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拉

2014-09-01 06:39[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余泽民
小说界 2014年4期
关键词:罗拉

[匈牙利]马洛伊·山多尔 余泽民 译

1

这年冬天,罗拉被家人送到柏林,为了能够“忘掉”什么。她是一个在小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怀揣一股对父母粗莽的“敌意”。有一天,她带着少女时代尚未完全愈合的爱情创伤,在安哈尔特火车站跳下列车。柏林城,到处充斥着化装舞会的喧嚣。她寄宿在一位亲戚家,在选帝侯大街附近,这位亲戚是她的舅舅,是德国最大的一家报业公司的总经理。这些亲戚都是富人,而且都买了大房子。罗拉就在他们那里,过着她的“社会生活”。

她想要“忘掉”的那个男人是我朋友。有一天,这位朋友写信向我求助,要我去找罗拉,对他俩的事情表一个态。读完信后,我把信随手一放,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几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跟罗拉在剧院巧遇。当时,正好我父亲也从布拉格来柏林看我,只逗留一天。就在这天晚上,我和父亲在剧院的前厅跟罗拉不期而遇。父亲在我的提醒下,机械地跟罗拉打了个招呼,并朝她的背影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问:“这姑娘是谁?”我告诉他后,他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她很漂亮。”随后我们回到了观众席,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第二天,我父亲启程离开,仿佛他只为了这次碰面来到柏林的。下午,我在选帝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露台上跟罗拉约会。我给她讲了朋友的来信,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随后,我尴尬地沉默;她也一声不语。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坐在这里已无事可做。这样的约会总是很简单。出生也很简单,死亡也一样。我对我的朋友从来没怀有一刻的“负罪感”。我装不出那种虚伪、扯谎的“骑士风度”。其实,这样的约会既没有意图,也没有确切结果。我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什么好做。后来,我多次从男人们手里抢走女人,男人们也从我手里抢走过女人。这种时候,我有过负罪感,或者感到羞惭,或者强词夺理,总之每次都能给这种法国式的四角关系做出“解释”。当我跟罗拉约会时,我既没有跟自己解释什么,也没有跟别人解释什么,就像一个人觉得没必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呼吸。我在巴黎有一位朋友,住在瓦格兰大街,有一天下午四点钟,他在街上“叫住”一个女郎。女郎还是处女,跟他走了。他们去了一家小客栈,从那以后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开始的。我从来没追过任何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要么在约会时互相看对方第一眼就水到渠成,要么一切谈话都是枉废气力。我们坐在选帝侯大街的露台上,已经谈了有半个小时,之后我们都缄口不语,看别人跳舞。我对那天下午的每个细节都记得异常清晰。可以这么讲,我们根本还没谈自己的私事,我就已经满腹心事地坐在她旁边,盯着舞女在心里暗想:我们以后靠什么谋生呢?这种本能的直觉,对两个人的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可能误解。后来,我们一起去看戏,去莱恩哈德剧院看斯特林堡的《一出梦的戏剧》。“为人类感到惋惜”,女歌手唱道。那是一个盛大却不迷狂的夜晚。我和罗拉都情绪不佳。那是一种“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这个?”的感觉,焦虑,忧伤。必须得认识什么人,带着所有的秘密和所有的结果:就是这个,用嗲气、平俗的字眼讲,被称作“爱”。相识,完美的相识,从来都不那么罗曼蒂克。我们心绪惆怅地往家走。当我们在大门口告别的时候,我意识到,她哭了。我们两个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在小城市的市民家庭中称之为“伴侣”的感觉。我还没到二十三岁,我是个诗人,靠临时性的收入谋生。几个月后,我娶了她。

柏林的亲戚们赞成这个计划。罗拉的舅舅出身于古老的柏林贵族家庭,是一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稳健派绅士。他家里聚集了一大批德国名流,作家、旧军官、实业家和将军们。老先生很喜欢我,有时非常隆重地写信邀请我过去小酌一杯。这有如授勋一般的邀请,在精心布置的仪式中进行。我们穿着黑西装,气氛沉闷地坐在那儿,围着一瓶葡萄酒,一脸虔诚地品饮高贵的琼浆。在我们家乡,如果来了客人,立刻会拎来一大桶酒。罗拉的两个表妹是女售货员,战后的柏林女孩都过着自由的生活。女孩们不带男伴地去酒吧里寻欢,去参加著名的画室狂欢;这一类娱乐,并不是完全无害或毫无危险。凌晨时分,在大理石厅堂和楼梯昏暗的角落里,情侣们躺得横七竖八,有的在呕吐,有的在做爱。在这些柏林的化装晚会上,参加者将市民的道德准则抛到了脑后。在拂晓的朦胧中,柏林西区最上流家庭的闺秀们在台阶上打滚,躺在陌生骑士的怀抱里。后来,我在巴黎亲眼目睹了几次著名的画室狂欢,可那里的参加者也不会一直呻吟到黎明。这种疯狂的群交是柏林酒吧的唯一目的、意义与结局,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曾再见到过。

罗拉的表妹们三天两头泡在酒吧。没有人在乎她们在这些化装晚会上的经历。她们的父母不在乎,她们后来嫁给的市民丈夫们也不在乎。对父母来说,已经成年的女孩们一个人在夜里游荡,直到天亮才衣裙皱巴、花环歪斜、发绺散乱地回到家,这很自然。简而言之,在化装晚会上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算;只有在白天——在苛刻的市民生活中,在符合全部规矩、章程和严格仪式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才算数。这种不言自明的约定是说,女孩们的性自由一直持续到出嫁之日。这些柏林的女孩们,在疾风骤雨般的化装晚会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羞涩嫁给在酒吧里遇到的某个舞男,摇身变成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这些女孩说起肉体之爱,就像谈论某项工作任务。后来,她们有一天退缩到婚姻里,结束了她们的爱情生涯。

2

初春,我和罗拉结婚了。我十分郑重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义务。首先,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我买了一只鞋柜。我为了买这件必要、有用的家具,花掉了准备用来置备全部家当的钱——几百万或几千万,鬼知道花了多少。之后,别的我什么也没买。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硬木做的、对开门的鞋柜;里面能装二十四双鞋。几周之后,就在通货膨胀爆发之前,我们在动身去巴黎时将这只鞋柜送给了柏林的房东。我们若把它带到巴黎,不仅太麻烦,而且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总共只有三双鞋。

不管怎么说,我这样解释我买鞋柜的行为:我尽了自己所能尽的力量,我准备过神圣的生活,准备让罗拉过可以保持品位的舒服日子。她也是这样感觉的。我们把鞋柜摆在房间的正中央,里面放了三双鞋,由此开始了神圣的生活。我一大清早就离开家门,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工作,应该做点什么事。从我们婚姻开始的第一刻起,我们就身无分文。的确,在那个时候,钱在柏林也不算什么,我们的口袋一天比一天被印满百万数字的纸钞塞得鼓鼓的。从某种角度说,“生活问题”简化成了某种真实的意义。我在早上离开家门,就像一位远古的农夫、猎人或渔夫,脑子里在使劲地琢磨:怎么能在戈壁滩上搞到一块黄油或几块甜点?我的家人并没把我们的婚姻当一回事,我们想住在哪儿,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他们完全听凭我们自己选择。他们等待这桩可笑的、孩子式的婚姻结束,他们认为我俩的婚姻维持不了几个月。有一段时间,他们在信中暗示我,我可以在维也纳,在一家银行里谋到一个职位。这种机会让我震惊。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将在维也纳或别的哪个地方的银行里供职。我并不想找任何职业,尤其没有想过当“退休者”。我心里暗想,我已经有一个自己的职业,要做一辈子的职业,我已经有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完全够我花的。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的钱比后来更少,但是在当时的德国,没有人那么在乎钱。在那几个星期里,我在柏林的朋友们都在炒股,自然挣了很多钱。很多人不久前还付不起房租,转眼就在选帝侯大街或西区的小巷里购买位于街角的整幢房子。这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殊的知识:一个又饿又渴的外国人,只要张开双臂站到证券的尼加拉瓜瀑布前,你手里能抓住多少就是多少。人们在遥远、隐秘的地方工作,柏林的投机者们对这样的工厂一无所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工厂在生产什么,他们只需站到银行分行交易台的铁栏后,或委托代理人购买这样或那样的“证券”——的确,买东西的时候连钱都不用付,而是使用某种贷款。“证券”当天还值十万,第二天就会值三倍或三千倍……每个人都有“贷款”,每个不工作的家伙都能搞到钱。但是绝大多数人,那些劳动者们,在这场风暴中愚蠢地踉跄,用呆滞的眼神盯着一个土豆或一只破鞋底,仿佛是看祭坛上的圣物。我没有钱,所以也从来没炒过股,我瞧不起这种赚钱的方式,我甚至觉得厌恶。在我看来,即使玩纸牌也要比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集体抢劫要道德得多。我没有“证券”——我想,在那时的柏林,只有诗人没有“证券”。

我从柏林给两家匈牙利报纸投稿,我就靠他们支付给我的几张外国纸币养家糊口。罗拉无条件地相信我,她相信我懂得该如何生活,认为我在解决繁琐复杂的日常俗事方面极其聪明,很有经验。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狂风在我们头顶呼啸,我们在暴风雨中惊恐地活着——勉强地活着,我们怎么能够在这里“开始”?我能做出什么样的计划?一个人在这里能干些什么?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这个“家”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从家乡传来的消息也令人震惊,让人难过。哪里能容下一位诗人?哪里都不能。那段时间,我不再向德国报纸投稿,我在德国编辑面前感到羞惭,更况且,给他们投稿也挣不到钱,他们付的稿费不等我从银行里取出拿到街上,就在我手中变成了废纸……罗拉待在家里,我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绞尽脑汁挣钱。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买些糖或书,神情沮丧、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这个“家”,我们的第一个家,单从陈设的柏林家具来看,颇像一个大户人家。跟大多数柏林家庭一样,这里也堆满了笨重的德式家具,尺寸惊人的扶手椅,石膏像,瓦格纳头像,爱国主义和神秘主义风格的木刻,给人感觉像是进了瓦尔哈特神殿:还摆着威廉皇帝的铜像和大理石雕的腊肠犬。

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德国家庭看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起得很晚,睡得很晚,每天洗澡——尤其是我们过于频繁的洗澡令他们不悦。在柏林建有最漂亮的浴室,但在战后,人们洗澡越来越少。不过,公开的冲突后来只发生在斯托普家,在我们搬去几星期后,有一次罗拉烤面包。那时候,我们靠发酵粉和植物黄油度日已经好长时间了。罗拉烤蛋糕的本事远不如我,但不甘落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搞到一份家乡食谱,花外汇搞来五只鸡蛋、面粉、糖和巧克力,开始在斯托普家的厨房里揉面,烤制。女房东用怀疑、嫉妒的眼神暗中观察。当她断定罗拉将五只鸡蛋全都打到蛋糕里后,一场令人不解的冲突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在房间里冲来奔去,鼓动斯托普先生、仆人和孩子们也加入进来;从她语无伦次的话里只能够听出,罗拉玷污了德国人的习惯,“可耻,可耻!”她大声嚷道。他们丧失理智地说啊、喊啊、叫啊,斯托普先生也跟着帮腔,要我们尽早离开这幢房子。就这样,在这尴尬一幕发生后的下一个月的第一天,我们搬了出去。那次“丑闻”的原因,我们始终没弄明白。也许他们误解了罗拉的意图,他们以为罗拉故意嘲讽他们因通货膨胀忍受的贫穷,当她挥霍五只鸡蛋做一块蛋糕时,斯托普一家一个月也吃不到五只鸡蛋。在战争期间,他们学会了秘传菜谱,用胡萝卜干做“烤牛排”,不管怎么说,他们吃了很多苦!假如他们是从这个角度理解那次悲剧性尝试,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愤怒。罗拉只是搞到一份私家秘方,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取五只鸡蛋……”她根本没有任何恶意。其实,即使在通货膨胀期间,斯托普夫妇也要比我们富有得多,我们只有一个鞋柜,曾经有过。我们总不至于用一份家乡食谱,破坏了什么股市的秘密。对于这类厨室机密,不同民族的反应截然不同。就连四岁的小男孩,金发的赫尔穆特,也觉得我们“侮辱”了他们。

3

我为自己的年轻吃了许多苦头,受到各种伤害和羞辱,我真想马上长出胡须,因为谁也不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事实上,我在婚姻中的感觉并不那么良好。一方面我心里对罗拉抱有情感,另一方面我的焦虑和抵触不断升级,让我感到处于一种陌生的境地,仿佛一夜之间我们不得不在极地气候中求生。简而言之,我缺少投入婚姻——这一探险行动的必要装备。我习惯了爱上一个人,然后忘掉她。当然,我不可能把罗拉忘掉。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惶惑不安。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该渴望什么——我非常渴望罗拉、我的家人和熟人能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但是与此同时我又心怀疑虑,担心这种努力维系出来的状态有一天会告终,就像迄今为止所有人际的、爱情的关系一样,有一天夜里我不再回家,之后我们通一阵电话,我把鞋柜送给罗拉,随后我去哪个国家旅行。我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丈夫该怎么行事,跟朋友们一起我总感到精神紧张,拿着一家之主的做派为一些经济、政治问题争论不休,不同的仅是,我没有点一支雪茄烟……我不知道罗拉是否看出我绝望的努力,是否真的看透了我。我认为她看透了。她在人的事情上,在对人的判断上,毫无疑问要比我有经验得多。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不是一对寻常夫妻。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位诗人,即使在冬汛季节,我也只穿一双单鞋和夏天的衣裳,仿佛没把残酷的自然法则放在眼里,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是父亲那次来柏林看我时在韦尔泰姆百货商店给我买的毛线背心。

在我们新婚后的前几个星期,罗拉哭了很长时间;她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通过比我敏感得多的本能,她察觉到要把在这里的日子过好几乎不可能。我们咬紧牙关,愁眉苦脸地守在一起。对外,在我们的家人和朋友面前,我们摆出一副“回头我让你们看看”的架势。我们两个都担负起角色。但是生活不是演戏,所有强摆硬撑的样子迟早都会摔成碎片。我就像一个年长的丈夫,心烦意乱地开始了我的婚姻生涯,我揣着一肚子主意回到家,经常生气,吵闹。罗拉像对一个孩子那样地安慰我。她只能绝望地感觉到,我遇到了什么巨大的烦恼,不是现在,也不是我们之间,而是很早以前的事——我遇到了什么打击,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完全将自己投入一种情感或一种关系,我因为什么事情生气,我很早以前就开始生气了。当然,我们谁都不知道,我到底因为什么或因为谁生气……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所能理解的只有这些,我承担了什么,由于这种承担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持团结——我从哪儿能知道是什么样的代价?从第一刻开始,从我们的言行里就泄露出了某种意愿,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都向对方表现出荒诞、粗鄙、完全没有必要、自欺欺人的骑士风度和忠诚,都在相互扮演心灵高尚、浪漫、可爱的角色,这一切赋予我们的内心活动以外在的表现。至于我们心里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内心活动与所下的决心无关。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婚姻的头一年,我们在柏林的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彻底绝望、惊恐万分的“过家家”游戏。我根本不清楚,供养一个陌生人,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何等巨大的责任!我更不清楚,一个人无法靠近、无法改变的秉性到底是什么。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不停地需要很多人。在我的同龄人中,大部分人都相继紧跟地逃进这孩子式的婚姻里。我们不惜代价地想在我们头上支起一块屋顶,建一个“家”,用我们笨拙的手为孩提时代未能感受到的家的浪漫,拼凑一个扭曲变形、粗陋不堪的顶替品。这一代人在获得的所有“体验”中,唯独缺少的就是家的体验。我们在国外租住的房间建了一个家,有鞋柜,没有“前景”。不过,在那个时候,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前景”?在柏林大学的名册里,始终保留着我的名字,我已经当上了“丈夫”和“养家者”,但我还是在期末偷偷地跑到林登大街的尽头,报名上了半个学期课……只是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拿一个文凭能干什么。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前面都是漆黑一团。身后是战争和革命,眼前是政治和经济的颠覆,是“价值再评估”的混乱时期,最流行的是口号。我们在这样的机遇中“建立家庭”。许多年里,我从来不能肯定自己从哪里能挣到下两个星期的房钱,我们会不会有吃午饭的钱。跟在家乡相比,这是另一种贫困。在家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很穷:没有钱,命运不好,但至少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小窝,也总能有一小块面包吃,哪怕又干又没味。可是在国外,陌生的巨人扼住我们的脖子。我们生活在焦虑、惊恐、无助的世界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从这个“家”,从这个拼凑的、孩子式的家的责任前连滚带爬地逃离。

罗拉在方方面面都很节俭。她把省下的马克存在一只旧雪茄烟盒里,这些马克到了第二天连面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值。当德国的中产阶层和工人阶层,总共六千万人,一天又一天地丧失一切,她却毫不动摇地认真推敲,我们是坐地铁,还是坐电车?估算哪种交通方式最便宜。我怎么跟她解释都没有用,在排山倒海的大毁灭里,这种审慎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当数十亿计地砍价时,亿就变成了零头。慢慢地,我让她懂得了这个“零头”的含义,我也自我封闭起来。

4

我在法兰克福开始喝酒;到了柏林,我变成了正经八百的酒鬼。二十一岁时,我就已经习惯让女仆每天早晨端一杯咖啡和一瓶白兰地、威士忌或小茴香酒,到了晚上,这瓶酒我会喝完最后一滴。我绝望、厌世地醉饮。我用度数最烈的白兰地开始一天的生活,然后用伏特加结束。我总是醉醺醺的,在那些年,我需要那种半意识状态。某种日子开始了,而这种日子离开了麻醉品就无可忍受。为什么一位健康、并非没有教养、不管怎么说都很娇气和讲究、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要让人给自己送白兰地?这不可能还有另一种理解。正像俗语所说:“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没错,我周围的人也都酗酒。在我法兰克福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内心相当细腻的人,作家,艺术家,所谓的唯美主义者,他们都从上午开始就痛饮白兰地。有好多次,我心怀好奇地观察我的那些熟人们,都是自然而然地酒精成瘾。德国人,其实是一个明智的、奉行市民道德的高尚民族,那些年的生活让他们实在难以承受。很少有人为了醺醉饮酒。一个人遭受各种伤害,有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个时候,他开始饮酒。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酗酒的德国犹太人,他们怀着痛苦的自尊向酒精求助。在大学里,所有的人都酗酒,德国人,外国人,一呼百应。我们脸色阴郁、情绪厌恶地饮酒。当我意识到自己时,我已踯躅在酒气熏天的世界里。

显然,我是个有病之人,因此更没能力承受什么。周围人只需把酒递到我手里;假如他们没在法兰克福教我饮酒,那么会在大学或其他什么地方,在无论我浪荡到哪儿都颓唐散漫的社交生活里,很可能我会直接逃入其他种类的麻醉品里,也许会去寻找比酒精更加危险的镇定剂。的确,光喝酒并不能使人镇静。我记得有一年,我二十岁到二十一岁那年,每天晚上,准确的说是每天早上,连酒精也不能让我入睡,每天睡前我都要吃镇定药。焦虑感和强烈、抵抗的恐惧想象压倒了药物的催眠作用。我吃药入睡,感觉就像晕厥一样;在深沉、无梦、滞闷的睡眠之后,我没精打采地醒来,立即去抓白兰地酒瓶。在这种生活方式下,再坚韧、再健康的年轻人也会很快变成一副烂皮囊,当初我也非常健康。我真不理解,我的内脏和神经是怎么承受的?事实上,我看上去根本就承受不了……但是,这种生活方式,这些一度滥用的麻醉品,还是帮我度过了许多生活中的危机时刻。现在我肯定地知道——这一点有许多细碎的符号记忆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我生活在慢性的生命危险之中,只有酒和毒品可以消除这种危险。比方说在德国,我不管白天黑夜总是攥着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我睡觉,手枪就躺在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我揣着左轮手枪去咖啡馆,去编辑部……为什么?我害怕谁?谁也不怕,我是怕我自己。在深埋的、优雅的、可以触及的记忆背后,有着某些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辱记忆折磨我。有的时候,我一“想起”这些,这种羞耻堵在我的喉咙,就像受到身体攻击,被人蹂躏,扼住喉管,我阵阵作呕,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想起了在某个场合我不能找到关联的记忆。这种耻辱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在哪儿受到的伤害,让我要承受如此的羞辱?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能够忍受这些记忆,不再痛楚,不再出现那种身体的不适感和无法忍受感。于是我不再需要安眠药,我跟酒的关系也变得较为健康,较为愉悦。离开麻醉品,生活难以承受。那些一旦离开助行器就无法保持身体平衡的人们,即使今天也会对那些工具心怀感激,同时又投以怀疑的眼神,几乎是吃惊的怀疑。他们藏了什么秘密?当然,“健康人”也有,只是非常少。也许在女性当中可以最快找到简单、健康的心灵。我认识不少年长的女士,她们令人惊叹地承受生活之重,命运把她们放到哪儿,她们就在那儿随遇而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大多数情况下,她们的寿命远远超过平均寿命,“她们的秘密”不是别的,只是服侍和屈从。但是年轻人是没有常态的。

毫无疑问,我有神经症,我的神经症源于儿童时代的伤害。那时候,我对弗洛伊德知道得不多,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他的天才理论后来是通过外行人和庸医们的热心推广而变得那么流行,可我当时一窍不通。病人的心灵可以最准确地了解疾病的本质,确实花了很多心力和精力寻找灵丹妙药。后来,我吃惊地读那段时间写的信和诗歌——诗歌几乎写明了诊断,信件确凿地记录了病因。当我接触到精神分析法时,再想采用那种方法已经为时太晚:快四十岁的人了,再做各种精神分析纯属浪费时间,太多的记忆,复杂的沉积,在伤口上已结了许多层痂。我相信,对年轻人,对相当年轻的人和患有神经症的孩子们而言,精神分析法确实能够取得疗效。或许对年龄再大些的人也有帮助,如果精神分析的学术之光在黑暗中照亮某种类型的创伤,可以让比较简单、不太成熟的心灵变得轻松。但是我从来不把它称为“治疗方法”,因为我不相信场景可以再现,因此我不能将它当成避难所。我见过不少神经症的病人,不用精神分析法也治好了。那些较为成熟的心灵,有着惊人的毅力和抵抗力,在新的生存条件下有时能自然痊愈。弗洛伊德理论的天才活力与美感令我着迷,我认为“梦的解析”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重要发现。我也能够想象,精神分析可以教会较为单纯的人更耐心地行事。即使有像“治愈”这类的情况发生,也是出于多种偶然影响因素的综合作用。当周围的骗子和神医们正组成黑压压的大军鼓吹并滥用精神分析法时,我一方面拒绝接受这种疗法,同时我也怀着敬重和热忱了解这一理论,这对潜意识深层和未知生命的探索。毫无疑问,那些预言对弗洛伊德的形象有损。我通常见到的情况是,神经症患者有时没接受精神分析也治愈了,有时接受了精神分析后病也没好,还有时没做任何治疗,病人自己就康复了。当我了解了这一切时,尤其是当我细读了弗洛伊德的书时,神经症对我来说,已经多少变成了生存需要,工作的装备和条件之一。打一个粗陋的比方,我带着神经症“生存”,就像中国乞丐向人展示露出骨头的断肢。

罗拉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只是惶惑地注意到,我有病。她始终不了解“疾病”的本质,对她来讲,它陌生得就像一个陌生人。她很难陈述我的“症状”。当神经症已导致身体与脏器的症候及功能紊乱,想要对付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疾病”最先表现为言行举止的古怪莫测。我从来不知道醒来时有什么在等着我,即使在今天,跟我一起生活也是一件令人疲惫不堪的事……罗拉在当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已为照看我的这种隐疾做好了准备。神经症患者的共同特点是,敏感期会周期性地反复出现。我十五年前的状况跟现在的差不多,偶尔发作,—小时就会变一个主意,会突然觉得必须去旅行,用不着任何特殊的理由;有时我只离开几日,但也有的时候,我一走就是几个月。这种时候我不会克制,我什么都不管,不管工作,也不管周围情况。这种危机过去后,接下来是一段相对的平静期。一个人总能忍受这种“疾病”吗?总能忍受自己心性的胁迫吗?我认为,能够忍受很久。这一切都是可怕的故意而为。就像一个人嗓子疼,我抱着同样客观的态度观察神经症的变化。一个人能够忍许多事,只要他很想忍,几乎能够忍受一切。神经症初期,我感到这种典型的焦虑,莫名的担忧,一开始就把人压垮了,患者感到万念俱灰,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心灵能在某种程度上战胜这种恐惧状态。这种焦虑——所有的神经症情绪——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心灵深处,有些东西我们处理不了,比如欲望或记忆,我们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恼火。但是随后,经过一段时间,通过残酷的代价和艰难的努力,我们还是能够征服它的。我相信意志。我相信,人类能够借助意志和隐忍凌驾于雾气蒸腾的潜意识沼泽之上。我蔑视自己体内的神经症,我动用了意识、意志、隐忍等一切工具与它搏斗。我相信品质及其最高级表现——良心,能够维持我们疾病本能的监护与平衡;我相信生活加写作的综合疗法。缺乏这种能力的人,那就能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或者坐以待毙:没有人关心他的命运……罗拉用她惊人的本能感知到我的疾患,她相信我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承受它。我们俩的关系在婚姻的最初阶段,大概是一位患者与耐心照看他的护士之间的关系。

她怀着一股特殊的力量守在我身边,我清楚地知道,我最艰难的时刻是在她的帮助下度过的。这样的努力男人很少付出,女人也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能这样。这颗心灵——罗拉的品质——从耗之不尽的储备里获取能量,随手挥霍。

5

罗拉是第一位探寻通向我的孤独之路的人,我惶恐不安地进行防卫。作家的意义,就是孤独。我总是逃避友谊,我觉得那是一种出卖,一种懦弱。在新教徒的德国人世界,保持孤独并不是很难。在灵魂、性情和品位上,我还是一个非常虔诚、不可改变的天主教徒。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了法国诗歌,读了维永、魏尔伦、克劳德尔、马拉美和佩吉的诗作。尤其是维永和马拉美的诗句,十分帖熨地打动我心。从他们的诗文里,我听到了亲人的声音,就像许多年前我从卡夫卡的书里听到的一样。这种亲情不是风格或气质,而且也不是出于观点的相似才将自己记入某个家谱。一个人归属某个精神家族,在这个等级体制里,在我看来歌德是鼻祖,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找到了新的家族分支,出现了私生的精神兄弟和叔伯。当我拿到佩吉的书时,我是那样的喜欢,仿佛已经阅读过一样。这些灵魂对我来说,就像在一个家庭内用暗语交流的亲缘灵魂,用不着解释,我就立即能明白对方想指什么,想说什么。正是这些灵魂使我内心充满了作家的孤独,朋友和情人从来不能。

我小心翼翼地维护那块属于我的天地,采用实际手段,借助于生活方式和谨慎态度,尽量不让罗拉破坏我的孤独。灵魂有它最后的避难所,作家最终会逃向那里,寻找真理,但也将某些真理据为己有,不愿示人。我总是尽量做得自主而开明,保持真诚。我蔑视所有低贱、怯懦的不耻行径——我从来没有自己的“秘密”,生活赋予我的一切,我都像写报纸新闻一样地记录下来——但是那个“秘密”,那个让我不能成为别人、只能成为我自己的“秘密”,那个让我“与众不同”的秘密,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的揭秘,通常被称为“艺术”。罗拉的进攻,迫使我变得小心翼翼。我必须意识到,她也有“秘密”——由于她不是艺术家,这个秘密无法公开。从后面的这个推测看,女人们确实为爱情付出了许多。假如我们揭开她们的秘密,会发现她们整个一生都在玩一场轰轰烈烈的游戏,而且她们中大多数都是输者。

她的“秘密”是什么?我在罗拉身边开始猜测,忧心忡忡地憋闷于心,并且好奇地寻找蛛丝马迹。我心里明白,通过一个人的言语、观点、行为、同情心和憎恨看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只不过是某样东西或某个具体人的投影。所有人都如此,在世界面前蒙了七层面纱,隐居在内心深处,活在可以触摸的外表背后。这让我感到可怕和吃惊。在此之前,我只是负责任地生活在大众中间,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并且做出判断。现在我开始关注他们,带着自觉自发的虔敬,对每个人都区别对待。这种突然注意到每个人的“个性”、秘密和个体存在的虔敬,是一个灵魂发展的浪漫阶段。在此之前,我对人总是根据他们的魅力做出判断。现在,我突然感到这种痛苦并快乐的惊喜,仿佛对我来说,“大众”的概念消失了,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世界组成部分,都值得我们去探险去发现去查找去记录,穿过热带雨林和动植物群落,一个人的生命远远不够……这样的好奇心,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从书本里获得。我再强调一遍,这是罗曼蒂克的生活阶段。世界,这个人类的世界,分解成了一个个原子。对作家来说,先是追寻这种“无序”,这种观点的“混乱”,之后才是传统、秩序和将对人类个体类型的观察纳入统一形式的方法。

我进行自卫,提防有人想要侵犯我的孤独,尽管他们有合法的权利和自发的能力对我的“个性”发起攻击——我在自卫的过程中发现了炼金用的神秘原料,那些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回应的东西,那些没有法则和理论进行揭秘的、无可争辩的事实:一个人或许能遇见隐在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这种事实,或者遇不见。我突然变得好奇起来。我的性情发生了调整,发生了改变。我抱着这种关注走近每个人,就像天文学家坐到天文望远镜前,他掌握所有的数学公式,确定无疑地知道在迷雾背后,在某时某刻,将会出现一个发光的星体,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新世界……如果想用这种方法、这种立场来观察人类的星象图,不会取得太多的成效。我们和某个人一起生活,我们了解他的“一切”,与此同时,我们又对他一无所知。有一天早晨,醒来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并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以前我们从来未曾见过。他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在他的言行举止背后肯定深藏着这样一个人,你会终于辨出,冲着他大喊:“啊哈,原来是你呀!”……这一发现令人兴奋。我懂得了,不存在“简单的人”,在肉体与精神的能力和特征背后,每个人体内都存在着某种真实之物,某种原始因素,人类的一个镭分子,幽幽飘曳,微微发光。

假如我在那段时间里能够写作,我最想写的是简单的游记:写关于人的探险文字。我会这样去发现人,按我自己的目的,好像发现一个有些神秘的陌生部落。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写。我甚至连诗歌都没再写。这是抒情诗般的生活体验,消隐在现实的体验之中;很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生了罗拉的气。诗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乱他的诗人心境与习惯。

诗歌训练,“训练”这词,是在修道士和杂技师的意义层面,谁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自以为是的文艺爱好者。做这种训练,必须要孤独,某种特别的、有时并不纯净、混乱不堪的孤独。诗人们在喧嚣的文学咖啡馆里,在这种孤独之中,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朝一侧耷拉着。有的时候,我下午去罗曼尼舍斯咖啡馆。我坐到女诗人艾尔丝·拉斯凯尔-舒莱尔的桌前,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雅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谈雅典,谈底比斯,谈我们将要“返回”那里,种一棵棕榈树纪念她死去的情人们(我们俩谁都没有去过雅典)……诗歌不只是“幻觉”,更不是优美迷人的胡言乱语。伟大、纯粹的诗歌能够让我联想到数学,一个必须破解的化学方程式,这跟音乐中的纯粹相仿。跟其他地方一样,在德国也有两个国家并存:一个是能够看到的,到处是雪茄店铺、摩天大厦和外汇兑换所,另一个则是不太真实的、较难感受到的诗人国度。有时,作家林格尔纳茨摇摇晃晃地跨进咖啡馆,带着满肚子的朗姆酒和怒火,把我拽到附近的动物园内,在那里他冲着动物做长篇大论、抑扬顿挫的革命演讲,号召全世界被压迫的老虎和蝾螈们联合起来……诗人们胆战心惊地生活在一个越来越野蛮的、黑人式艳俗的、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市民们挤满了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夜总会,并在那里扯破嗓子高唱:“你在哪里听到歌声,就可以在哪里消磨时光,因为坏人从来不唱歌。”与此同时,他们自觉自愿地准备投身革命。为了得到各种各样的“补助”,他们义愤填膺。但诗人们不要求任何的补助。

在那段时间里,我还是写了几首诗。后来,抒情诗的素材枯竭了,我再也不能破解“方程式”了。再后来,我跟几位朋友结伴去了雅典和底比斯,但是“真正的”底比斯我再也不会看到……不管怎么讲,罗拉是“现实的”,现实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我必须从“真正的”底比斯和雅典流亡,好能生活在她现实的子午线之间。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咖啡馆里故意绕开艾尔丝?拉斯凯尔-舒莱尔的桌子,不再跟林格尔纳茨去动物园了,也不再去那些更暧昧的地方听人讲述“大洋彼岸”的历险……最后,我在另一个国家丢失了护照,丧失了国籍①。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没再写过一首诗。但是关于这次流放,我就像一个被剥夺掉权力的国王,愤懑地沉默。我们离开德国,向西旅行。

6

我们在巴黎的头几个月里,挨个住过沃吉拉德大街延伸到拉丁区内的那段街上的各家旅店。这些旅店又脏又臭,破破烂烂,摇摇欲坠。而罗拉,对每一枚硬币都要精打细算。在德国时,我总是住在豪华酒店或将军遗孀们家中,在那些地方有生活所需的各种必需品任你选用;而在巴黎,客房里连橱柜都没有,我们只能将衣服放在皮箱里或挂在衣架上,然后罩上一条床单。盥洗池里总冒出一股排水沟的恶臭。旅店号称有“热水”,为此要付很多钱,但事实上只在早晨和晚上才会从水龙头里流出很少的热水。我们生活在一种难闻的贫寒里。我们去圣日耳曼大道上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用午餐,那里会将常客使用过的桌布收起来,留到第二天继续使用,这样我们可以节省每日的“餐具费”。这家饭馆还卖马肉早餐,提供可怕的筋肉、难吃的烩蔬菜、用发酵粉做的面条。我们二十个人围桌而坐,浸泡在炸薯条的油烟味里,在大堂尽头,在没有遮挡的炉火前,一位穿着脏得简直出乎中欧人想象的厨师服的满头大汗的家伙在炸马肉饼。即便我们离开了那里,西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油烟味,几个小时也散不干净。

我们从一家旅店搬到另一家旅店。一家比一家更破更脏。开始那段时间,我在巴黎犯了名副其实的洁癖,不停地洗漱,每天我从圣米哈伊大街的咖啡馆要跑回家洗好几遍手,因为在咖啡馆里不管碰哪儿都黏糊糊的粘手,那里的卫生间看上去就像一列载满闹痢疾士兵的战时救护专列上的厕所。在我们住过的大多数旅店里,要花几个小时说服房东们为我们这些外国“小资”准备洗澡水,我的卫生需求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别出心裁、恬不知耻的异想天开。在旅店和咖啡馆里,我们到处都能踩到传统的锯末,锯末被精心地撒在地上,为的是别把地板弄坏。我们体验的一切都跟我们过去学到、想象的样子“不同”。我们胆战心惊地住在巴黎。法国人讲话我们听不太懂,他们语速飞快,大多数场合我们只能礼貌而尴尬地点点头,权当是回答。我们无亲无故地住在城里,我们谁都不认识,那时候中欧的外国人还很少敢去凯歌高奏的巴黎。我们对法国毫无了解。我们只认识一位匈牙利画家,还有几位设计师和学生。这些家伙整日闲泡在蒙帕纳斯街区的咖啡馆里。但是,我对那些整日被来自两大洲的“波西米亚”流民占据的咖啡馆十分痛恨。我更喜欢在学生街区,在卢森堡花园附近消磨时光。

开始那段时间,我们在巴黎毫无羞愧地以出乎所有人想象的方式感到无聊。这种无聊,我们谁都没向对方承认:每天早晨我们都发誓,今天要好好“逛逛巴黎”,以证明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多么惬意,我们离开柏林来到这里是多么的正确……每天早晨,我都一个人去巴黎城区,罗拉留在家里洗熨衣服,因为我们没钱把衣服送到洗衣店洗,再者说,巴黎的洗衣店会过度漂洗我们精良的内衣。在这座城市,一切都让我痛苦不堪。我厌恶宽大的法式双人床;但我们却努力向彼此证明,这张床是多么漂亮啊,让人感到亲密和舒适……罗拉上午在家洗衣服,用电熨斗熨烫,直到旅店里发现耗电增多,引发争吵。快到中午,她也出门“逛逛巴黎”。但她一般只待在塞纳河左岸的老区。她最远敢走到克拉尼博物馆,去到“蓬马歇”百货商店的橱窗前,看着“巴黎新款”出一会儿神,之后坐到卢森堡公园,在那里看看街景,直到从万神殿后面传来正午的钟声。这时,她散步到那家炸怪肉饼的饭馆,坐到铺了纸巾的桌前,在那里等我。我们就这样生活了好几个月。

我也不敢走太远。早上,我从家里出来,坐到圣米哈伊大道一家咖啡馆前,连蒙带猜地点一杯彩色的含酒精饮料,因为我看周围几位酒糟红鼻头的法国人都在喝它,我手里拿一份新买的法国报纸,观望街景,就这样无聊地泡到中午。我说服自己相信,我是在巴黎,这里的一切都与众不同,一切都很“欧洲”,只在这里存在真正的艺术和文学,只在这里住着文化修养很高的市民们,所有能够住在这里,住在法国人中间的人都会中彩票。在双叟咖啡馆里,每天下午匈牙利画家都指指点点地给我介绍“名人”——名人们就坐在隔壁的桌前抽雪茄,常去那里的有画家安德列?德兰,作家杜亚美,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大人物,达达主义的明星们,怀着无穷无尽的艺术思想在灰底子上画黑点的超现实主义者们。我们满心虔诚地坐在阴影里。就连罗拉也惊叹不已,按理说她通常不会根据鼻子的形状、手势和音调判断一个人的。午饭后,罗拉回家,我一直到晚上,都站在街道对面教堂的大门口看一场场葬礼。那是燥热的秋季。我感到无聊之极。我没有心思看书,我只会一点法语,我羞于在巴黎的咖啡馆里翻着字典读法文书。在柏林,每天都会“发生什么”。在巴黎,什么都没发生……

有的时候,我们下午穿过林荫大道去塞纳河右岸,站在圣马德莱娜教堂的石柱或某家大商场的转门前——在发出一阵惊叹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朝旁边挪挪,哪里都不敢进去(过了好几年后,我才敢进卢浮宫)。有一次我们去歌剧院。罗拉自己在家笨手笨脚地缝了一件晚礼服。但是我们自惭形秽,精神紧张,感觉自己是乡下人、外国人,不是本地人,于是垂头丧气地回到拉丁区。只有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我才会有回家的感觉。我对那里的几条街道和房子已经非常熟悉。我喜欢在天文台周围散步,溜达到女士大街,或从解剖研究所前走过,在潮腐的秋日,透过敞开的窗户,飘出舒爽、清新的石碳酸味。在败叶铺地、污迹满街的环境下,这种消毒用的药液散发出某种文明、卫生、可以信赖的气味……我们根本不敢去剧院。我们生活在法国人中间,但是我们越来越觉得,想要结识一位法国人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旅店老板都不跟我们搭话。我怕他们。我害怕,因为他们是陌生人,是“欧洲人”,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之所以怕他们,因为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是另一类人,敌人,凯歌高唱的种族。在那一年里,每个法国人嘴里谈论的都是胜利。强大、好战的一代人统治政坛。就连街角卖杂货的小贩,也张口闭口就是“胜利”和“荣光”。占领鲁尔①,对许多法国家庭来说都感觉像是一桩私事或家事。

在那些年里,获胜的父辈们总喜欢在人前慷慨陈词。我感到困惑,孤单。而另一个巴黎,那个“流光溢彩的巴黎”,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所指的真正的巴黎,是从文学作品里品味到的那个宁静、温和、谦虚、含蓄、充满平民化的生活愉悦的城市。暂时,我们被放逐般地生活在一个野蛮、带着恶意的城市里。每星期我们都做出决定,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7

然而,我们留了下来。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在巴黎我没有任何“事”可做。有时我去索邦大学,但只是去那里逛一逛,听听课,我再也没有正式修学业。有的时候,我去国立图书馆翻阅杂志,我意识到,在各种日报和报刊亭里卖的那些杂志背后,有一个在从没听说过剧名的时事讽刺剧中寻求表达的、我不知道的陌生法国,那里的情况跟我通过官方途径获知的法国毫无任何相似之处。“运动”,隐在“党派生活”的背后,在杂志里面酝酿,发展。在一份军事专业杂志《法国军事》里,以肯定的态度评价了纪德的作品。不管是大型时事讽刺剧,还是官方或半官方的信息途径,都流露和展示出某种精神;大辩论在别的什么地方进行着,在朦胧的地带,在陌生的讲坛。我不大理解它们间的关联,出于本能地关注和了解。

不管怎么说,我留了下来。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又过去了,我仍还住在沃吉拉德大街,住在没有橱柜和浴室、散发着排水沟臭气的客房里。我们的钱越来越难挣。我们慢慢变卖掉所有的一切。罗拉搜罗出几副小首饰、一枚戒指、一只旧望远镜和一把象牙骨扇,出门去了拉斯巴依林荫大道的古董店。我家人偶尔寄来几个马克,考绍的报纸也付我一点专栏稿费。我们卖掉衣服,就为了能去吃顿晚饭。这一切我们既不觉得罗曼蒂克,也不觉得刺激好玩。在巴黎当穷人,是一种残酷的娱乐。我们身无分文,毫无浪漫可言。

如果生活在离家乡近一些的维也纳,怎么讲也会容易一些。但我们还是留了下来。我一向喜欢这样“毫无目的”、置身局外、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地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罗拉也绝口不提离开的事。她甚至连这种话都不说:咱们最好“开始”做点什么吧。在巴黎,什么都不可能“开始”。总之,她忍受住了我们这种丝毫不具任何实际内容的游荡、临时性的存在和彻底绝望的逛街;我们生活在我们并不了解其真正生活方式的人群中间。在那几个月里,我们在巴黎看到的东西,不外乎是一个外国游客所能看到的浮光掠影。在我们日复一日地试图向彼此证实这座城市意义的热忱里,颇有一些中世纪的味道、履行义务的性质、文学痴狂和附庸风雅。事实上,我们的自我感觉非常糟糕。后来,我在欧洲各地,总能在第一时间立刻感到熟悉和自在,从不像我刚到巴黎的那段时间。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知道如何接近这座城市。对于呈现在眼前的景物,我缺乏评测标准。对周围的冷漠,我以前连做梦都未曾想到,我不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竟会弥漫着如此浓密、无法穿透的冷漠。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家庭式的紧密联系:彼此相爱,彼此憎恨,有时还会彼此残杀,但不管怎样,在人们之间存在着联系。在刚到巴黎的那几周,我就已经明白,我就是饿死在法国人眼前,他们连肩膀都不会耸一下,连一杯水也不会递给我。这一教训使我幡然醒悟。通过刻毒的冷漠,我感受到巨大的力量,感到拉丁式的严酷与公正。由于这种冷漠的态度,我几乎对他们报以尊崇之心。很自然,我们无法出于某种“无条件的需求”在这里多逗留一天。每天我们都处在这种不确定的限期里。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地待在这里,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做,有某种使命在等待我。罗拉也是这样感觉的。只是对此我们都避而不谈。我们根本就不清楚,在巴黎我们有什么事能做。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命运,幽幽抱怨,瑟瑟蜷缩。我们时刻准备上路地生活在这儿,只差没有打行李了,我们就这样地等待和逗留。

圣诞节期间,罗拉病了。她在新年之夜差一点死掉。她是内出血,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在巴黎谁都不认识,也没有钱。旅店老板在元旦前的那天下午,请来了一位法国医生,蓄着胡须的年轻法国医生上门之后,要了二十法郎,耸了耸肩,给病人注射了一针吗啡,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张苍白、冒汗、扭曲的面孔,抽着烟,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房间的一角,告诉我说,问题非常严重,情况很危险,内出血已经渗入了腹腔,必须马上动手术,最好就在一小时内。我绝望、呆滞地望着他;现在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外国人,举目无亲,不知道能够向谁求助,在新年之夜,在巴黎。医生耸耸肩膀,神情漠然地催我先交给他三千法郎,他去联系医院,请外科医生,否则很遗憾,他也无能为力。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们都是外国人,我给他看我的护照,家里肯定出得起这笔钱,等节日一过我就去找使馆,他们了解我家的情况,肯定会提供帮助的,他们会发电报……但是在新年前夜,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从谁那儿能搞到这三千法郎?他戴上礼帽,环顾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几件衣服,角落里放着一两只破旧的皮箱,心想,他在这儿能“捞到”什么油水?……只需凭经验瞥上一眼,他就知道,捞不到什么。一个外国人,一个在学生区一间旅店客房内奄奄一息的外国学生,关他什么事?他嘟嘟囔囔地找了句托辞,扬长离去。

罗拉在那个时辰里,与其说活着,不如说死了。半小时后,房间里挤满了匈牙利人。我始终没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生死关头,同类的人群通过某种秘电的方式相互通告。我曾听人讲起过,在欧洲的大城市里,中国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紧密抱团,一人有难,八方相助。这个去凑钱,那个找医生。没过多久,一位年长的俄罗斯医生被请到家里,他硬着头皮、神色忧郁地忙活了一通,抱着深切的同情,充满了爱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这些流亡的俄罗斯医生,大部分在巴黎偷偷地行医,法国人要求这些来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年长、著名的临床医生和“大学教授”去索邦大学认证他们的学历。晚上,俄罗斯医生急匆匆地走了,带回一位法国外科医生,这名巴黎外科界的耀眼新星是从新年舞会上被拽到学生区的。外科医生穿着一件燕尾服,纽扣上别着闪闪的勋章,他是驾驶自己的轿车来的,这位法兰西人文质彬彬,高傲自信。他一进门就做出果断决定,在蒙马特疗养院开了一间病房,叫来一辆救护车停在旅店门前,午夜时分,把罗拉接走了。他没有提钱的事情。俄罗斯医生的温情令人感动,有那么浓的“人情味”。而法国医生冷峻、绅士,行事果决,能呼风唤雨。

通过某一个人的性格特征来推断一个民族的特征,这是多么轻率的做法!我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巴黎除夕遇到的两位医生都是法国人——假如我现在一言以蔽之地说“法国医生”这样或那样,该是多么轻率啊。实际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人——或许能够对人群进行归类的是学派、观点和某种知识的“渊博”,还有在我们国家医生的行为准则来看属于“草率”、“不周”的雷厉风行……比如说,就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收罗拉住院的疗养院里没有冰块,午夜时分,我跑遍蒙马特新年狂欢的咖啡馆,乘出租车在一家家歌舞厅、夜总会之间疾驰,求他们高价卖给我降温用的冰块……可是蒙马特的娱乐场所也需要冰块,跑堂领班只是向我耸耸肩……噢,法兰西式的耸肩!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这个熟悉的动作,但是我能平和地接受,因为我还见过另外一种更温情的动作。最终,拉特-莫特歌舞厅的大堂领班以出奇的高价仁慈地卖给我一桶冰块,疗养院的一位护士被从梦中叫醒,手忙脚乱地准备手术室,法国医生在清晨为罗拉做了手术。他没有问我们是谁,是哪里人,这位知识分子以他高尚的同情心向我们伸出救援之手,为病人安排好所需的一切,在疗养院为我们提供救助,他既不询问,也无要求,他做这一切时的态度委婉而周到,甚至带有一点羞涩,出于复杂的绅士精神,他知道施予、“行善”总有点像蹩脚演员的举止,是人类最危险的行为之一……在疗养院里,大家对我们的态度大都挺好,只有第一天夜里我们请的那位值班女护士,趁着罗拉病弱不堪,偷走了屋里所有能拿的东西;当然,我们不敢对她直说,于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放些新的诱饵,让她安心去偷,只要她不伤害罗拉。“疗养院”是一幢坐落在蒙马特最高处的、类似别墅的楼房,以前可能曾是妓院或幽会场所,楼道里散发着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只要医生和护士在疗养院里,就会对我们有求必应,但是晚上七点之后,所有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有的时候,白天刚做完手术的重症病人,夜里不得不在没有一位医生、护士值班的情况下熬到天亮,只有女门房为他煮茶。最初几日,疗养院的管理让我有点吃惊。在家乡或在德国,疗养院里通常都会储备冰块,夜里不会丢下刚手术的病人而无人监护。

两星期后,罗拉出院回到旅店。这两个星期,让我们结识了几张新面孔,结交了几位好朋友,后来,他们陪伴我们走过了生活的一个阶段。罗拉的身体非常虚弱,惶恐不安。不管怎么说,在巴黎终于“发生了什么”。仿佛我们之所以来到巴黎,就是为了让罗拉生一场大病,动一次手术,现在,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挺了过来。经过那段收获不小的巴黎历险,我们可以离开那里了。于是,我们满心伤感、浑身哆嗦地开始收拾行囊。我们看到了巴黎,并且经历了什么……在一个冬季的清晨,我们上路了,朝着意大利,朝着家乡。

8

我们一声不响地在充满敌意和紧张的情绪中旅行。我们顶着烈日,沿着法国的蔚蓝海岸走了好几天,在尼斯度假的都是英国人,我们在他们中间穷得自惭形秽,兜里仅有的几个克拉伊卡也被我们不假思索地当作闲钱输在了蒙特卡洛,我们几乎身无分文地跨过意大利边境。在那些天里,罗拉对自然风光漠然无视,要知道她刚从一次巨大历险中幸存归来,我们离家乡越来越近;我开始感到惊慌不安。我们计划在佛罗伦萨逗留几日,然后启程回家——“家”,当时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宽泛、松散、不确定的概念!——指维也纳,佩斯或考绍……我们怯懦地安慰自己,我们的家人肯定能为我在维也纳或佩斯找到一份“职业”;事实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该拿我怎么办,他们暗中为我们的婚姻能“维持至今”惊诧不已。我们自己也对此感到意外。那几个星期,我和罗拉的“婚姻”出现了问题。罗拉总是手执单片眼镜看周围世界,就像一个死而复活的人,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不再做长期存活的打算,用观望的态度审视我和我们穿越的国家,并无抵触地接受眼前的风景与一路体验——假如这时候我向她建议,我们去日本并在那里开始“新生活”,很可能她会跟我去。但是,我们在巴黎逗留的那段时光和现在伤残、沮丧的蹒跚回乡,恰让我感到十分奇妙……我从四面八方都嗅到了危险,心里揣满了疑惑不安的担忧。我感觉罗拉的患病是一种个体的伤害与出卖。她想死,我通过这一切感觉到的只是,我们进入了危险地带,在我们周围隐患四伏。毫无疑问,我非常同情她,但与此同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体验”?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意大利的热那亚第一次“发作”。我一反常态,不再温顺,我向她表示,我不再固守我们的共同生活,顺其自然吧。我并不知道,恰恰这种“顺其自然”永远不会发生。我们计划在佛罗伦萨睡足了之后去维也纳,在那里我们有的是时间决定我们今后的命运。我们两个都精疲力尽。我们的“婚姻”,在巴黎逗留的日子,还有在蒙马特疗养院的那一段小小、浪漫、生死攸关的郊游,这一切都让我们受够了。我们由激情变得麻木,神情惊愕地面面相觑。我从来就不适合让别人在我身上搭建他们的生活,尤其在那段时间里,更不适合。我的一言一行都暗藏着背叛,我时刻做着逃跑计划,准备逃离这个虽然世俗、却也奇妙的终身监禁地……我们就这样抵达了佛罗伦萨。

城里正在闹瘟疫,冰雨飘落。家庭旅店里,老妇们整日手捧装满炭火的陶罐在大理石铺地的厅堂里穿来走去,街上寒风呼啸,人待在屋里也会感冒发烧。我们实在太想休息了,想睡上一觉,换一身衣裳。我们已经没钱继续旅行了,意大利的银行代理忘了通知我们汇款已到。一天上午,罗拉跑到托纳布奥尼大街一家意大利大银行的支行去碰运气,她跟一名职员软磨硬泡,在国外业务记账簿里找到一笔寄到我们住址的汇款,无需出示护照或任何证明,她就在支行业务员欣慰的祝福下取钱后离开……这全都归功于她的个人魅力、率莽与自信。现在我们可以旅行了。那段时间,我对博物馆颇为不屑,我用布尔什维克式口吻喋喋不休地说“我只对生活感兴趣”。在托斯卡纳的冬季,我们冻得浑身发抖,无情的严寒让人绝难想得到妩媚的城市之光和气味。我们正准备收拾行李离开,罗拉染上了重感冒,并有折磨人的并发症,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额窦炎,高烧不退,在床上又躺了三个星期,我们有机会在亚诺河畔的旅店里用炭火罐取暖……急救车一天到晚在城里疾驰,狭窄街巷的拐角处,瘟疫车的笛声长鸣不断,从各个角落搜集发烧病人。我们到达佛罗伦萨的第三个星期,罗拉痊愈了,她逃亡般地拔腿回家,仿佛是被暴风雨卷走,既遭到了别样的掠夺,也收到了别样的厚礼。在佛罗伦萨火车站我伫立了很久,望着载她回乡的列车徐徐远去,我惶惑地盯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什么:希望她回来,还是就此分手?我们是继续活下去,还是死掉算了?自从我们相遇之后,我们生活在怎样邪恶的凶兆下?我们还很年轻,我们本可以分手的。不管怎么说,我独自留在了佛罗伦萨。

生活中总发生这样的事,生活赋予我的一切,总是跟计划和约定唱反调:我到一个地方旅游,结果在那里一住六年,或者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车,原只为好好睡上一觉,换一身衣裳,结果四个月待在那里迈不动步。就像萤火虫见到了光,我在佛罗伦萨被周围璀璨耀眼、令人惊叹的光明迷住了。至少这一天我已经知道,我不会去维也纳,不会回家,也不想谋任何“职业”。危险的直觉敲响所有的警钟警告我,当我再一次应该做出“不忠”的选择时,我必须谨慎对待各种计划,以及别人为了收买、诱惑而向我兜售的聪明建议。此时,在佛罗伦萨或其他什么地方(罗马或巴黎)有我的位置和我要做的事,我会走上正确的道路,我不能软弱,不能轻信任何家庭的、带厨房的三室公寓、固定薪金的“解决办法”,那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对抗我们而设下的陷阱……佛罗伦萨阳光明媚,三月初就已经开春了。

旅店里住的外国人很少,退休的托斯卡纳夫妇们聚集在这栋经风历雨的楼阁里,女主人是当地的一位贵妇人,她以无法仿效的高傲坐在长餐桌的主位上。在城市之上,在山丘之上,春天有如发起进攻一般突如其来、毫无过渡地到来了。有一天早晨我推开窗户,惊得目瞪口呆。我周围的美丽是如此澎湃,美得这般自然、这般温馨、这般寂静,这种美,我做梦都未曾梦见过,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丝毫都不夸张地讲,我浑身战栗,脊背窜凉,瑟瑟发抖。我仿佛学会了一种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语言。我突然理解了佛罗伦萨。突然之间,那些山丘、河流、架在水上的桥梁、楼阁,以及教堂、绘画和雕塑都有了意义,仿佛我知道咒语一样。我走进一个新的家,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对它了如指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新世界里展现,对我诉说……就这样,我开始激情万丈地在佛罗伦萨生活。我从来没有,从那之后再也未曾从生活手中得到像佛罗伦萨春天这般天赐的礼物。我吝啬、孤独地将这突然展现在我眼前的珍宝据为己有;罗拉在考绍的某个地方休养,试图从我们相识的惊厥中清醒过来,我将她的未来完全交给她自己决定。“我要做的事情”已亮若晨曦,再清楚不过:我必须留在这里,留在佛罗伦萨,留在离另一个世界最近的地方,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操纵我生命的神秘力量把我放走。

作者介绍:

马洛伊·山多尔(M á rai S á ndor,1900-1989)是20世纪匈牙利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他一生流亡,一生写作,曾发誓只要自己的家乡一天不自由,他就决不返乡,并且禁止自己的作品在匈牙利出版。遗憾的是,马洛伊没能等到祖国自由,1989年2月21日,马洛伊在美国的家中用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自由选择死亡这个高傲的姿势成为不朽。同年秋天,匈牙利随着东欧剧变发生了体制改革,从1990年开始他的作品在匈牙利陆续出版,并带给他共和国最高奖章——“科舒特奖”,这是历史上匈牙利政府唯一一次将奖章颁发给已去世的人。马洛伊一生共创作了小说、诗集、散文集、日记、剧本七十多部,其中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被译成世界各国语言。代表作有《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叛逆者》、《马洛伊日记》等。《罗拉》讲述了一位20年代年轻诗人“在路上”的情感故事。这个年轻人“我”,就是马洛伊自己。

责任编辑 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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