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逋
二月早春,我在云南大理,白天高原的艳阳下山后,夜依旧被一阵阵刺骨寒风穿过,我在街头向挑担者买了一斤青枣,在人民路上散步,卖唱夫妇重复唱着早已心熟的旋律,也会引来看热闹的游客驻足,卖唱夫妇对面的街边,斜躺一个流浪汉,三只流浪狗围在他身边,手里还怀抱一只幼狗。我竟然无法分辨他是一个博同情心的乞讨者,还是靠出售流浪狗的幼崽获得收入的流浪汉,偶尔会有年轻的姑娘蹲下来摸一摸巴掌大的幼崽。他像大多数的乞讨者一样沉默,是在拒绝还是嘲笑红尘呢?对面欢快的音乐也丝毫没有打动他,他能够听得到么?过路行人是一位大姐,看他落魄,把手中食物送了他,他淡然接受,与人面对早已无表情。后来我才听说,他本是一位富商,做生意破了产,精神也受到打击,最后流落街头。也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身世,都是靠道听途说,继续传给下一个人,流浪者的身份几乎都是被传述者如此建构起来。
突然流浪汉从破烂的大褂里拿出一沓钱,钱是包好的放在塑料袋中,他重新整理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一个带黑帽穿黄色小棉袄的中年人出现在我身后,对我说他手里的钱有两万,这个中年人似乎比流浪汉还担心钱被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流浪汉跟前,劝他收好钱,当心被抢。又回到我身后开始与我聊起天来。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来大理过冬,东北太冷,这个理由让我吃惊,一个中年人竟然能自由地像南飞的燕子,如果不是一个有钱人,就一定是流浪者,但是打扮并不像前者,我开始对他好奇起来,立刻打起精神继续和他聊天,他让我猜他年龄,我保持了谨慎,最后他说自己已经55岁,在中国也很少能够见到这样大年纪的旅行者,但我见他更像一位游荡者。之后从他口中说出的自己故事,连续的起伏高潮,像是在背诵一本奇幻小说。
他从西双版纳来到大理,走进一家客栈准备住宿,客栈老板见他眼熟,原来和明星张铁林长得很像,一通聊天后,老板便不收他钱,让他免费住一周。这必定不是靠幸运可以解释,我羡慕他的口才以及东北人天生的幽默感,能令任何人都愿意帮助他。后来也对我说出另外一件往事,“有人还送给我一栋房子”,他没有多少刻意的原因。
我问他为何要来云南,他道出了一个很久远的往事。多年以前,他走在家乡的马路上,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路边乞讨,他走过去打问情况,这与他面对流浪汉的的场景何其相似,让我不禁猜测在这几十年年间他的同情心与多少陌生面孔相视。年轻的姑娘是从越南偷渡来到中国,汉语的词汇量也只是在从南往北的流浪中慢慢积累起来,也只会简单的问答。他打算把这个越南姑娘领回家,没想到这个越南姑娘也真的愿意跟他回了家,流浪者的确也没有什么再值得失去的了,曾经出走时美好的愿望也一一落空,或许仅仅只为了一口饭吃。后来他们成了名义上的夫妻,他开始向她学习越南语,也竟然掌握了这一门语言。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后,突然有一天,越南姑娘不见了,也没有留下任何交代,他开始四处寻找,毕竟相处还是有了感情,可是关于越南姑娘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他逐渐放弃了寻找,开始猜测她是不是思乡,跑回越南了,或者跟着另外一个更有钱的男人走了。
离他名义上的妻子突然消失也已经过去多年,可他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也没有娶个中国老婆过下半生。他对我说出了来云南真正的目的—去越南找妻子,可是我开始怀疑起他的“真正的目的”,他没有护照,也没有带钱,况且去越南从广西过境更近。或许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目的”,我模糊地意识到,游荡的人似乎和每个地方都有联系,任何理由都可以成为目的,不然怎样才算得上真正的流浪呢?
他从东北一路逃票南下,缺钱就在街头卖唱,卖唱来了钱就继续上路,好像可以凭借这样的方式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他聊天的语气平静,是丝毫不带炫耀的。我喜欢听他讲述,东北腔厚重,说到兴起还用手比划,像是在听免费说书,我开始怀疑究竟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故事,或许真的就是他的经历,也让我开始相信民间的广阔,让我想起古人对民间能人的记述。
他先到的西双版纳,那天入夜,在昏黄的路灯下,他开始卖艺,又能唱又能跳,很快便吸引来很多路人,他和我说起这一段时,一直在强调一定不要害羞,要放的开,“我就放的很开”,他对自己褒奖起来,明显的自信,一路走来靠的还是性格,一把随时可以面对任何境遇的武器,开道。短短两个小时,就有一万多块钱在他铺的袋子上,“我表演结束后,四周的乞丐全都围了上来,我就一人发一百。那些乞丐让我明天继续表演,我不干了。”我惊讶于他对金钱的不屑,像是一位真正的大施主,立刻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我开始追问起他的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当过演员,”他开始回忆过去。他曾经做过张铁林的替身,随即翻开自己的钱包,把早年做替身演员的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照片已经泛黄并且磨损,让我开始猜测这张照片被拿出多少回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做演员之前,他在少林寺学了三年功夫,从少林寺出来后一直做武术替身演员。“我还去过台湾拍电影哩……”,语气里有明显地炫耀,但也让我羡慕,他又继续翻开钱包拿出几张新台币,他也开始怀念起台湾,“这是我在台湾没有花完的钱,带回来做个纪念,我还想再去台湾,可是手续太麻烦了……”。他这么多年主要就是在剧组做替身,赚的钱也都拿去给老母亲了,没有积蓄,也一直没有结婚,“还是一个人比较自由”,他停顿了一下回答了我。
卖艺后的第二天,他准备去越南,和两个乞丐同行,这两个乞丐早先年便偷渡去过马来西亚,后来回国,这次正想再次返回马来西亚。
乞丐对他说:“上一次我是顺澜沧江漂流下去的。”
他没有护照,也只能偷渡,年轻时什么冒险事情也都干过,没有犹豫就开始准备漂流筏,他找来粗的竹竿,把竹竿用麻绳绑紧,等到夜黑,躲过边防警察的巡逻,开始沿澜沧江漂流。一行三人,轮流撑杆,漂流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夜晚进行,入夜后,巡逻的人都会偷懒,躲在小房间里睡觉,这个时候不容易被发现。白天,一边打鱼,一边漂流,打上来的鱼就挂在竹筏上,偶尔会有巡逻船经过,他便假装成一副撒网的样子,隐藏成当地渔民,巧妙地避开巡逻警察。民间的智力总能钻空,也还是披着九成侥幸的外衣。每次漂流到有集镇的地方,就靠岸,把打上来的鱼往地上一摆,就能换上一些当地的钱,拿着这些钱,去镇上逛一圈,吃一口饭,继续跳上竹筏上路,就这样一路飘,一路停,整整三天三夜后,过六个国家,到了马来西亚。
他把两个乞丐送到了马来西亚,停留几天后开始折返,他开始更大的冒险。回程要溯流而上,更为艰难,于是便打起滑翔的主意。我惊讶地问他:“你不怕掉下来么?”“以前年轻人的时候就飞过……”像是会骑车那样平常地语气。他去买了一个发动机,一块大帆布,开始自己动手制作滑翔伞,流浪者似乎需要学会任何技能,才能真正生存的下去,生存的信念变成了挑战,让我想到尼采所说的超人精神。制作好滑翔伞之后,他找到一个斜坡,继续沿澜沧江返回,可是这一次不同是,不是在水中,而是在天空中,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低空滑翔,要不断避开障碍物,手指手掌被不断划破。“你看看我的手都受了伤”,我见他时不时伸出手掌来印证说过的话,打消我的怀疑的眼神。到越南时,他去政府打听妻子的下落,时隔多年,政府也只是象征性地查了档案,没有任何消息。他竟然找到妻子父母,父母也都不知道妻子的下落,只是说:“好久都没见到了,好久都没见到了。”又从遗忘中开始回忆起女儿。他对我喃喃道,“失踪了吧,可能跑去其他地方了,或者死掉了。”他也并没有把悲伤表现出来,或者他本没有悲伤,她也只是过客,一位特别的过客。
游荡者姓朱勒,满族血统,东北长春人,个子不高,却一脸的精明。他瞄了一眼手表,急忙打断我的问话,要准备离开,我留下他的电话准备第二日再去寻他聊天,我隐约觉察到他还有更多隐秘的故事会再次让我惊讶。互相告别后,他对我说了一句,“小朋友,有缘再见啦!”突然的失落感让我一震,原来他只是把我当做“小朋友”,后来我才意识到或许我对他的好奇取代了感同身受,也无法走进他真实的生活,我几乎连一个严肃地旁观者都算不上,只是路边肤浅的闲聊。
第二日我发短信约他,见他回复已随剧团去丽江,游荡者啊,大地上的幽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