胸口绞疼,到医院一查,是乳腺增生。

得自己寻活路哪。女人说得轻描淡写,像说别人的事儿。

男人默默地听着,听完了,把小板凳往前挪挪,手伸进塑料盆里,试试水温,再续点热水,看看女人,不由分说就抄起女人的脚,脱鞋,脱袜子,放进热水里,埋头慢慢地洗。

女人也没有拒绝。

只是,到后来,眼角慢慢有了细微的泪。女人移开眼睛,望着窗外。隔着窗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女人转回视线,男人还在低头给她洗脚,宽阔的脊背俯在她面前……女人闭上眼,仿佛雪花也在她身体里轻柔地飘落下来,女人觉得自己轻盈而洁白了起来。

男人把女人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说,妹子,你睡吧,今儿个的钱俺会给你的。

女人止住他,算了,别说了。拍拍旁边,你也睡吧,床大,睡得开。

男人的脸慢慢红了。

女人就笑。

女人一笑可真是好看。

男人挨着床,用大衣包着脚,羞愧地说,妹子,就这就够对不住你的了,咱还说说话吧。

女人也不勉强他,展开另一个厚被子,只要求他也坐床上,暖和点。

男人顺从了。

男人说的很少,多数的时候是在静静听着女人说,女人说了一段,也就停下了,他们一起看着外面的落雪。然而,这沉默也是好的。

雪下得很缓慢,女人觉得今天夜里似乎比往常要暖和些。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了。女人问,大哥,困吗?

男人说不困。

女人就吩咐男人把小方桌搬放到床上,包饺子吧咱,好歹也是过个年。

男人连声答应,哎哎。眼里噙着暖的泪。连忙把饺子馅和面隔着盆都用热水烫开,连同桌子,小心放到床上,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给女人暖手用。

女人就在被窝里坐着身子,擀皮儿,男人包。没想到男人包饺子做饭都在行,饺子能包出好几种花样来,元宝状、柳叶状,都好看。

女人赞叹。

两年多了,男人心里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甜,这甜里有一份伤感和怀念,他和家里的女人过年时也有过这样的场景,还有女儿在身边闹着,叮铃叮铃地笑。

擀着皮儿,女人说,傻大个,说你一句,旧事就忘了吧,别提它,你是男人哪。

男人对妻子每天强打起精神的恨,本来地基就不稳,因女人这一句话,就都崩塌了。两年了,也算是对她惩罚得够了。女人说得对,他是男人啊。刘二没过半年就对他的女人没兴致了。人说他的女人,整天在家,也不出来,醒悟过来还是知道脸皮的。

说话间,男人也试探地说了一句,妹子,晚上,就别出车了。说完了就定定的看着她,想起自己的动机,又不敢看,反复几次,有点祈求的意思。女人似乎明白这份心思,点点头,说,嗯。

不知不觉间,饺子已紧紧地排满了一案板,中间女人靠床上眯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五点多点,就下了床,披上棉袄。男人也要下来,被女人制止了,你也眯会儿吧。

男人侧着身子,不让女人看见他在流泪。

饺子不大会儿就煮好了,香味“咕嘟咕嘟”飘散过来,弥漫在房子里。女人打好热水,招呼男人洗脸。盛了满满一碗,趁热,赶快吃吧。

男人答应,嗯。

女人也吃,盛饭的时候,掏出一百块钱,妹子也不能多给你,算是路费,回家吧。女人说,外头怎么也不比家里哪。男人咽下一个饺子,说,香啊!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忽然转过身默默地哭了。

男人的眼泪也滴在热气腾腾的碗里,两个人,都抱着一碗饺子,头埋进蒸汽的后面,久久没说出一句话。快吃完了,男人递过来一句话,来年俺都还你。

女人笑出声来,可是一百万哪。

之前是他说的她值一百万。

男人也笑了,说,嗯,一百万。

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天,慢慢地被雪花镀亮了。天和地被雪连接着,洁白而柔和。

女人把吃剩下的饺子都用塑料袋给男人包好,放在一个饭盒里,带着吧,路上吃。

男人不说话,犹豫了一会儿,过来抱抱她,说,我走了,会再来的。

雪化了就立春了,女人看着窗外,说,到家过年叫小雪儿帮我烧炷香啊,小孩子,心诚。女人按按左乳,来年三月的手术。

男人说,嗯,俺记得。看着女人,开春了,来看你。

女人看着男人一点点走远。心想雪下之前还是陌生人呢,不过一夜,现在却觉得情意深重了,女人就感慨地默立在那里。醒过神来,女人梳梳头,锁上门,裹好围巾,女人就要去酒店里洗碗了。女人在路上走了几步,想真该给他把伞啊,倒忘了。女人这样一想就又折回了家,拿了伞,朝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雪花中,女人奔跑的身影便涨满了新生的晨风。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寒郁,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