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网官
从一个普通教师的角度去读《学记》,可以省掉诸如“‘道为何”“‘师严然后道尊是否有理”的纠缠,专注于其对教学、对学生、对自己的意义可矣。笔者读《学记》,犹如顽童戏于河畔,捡一蚌壳而自乐,而“自乐”便是意义之一。
君子之教,喻也!
“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故君子之教,喻也!”这一段是笔者通读《学记》后较为喜欢的一段。高时良老先生在《学记研究》中借戴溪之说,“教者有善诱之功,学者有欲罢不能之意”,认定“喻”为“教法之善者”,有“启发诱导”之意。
从若干年前读到“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彼时不知其出于《学记》)至今,总感觉这一描述给人一种“点到即止”的教学意境,颇似《功夫熊猫》中乌龟真人的“无需拈”。教师的“点”——道、强、开——固然是“到”后“即止”的,但学生却可在弗牵、弗抑、弗达的情形下,通过自主学习到达和、易、思的彼岸。因此,《学记》曰: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笔者从事物理教学,最欣赏物理中的“不确定性”。于教、学物理的过程中,总感觉教者与学者都应当享受这种不确定性;期待在教育的路上,教师“点到”即可,然后由学生自己去探索出物理规律,一如孟子所说,“引而不发,跃如也”;而教师则应当在对如何“点”的研究中去发现物理教学中“喻”的旨趣。
相比之下,实际教学却没如此的境界,通常一个物理规律本身会成为教学的重点,而这个规律的历史行程或逻辑行程却容易被我们忽略。譬如大气压强的知识,老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学生大气压很大,告诉学生“马德堡半球实验”第一次证明了大气压的存在,而“托里拆利实验”第一次测出了大气压的数值……而当多年前发现学生认识中存在的“马德堡半球实验”先于“托里拆利实验”时,笔者意识到了这样的教学绝非“善喻”,因为前者实际上晚于后者十一年左右。
反思这样的教学过程,恰是《学记》所说的“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的情形。而笔者后来所作之尝试:以物理学史为题材设计了一次教学,让学生顺着历史上对大气压强研究的脉络,在托里拆利、帕斯卡尔和盖里克等人的研究中,感受到了大气压知识的来龙去脉,通过问题的提出与解决,明白了托里拆利实验的原理以及大气压数值的由来,知道了盖里克为什么要做“马德堡半球实验”,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析其原因,皆因学生对历史知识感兴趣,而所呈现的历史脉络又比较清晰之故也!而此过程中,并不乏“相观而善”等情形,由此正合了“使人由诚、教人尽材”的教学要义。
“善喻”的表现之一即为“善问”,《学记》给出的隐喻是: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这对当下的教学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传统教学也好,新课程也罢,不同的教学形式总要遵循最为基本的学习规律,即教师的教总要依赖于对学生认知规律的把握。问,作为师生教学中教师的主要活动方式之一,对于打开学生的思维与视野,作用极大。纵观《学记》,既可以觅得“善问”的时机把握,即“当其可”;又可以觅得“善问”的标准把握,即“不陵节而施”(尤其是对于某些问题链的设计而言);至于“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虽在《学记》中指向教师的讲授,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善问”的一种要求呢?
教与学作为教学活动的一体两面,“善喻”的另一面必为“善学”,《学记》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这显然只是一种状态描述。《学记》对学的描述似乎并没有特别体现出“以生为本”,对于“善学”亦未提出特别有效的方法,其“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脩焉,息焉,游焉”等,更多的似乎是一种结果描述,至于“藏”之后如何“脩”,“息”之后如何“游”,则未给出良方。但有一句话倒是对教者有振聋发聩的作用——虽离师辅而不反也!时下的教育,能做到么?教师所为,多是“施之也悖,求之也佛”吧!笔者以从教以来的所观所察为“一斑”而窥教育之“全豹”,大胆猜测学生的感觉恐怕更多的是“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君不见学生考完后便将书扔得满天飞么?此岂非“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的前奏?
由是,即便当下,“善喻”之路,仍道阻且坚。
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学记》开篇即说,“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后人以感叹号断后,当是认同了“学”对于“化民成俗”的作用。然以河畔拾贝者的顽童心态来看,此任重矣!因为“其必由学”的背后必定是“其必由教”,因此教师担有“化民成俗”的重任。而且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中研究这句话,可以发现这个重任似乎并不是教师自己选择的;即使教师自己并不回避这样的重任,我们也有必要对此提出疑问:师堪此任?于是,在认同感叹号之前先打一个“?”,可乎?
早就闻教师有职业和事业的讨论甚至是争论,如当职业论,则教只为一谋生之手段尔,担不上化民成俗的重任;若当事业论,则社会在赋予教师这一“阳光下最光辉”的重任时,可曾赋予相应的社会地位?毕竟,对教育的尊重本质上是为对教师的尊重。根据高时良先生的考证,《学记》尽管是中国甚至是世界上第一部教育专著,但它却是战争频仍的战国在合纵连横之余的产物,而非当政者率教育人研究得出。用高老先生的话说,“许多君主对于教育并不那么感兴趣,他们的确也没有时间去兼顾教育”。请注意,是连兼顾的时间都没有!
思孟学派开中国儒家教育之宗,将化民成俗的重任担于自己肩上,其既有教育情怀的原因,恐怕更有赢得社会政治地位的原因,此复杂矣,兹不赘。而彼时统治者对教育重视程度几何?《学记》固然说“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说“未卜谛不视学”,说“三王四代唯其师”,说“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然这样的形式并没有掩盖社会中的另一种事实:孔夫子如丧家之犬的惶恐,是因“邦无道”;秦始皇有焚书坑儒,汉高祖还溺儒冠;即使今天……教育之地位远不如教育者想像的那么美好。
因此至少从外部环境来看,化民成俗在今天并不会成为教师的天然担当。但捅破这层窗户纸却非为了退缩寻找理由。事实上,笔者想说的是,面对学生,“化民成俗”恰恰应当成为教师的主动担当。自然,这里所说的“化民成俗”,并非为了培养“顺民”,亦非为了“建国君民”或“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而是为了让学生能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世界公民。从这个角度讲,“化民成俗”后的问号可以拉直为感叹号!endprint
又自然,这里所说的所“成”之“俗”,当指符合当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虑宪”,尽管有人对这一认识可能有异议,但作为炎黄血脉的延续,爱国是基本的选择,无二选。在此基础上,教师面对学生,循“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之途径,呈“至道”使学生“学”之,以“善问”求得学生“知不足”, 努力在学生的“自反”基础上“长其善而救其失”;而师则可于“教”后知“困”,进而“自强”,以求“教学相长”之效。
虽久居教学一线,却不敢称已得教之大“俗”,但常跟学生说的话倒是“成绩不管好坏,但要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来证明自己”,是“上县中,也要以最好的分数进县中;上职中,也要以最好的分数上职中;分数可封顶,但努力无止境”……此可谓是带有应试痕迹之小“俗”乎?然学生于应试环境中成长,在成绩评价中必有高低,赞高则低者郁闷,赞低则高者茫然。只有基于个体的成长,从“做最好的自己”角度“化”之,以“成”学生心中之“俗”,则高低者均能有所悟。且成绩无论高低,学校生涯结束走至社会,又必然有职业分工不同,世俗评价亦难免又有高低之分。纠缠于高低,岂非自寻烦恼?而此时学生时代所“化”之“俗”,或可达成内心之统一。
务本!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据考证,此处君子所曰,皆指人事。可见此处所言之“务本”,某种程度上讲已经超越了学的范畴。其实这种“比物丑类”的写法,也符合《学记》本身的某种意旨: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而这,正是儒家教育之情怀,修身、齐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长久以来,知识分子便有这样的报国情怀,虽说“大德不官”,但实际上人们看到得更多的是“学而优则仕”,相比较之下“大德不官”多少有点葡萄酸心理。因此,“志于本”在《学记》所成及后面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实为“志于道”,教育的“务本”便成为培养“圣人”。
在当下,这样的“务本”估计难以为教者与学者所接受。
因此,要使《学记》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就需要对“务本”赋予新的含义。事实上,经由两千多年的发展,社会已经由关注“虚拟的大众圣人”转变为关注“现实的个体凡人”,学生的成长,教师的专业成长,皆是此义!故,在教与学的范围中讨论“务本”,赋予其“成长”意义是比较恰当的。凡金钱与仕途皆有终点,唯成长无止境。且成长又多“不确定性”,故在成长过程中,就有可能观看到路边的风景,感受到不确定性带来的惊喜。
人一生的意义在于什么?这一宏大问题如果转换成一个小的问题的话,那就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社会个体,价值体现在哪里?”这个问题中的“我”若指学生,则价值体现在如上所说的“做最好的自己”;问题中的“我”若指教师,则有两种情形:若视教师为职业,则问不出这一问题;若视之为事业,则答案或是:在与学生成长过程中获得自身的成长!笔者常判断自己是一个“不喜重复”的人,尤其是教学,同一个知识总喜欢鼓捣出点新东西出来,于是学生在教室前跑起来滑步便进入了“牛顿第一运动定律”,于是物理学史便进入了“大气压强”,于是数学证明与推理便进入了“凸透镜成像规律”的教学,于是对学习心理学的研究便成了解剖物理课堂的一个工具。窃以为,这样的改变,就是一种成长!在改变中享受教育,获得成长,正是笔者理解的“务本”!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囿于井底而独读《学记》,观点浅显难免,祈高明指正。如斯,正合了《学记》“论学取友”之旨。
(作者单位:江苏如皋市城北初级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