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为
龚琳娜,“中国新艺术音乐”创始人,其所演绎的《忐忑》、《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等歌曲,被网友喻为“神曲”。龚琳娜也非常乐意接受“神曲”这个称呼,因为在她看来,艺术追求的就是形而上的“神”,所有的音乐都有它的精神,好的精神部分是特别重要的
《留学生》记者和龚琳娜电话通话时,正值广州暴雨,不时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通话也不时被中断,只能一次次拨通电话,重拾话头。所幸电话那边的龚琳娜,声音谦和有礼,她对此并不介意:“断了我们再接,我们就当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在这断断续续的通话中,她声音时而温柔,时而爽朗。声音是一个人内心的窗户。确实,这个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天规律生活,练习瑜伽,把音乐当成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爱她的丈夫与孩子,内心没有阴霾,没有迷惑与迷惘。
当然,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龚琳娜。正如一千个人听《忐忑》,听到的是不同的景象。有人听到的是错愕与天雷滚滚;有人感受到的是吵闹、滑稽和狂妄;而有人则感受到了夸张、自我和愉悦……因而有人批评她玷污了人们的耳朵破坏了中国的民族音乐,但也有人认为她真真正正地激起了人们对于民族音乐的想象。
事实上,人们听到的《忐忑》、《金箍棒》、《法海你不懂爱》只是龚琳娜音乐世界的冰山一角。在音乐界,熟知龚琳娜的人,谈论更多的是她所演绎的李清照的《却上心头》、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杜甫的《登高》、屈原的《山鬼》、王维的《桃源行》以及李白的《将进酒》……在这些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演绎中,人们听到了唯美、含蓄、优雅与博大。在此,她将民歌唱法、戏曲唱法以及美声唱法完全融合,表现出中国最有深意的东西。
谈论龚琳娜,不能不谈她的德国丈夫老锣。很多年前,当龚琳娜对未来的音乐道路感到困惑时,她遇到了作曲家老锣,两人一起提出了“中国新艺术音乐”概念。而这也基本确定了两人未来的努力方向。也正是老锣,将龚琳娜带到了欧洲,由此有了几年的欧洲游学与游唱生涯,这期间两人结婚生子。回到北京后,他们便创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当我们知晓这些时,不禁感到惊异:为什么中国民族音乐这个属于中国自己的声音,现在最好的最让人知道的创作却是由一名叫做老锣的德国人所创作的?他们共同所做的,能在多大程度上“拯救”中国民族音乐?龚琳娜的回答是:很多年后,再回过头来看看我能给世界带来什么。
采访结束时,龚琳娜告诉《留学生》记者,9月份,她将在广州有一个演唱会,希望记者能到现场听她歌唱。
《忐忑》带来了很多东西
留学生:你的生日快到了,我看到你的歌迷们在自发组织为你准备礼物,到时会有怎样的活动?
龚琳娜:每年我生日的时候,歌迷都会给我准备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去年是他们画的一棵生命树,树上挂满了各种人的小名片,最后形成了四幅画,分别为“求知”、“求实”、“求真”、“求乐”。那是中国式的画,(体现)人和大自然和动物的关系,这个画全部用名字画的,所以非常独特。
今年,据我所知,歌迷们各从自己的家乡寄一小瓶泥土往北京,然后汇集……这一次的概念是“泥土”,所有的人都会有一个归属地,生命的归属……当然,我不知道最终呈现的效果会怎样。
留学生:与很多“歌星”不同,你的粉丝面更广,有普通人,也有像于丹、王菲、邹文琴、杨澜、陆川这样的明星、学者等,在你看来,这些代表着什么?
龚琳娜:我一直觉得,唱歌就是为人民。所以,面向听众时,不分年龄多大,从事什么职业,我都希望我的声音会波动到他,这对我是特别重要的。同时我们做音乐已经不仅仅是中国民歌,我们已经创新了,我们有民族音乐的根,有我们中国的语言——汉语的音韵美,所以我想在中国在这个时代我的歌迷会跨越那么大的年龄阶段,
很多时候,我为我的歌声能有那么多的观众而感到高兴,他们将其中一些歌曲称之为神曲,有赞有谤,但只要有人在听,就有人在感受和理解。
留学生:我们知道,你以前是唱民歌的,那如果没有遇到老锣的话,你会不会一直是之前的那个龚琳娜。
龚琳娜:肯定不会。即使没有老锣,我也肯定不会按之前那样走。因为遇到他的时候我已经非常不喜欢我自己走的原来的那条路,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笼子里的鸟,没有自由。但是如果没有遇到老锣,我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好的制作人,我不会那么光彩,我可能现在还在寻找自己的路。
留学生:然后你们去了欧洲,你在欧洲游学与游唱,而那时候的生活似乎也很艰难。
龚琳娜:那是在2005年,我辞掉了中央民族乐团的工作,跟着老锣去德国定居。那时候,我们在阿尔卑斯山的山脚租了房子,屋子前面是大山,后面是森林。每天,我在森林里散步,听各种鸟叫声。
我和老锣下乡采集民歌,学习西方音乐,我们还在整个欧洲游唱。第一场音乐会在德国一个小城举行,观众就几十个人。那时候,有担心也有孤独,我们的孩子也在那时候出生了,生活显得不是那么容易,我甚至想过可能一辈子很穷,可能一直没有机会。但我们一直很努力,一场场地唱,一场场地赢得音乐会的听众。然后,我们回到中国,碰巧,我们的歌曲《忐忑》忽然火了。这首歌给我们带来了太多东西。
就是要做出头鸟
留学生:你曾说过,“出名真好,出名就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实现自己的理想”。
龚琳娜:是的。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从来就不是为了名和利,以前很多人给我钱让我参加很多晚会,都被我拒绝了。我唱歌是为了爱,出于心中的爱。只是,出了名之后,就会有更多人去听你的歌曲,我们所做的“中国新艺术音乐”也才有更多人关注到。中国的民族音乐需要有更多人去听,去演绎,去欣赏。
留学生:真正让你“出名”的《忐忑》、《法海》、《金箍棒》等歌曲都遭致了很多质疑,甚至一些“名家”都批评其“污染了观众的耳朵”“破坏了中国民族歌曲”。
龚琳娜:我曾说过,我们就是出头鸟,就朝我们扔东西吧。关键是,你的艺术受到关注,艺术到底从哪里来。我相信,我们的作品会与它所受到的赞誉与批评一同成长。
比如《忐忑》,刚开始我很严肃地对待这首歌,没想到大众对它的反应那么强烈,很多人去模仿它,变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以致我对它也充满了童趣。也许一首好的作品,都需要让人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然后随着赞誉与争议一起成长。
对《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这两首歌也是如此,有争议并不是坏事,我觉得必须要争论大家才会思考,才会找到新的方向,用这样的歌大家在争议的时候才会挖出更深的东西,这是好现象。
我很开心听众把这个歌叫“神曲”。因为艺术追求的就是形而上的“神”,而且大家都没说你是什么民歌、流行歌曲,没这样分类,非常好。因为所有的音乐都有它的精神,好的精神部分是特别重要的。原来我听过的音乐是“新艺术歌曲”、“中国艺术歌曲”,人家用一个词“神曲”就把你的音乐全部形容了。太好了,这个归纳简洁明了,也是我追求的。告诉你,“神曲”里真的有“神”。
留学生:你会不会觉得很多人并没有理解这几首歌,他们并不理解歌曲里的音乐。
龚琳娜:我不这样认为。举个例子,有个小孩他非常非常喜欢唱《法海你不懂爱》,干嘛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呢?他不需要去知道这个深度或者你讲什么意义,这个都是教育强加进去的。如果小孩老喜欢唱这几句,那么可能等他长大了面对真爱的时候就可以用这种幽默的方式去争取,不就行了吗?
留学生:当今中国乐坛做得好的有哪些歌手呢?
龚琳娜:我觉得现在中国流行音乐界水平很差,真的很差,我数不出来。我喜欢的是李娜,我觉得在《青藏高原》、《苏武牧羊》、《嫂子颂》那些歌里面她的演唱技巧出神入化,那几首作品写得也非常好。西北风的那个年代,像《黄土高坡》,那一系列西北风的歌曲非常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流行音乐,那个时代很好。台湾就是像罗大佑李宗盛那个时代,出了很多台湾的校园民谣非常好。但这些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包括80年代崔健《一无所有》,这都非常好,那个时代真的都有中国特色,也在艺术和技术上都有(特色)的。但是现在特别疲软,当下我数不出一个(好的)来。
艺术道路是孤独的
留学生:别人在布置舞台,在搬东西,周围乱哄哄喧闹一片,而你坐在一边闭上眼然后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音乐之中。那种状态是怎样的?
龚琳娜:我在做音乐的时候,不管外面多乱,不管我是在舞台上还是不在舞台上,有时候我一个人在琴房里,也经常会唱得泪流满面。
对我来说我只要唱歌,有好音乐的时候我的生命灵魂就会完全融入在里面,它是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和享受。当唱歌唱到忘记自己存在的时候,你会觉得灵魂世界是丰满的,你会飘起来。所以对我来说,音乐是我的神,是我的上帝。
留学生:你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能够和席琳·迪翁、碧昂斯站在一起唱我们民族的歌曲,那就觉得公平了。为什么这么说?
龚琳娜:我不是说跟她们站在一起就是公平。我是说,那么多人都学他们的唱法,如果有一天我跟她们站在一起,她们也学我们的唱法的时候,我就觉得公平。因为那么多人都去学西方的,什么时候来几个西方的人也好好学学中国的。
留学生:一方面你说,你很有自信在音乐这条路上给中国音乐带来改变,但另一方面,你又会怀疑自己的能力,这是否矛盾?
龚琳娜:有时候,我走在这条路上会很孤独。因为我觉得现在大家交流得不多。比如说学院派的人,他们只听学院派的那点东西;民谣、摇滚环境的人特别喜欢做音乐,再穷都特别快乐,但他们缺乏好的技术,所以他们表现音乐的时候质量会受影响,因为没有好技术。
我很渴望跟不同界的人交流,但是经常会有一些阻碍,让大家产生隔阂,有一堵墙隔住。我觉得能够通过自己努力把中国的音乐做好,但是光有一个人两个人是不够的。希望中国当代新音乐的路上能够有更多的艺术家更多的人一起努力,中国观众那么多市场那么大。所以在这条路上有时候真的是孤独和困难的,但现在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机会的。
“我唱的歌有灵魂”
留学生:老锣在生活上是怎样一个人?
龚琳娜:老锣是一个非常全能非常热爱生活很有情调的人。当然他也是一个很倔强的人,非常有个性。但是他很开放,他的生活能力极强。你可以交给他一件事情,比如在这片土地上修好房子、把里面的家具摆好、把孩子养好、把饭做好,甚至让他种地当农民。他是工人、农民、作曲家、艺术家、表演家、奶爸……什么他都可以。
留学生:把他一个人丢在荒岛上都能生存得很好?
龚琳娜:对,他完全可以生存下来,而且可以生存得很好。他是什么都难不倒的一个人。所以我如此欣赏他爱他。
留学生:两个孩子更像谁?
龚琳娜:老大更像他老二更像我。老大更有逻辑思维,特别有能力做什么都行;老二就更感性更爱撒娇更感性化,更像我。
留学生:说到老锣,不禁让人想起,为什么中国民族音乐近两年最流行、最让人知道的作品,却是老锣这样一个德国人创作出来的,你会不会觉得很奇异?
龚琳娜:非常奇妙。一个多星期以前他的民乐作品音乐会在中山音乐堂演出,基本上包括了全民族的乐器。他给扬琴和笙写的作品,好震撼好美。很多人都跟我表达那天晚上美得透不过气,心灵特别的纯净。
留学生:我看到采访说音乐会结束时很多人都觉得很震撼。
龚琳娜:对。但是我回过头来想想,那么多的中国人能把西方音乐做得很好,那么多的中国作曲家在国际上也有地位,当然不是很多但也有那么几个人有地位。那么多钢琴家、大提琴家、小提琴家都得国际奖。中国人可以做好西方音乐,为什么西方人不可以好好地来做中国音乐?
留学生: “新艺术音乐”,这是一个属于你们的概念。它的涵义是什么?照我的理解,“给世界带来什么”应该是开创一个流派,或一种主义,并将其传播,让其有所传承。对于“新艺术音乐”,你们已做的,正在做的或未来要做的是什么?
龚琳娜:这一点说起来有点宏大,但是做起来是这样的,现在有很多音乐说是中国音乐,但它是西方音乐的根加了中国音乐的元素。这个没有好和不好,只是出发点不一样。不同音乐都有它的好,但是我们做的音乐是你一听就有中国音乐的根,但是它又是非常现代的非常国际化的,当然也融入了西方音乐的结构,但它表达的是中国音乐的审美美学观。我所做的所有音乐和所有节目有一个相同点,就是都有中国的根,这个我绝不会变。
留学生:你曾说“滚石都唱到70岁,我要唱到99岁”。你想象中的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龚琳娜:如果我老了没牙的时候,那个时候肯定嗓子也不行。但是我唱的歌它有灵魂,它已经不是听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