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立
简轶终于被提拔了。
35岁,反贪局处级干部。简轶知道自己走来一路不易。从考上公务员的那天起,他立志正直、不悔,一身正气地走公仆之路。
上天总是眷顾那些有理想有准备的年轻栋梁。简轶如愿地进入了反贪局,这是他一心想去的地方,对于那些为官贪腐之人,他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厌恶,他处理起那一桩桩的案子,也是果敢决绝,铁面无私。
在这个城市,反贪局可是一个有名的衙门,不仅是因为它的职能和名声,也因为这个局里有一位著名的铁局长。铁局长本姓汪,名铁铮。他父母取意铁骨铮铮来给他定了名。由于在这个城市雷厉风行、惩治腐败,于是便没人再喊他汪局长,而都改口为“铁局长”了。
简轶对铁局长有种由衷的敬佩,在进入反贪局工作后,他一直以铁局为榜样,除对自己一贯的严格和清廉,对于工作更是专注到玩命的地步。反贪局上下都知道,简轶受到的各种人生恐吓和威胁应该是最多的,但是他义无反顾。在历次全局的工作考评中,简轶的业绩也是全局最优秀的。
只不过,简轶一直没有获得过任何提拔的机会而已。
终于在这个年末的时候,铁局长要亲自找简轶谈话了。局里负责干部选调的组织部长提醒简轶,这个是铁局长要提拔他的信号,让他好好准备。简轶却心里十分的平静,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是什么,提拔只是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那天早上,简轶异常平静地走进了铁局的办公室。铁局正巧接电话,招手示意他坐下。简轶坐在铁局屋里沙发的一角,眼睛却一遍一遍地扫着墙上的那幅字。
铁局好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飞白“草篆”。局里都知道局长有雅兴,但很少在公开场所见到他挥毫。他办公室里的这幅,倒是每个人都见过,而且都记忆尤深的。
这幅字,准确的说就是一个字“廉”,在三平尺上挥毫而就。简轶每次到铁局长公办室,都会仔细端详这幅字。他觉得,这字里蕴含了一个人的为事之风,更是一个人对于人生的态度。
铁局和简轶的谈话,其实很简单。铁局表扬了简轶工作的出色,也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器重,同时也告诉简轶,这次提拔的后备考察对象有简轶,但是还未做最后的定论,希望简轶经得起组织的考察。当然,铁局希望简轶不要把提拔看得那么重,既然为人公仆,就应当有奉献有牺牲和度量,即便没有获得提拔,也应该一如既往,无怨无悔。简轶在自己最尊重的人面前,眼眶湿润,心潮澎拜。他最后告诉铁局,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绝不是飞黄腾达,而是奉献一己之力,恪尽职守。
“铁局,我最后有一事相求。”简轶起身,准备走出铁局办公室时,突然站住了。
“你说。”铁局饶有兴趣地抬起头,看着简轶的眼睛。
“我想求您一幅字。”简轶用仰慕的眼光看了看墙上的那幅“廉”,又看了看局长。
“还没到时候,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铁局嘴角露出些令人费解的笑,低下头去看文件了。
简轶第二天见到了组织部长,将与局长谈话的内容如实汇报,也提到了求字一事。
“铁局是我敬重的人,我特别想得到一幅他的字,就要一个廉字,悬挂在我身后,如师督促,让我天天振奋。”简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组织部长,请求他帮忙再次向铁局恳请。
组织部长微微一笑,招呼简轶凑近过来,一五一十,如此这般。
几个月后,简轶的提拔任命下来了,他走马上任,搬入了自己的办公室。在他座椅的身后墙上,那幅“廉”字,风神高迈。铁局落四字款,让这幅大字寓意深刻。
简轶备加努力工作了,至于为了求得这幅字给铁局送去的5万元润笔费,虽然他偶尔也隐隐心疼,但是他觉得组织部长说得是有道理的。
“既然是求字,那就得按书法界的规矩办,铁局是大家,5万元润笔费是应该的。”
收藏家
当我跟随他走进他收藏室的那一刻,我几乎要窒息了。而他却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跟在他的身后,我能感觉到走进收藏室的瞬间,他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如同在水里潜泳了很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换了口新鲜空气。
那是一个位于地下二层的空间,层高超出了我的想象,足有5.2米。置顶的异形灯管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当他按下电源,整个空间霎那间出现在你的眼前时,比那空间和光线更让人瞠目的是满屋的藏品,让你如同置身于一个中国古代艺术品的博物馆。
他在我的前面,头也没有回,用他那修长的手指做了一个跟随他的示意。我知道他想带我参观一个藏品,于是紧紧地跟随了。
“那个条幅是董其昌,不过是临摹的。当然真品也在我这儿。”他把下巴抬了抬,算是介绍了墙上的那个条幅。
“这个罩子里的是成色最高的宣德炉,铜料来自天火闪电直接劈中的铜矿原石,又叫虚铜。你看这炉身上闪烁的奇异的光芒,这在国内是孤品。当年只有皇室才能用这类成色的宣德炉。”他站在一个玻璃龛前自言自语道。而那时我的眼神已经被一个唐三彩吸引住了。
“你应该没有可能见到保存这么好的唐三彩马。这是咸阳一个唐墓中出土的,保存好到让你觉得可能是赝品。”他察觉了我的兴趣。
在那张金丝楠木的条案上面,摆了不少的卷轴。他伸手示意我可以打开一幅。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其中的一幅。他拿起一端,让我展开。这是一幅明代谢庭循的《孤山九老图》,九个儒士,栖身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间,神情各异,精妙绝伦。我看得仔细,他在旁边拿起一幅一幅的卷轴,如数家珍。那些画的精妙之处,那些大家的生平轶事,他娓娓道来。
“请跟我来。”他示意我跟他走向房间的另一边。
“还有一些更加珍贵的藏品,轻易是不向人展示的。”他的语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带领着。
就在他有点炫耀地请我猜一幅米芾的行书是他花了多少钱收藏时,他突然回过神来。当然,那一刻我也回过神来。
我故意用生冷的口气说道:“可以了吧,我想我们该走了。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用依恋而又生疼的眼神在抚摸着这个房间的一切。
“你们能照顾好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吗?”他说这话时,眼泪竟然如泉涌。
我用手既是拖着又是推着他走到了收藏室的门口。我的助手给他重新戴上了手铐。
“其实我只是喜欢收藏。”他的话简单又复杂,也许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押解他的警车已经走远了,助手站在我的旁边,等着我的指令。我并没看他,只是一直注视着远去的警车。
“他的确是个收藏家,不过他也是一个十足的贪官、混蛋。他不择手段、渎职腐败……”我在跟助手讲这些话时,脑海中竟然浮现的是他给我介绍藏品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对这些艺术品深深的无尽的感情。
“是的,他的确是一个收藏家。”我心里说道。
将军令
元朔六年,秋。
汉军六路精骑,十万大军,于定襄出塞,攻击匈奴。老将军领命率部出征,英雄暮年,壮心不已。
一场遭遇战落幕,汉军历经磨砺,出师告捷。山冈上、坡岭上,狼烟已灭,但尸横遍野。将军骑在西凉赤兔上,信马由缰,巡视战场。前方斥候押解一队俘虏从将军马前而过。
“停下。”将军收拢缰绳,拦着队伍。
“抬起你的头,我要看见你的眼睛。”将军马鞭指向一个身材矮小、非常瘦弱的匈奴俘虏。
斥候调转马头,来到匈奴面前,喝令这名俘虏。
这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匈奴少年,浅黄色的眼珠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泽。将军杀气逼人,瞪眼凝眉,不怒自威。
匈奴少年并不躲闪,回望将军,神情自若。只是眼神中,那股异样的光泽,反倒让将军心生不安。
将军问道:“我看到你的眼里,闪烁着你的胆怯。”
少年微微一笑:“将军,我的眼里分明是仇恨。”
将军周身一震,赤兔竟然后退了两步。
将军勒令:“松开他的绳索,放他回大漠。来日再战,让我看看你的仇恨。”
少年沉着地整了整衣袖,竟然指着远处一匹无主的战马,要求骑走。将军有几分钦佩他的少年英雄,默许了。
哒哒声远去,夜幕四起。
整个秋天,将军再未见过少年,汉军征伐全胜,班师回朝。
这一年,初冬。
汉武帝在上林苑狩猎时获得一只“一角而足有五蹄”的怪兽。加之汉朝对匈奴大规模反击的胜利,汉武帝有感天意受降。因此次年改年号为“元狩”,有征伐之意。
元狩二年,秋。
大军已是三出定襄。将军年迈,统帅后部。
黄昏,大队匈奴俘虏缓缓而来,前部获胜,后部收拢俘虏,以备回朝请功。将军策马而过,巡视着大队俘虏,寻找着那个曾经让他记忆尤深的少年。
无果。
将军干脆勒住缰绳,要求每个俘虏从他马前而过时,必须抬头与将军双目对视,直至夜幕降临。
夜,副将入帐。
“将军是否在寻找那位两年前的少年?”副将问道。
将军抬头,若有所思。
“我哪里是在找寻那位少年啊,我只是想看到这个草原民族的眼神。”将军起身,踱步到帐门月光下。
“将军此举何意?”副将不解道。
将军一声长叹。
“今日所见,你没觉得每一个俘虏的眼睛里都有当年那个少年眼中那异样的光泽吗?”将军提点道。
“将军的意思是……”副将仍不理解将军之意。
“征伐数年,大汉天威,可匈奴并无怯意,反倒是越来越恋战。他们每个人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对我们深深的仇恨!”将军仰望着草原上深邃的夜空。
“匈奴如草芥,我大汉天兵一到,处处土崩瓦解。如能将他们赶尽杀绝,我大汉可保万年基业。”副将试探着将军的口气。
“愚昧!既是草芥,岂能赶尽杀绝,你不见这草原上的草一岁一新,何时枯萎过。”将军拔出佩剑凝视着说道。
“征伐之意,谓之降服,如无此道,杀戮又有何意。”将军收回佩剑,抬手示意副将退下。
元狩四年,夏。
汉军兵锋直指大漠,老将军出人意料地自荐出任前军统帅。皇帝念及将军戎马生涯,即将挂印,准其先锋立功。
将军先锋,领兵入大漠,先避敌不击,后遇敌亦不死战,虚晃游荡。直至放走匈奴大半。中军后将围歼残敌,小胜而归。将军致函主帅,承揽怯战之过。
班师之日,将军立马于夕阳下,挥鞭告别部众,于残阳如血中,拔剑自刎。后史书记载为:漠北之战,前将军,迷失道路,未能参战,愤愧自杀。
副将追随将军多年,斩杀赤兔,同将军尸骸一并葬于大漠之南的草原上,永远伴随着一岁一新的原上之草。
之后千年,草原上的杀戮从未停歇,从来没有什么永远的征服,无非一时的征伐而已。
倒是原上之草,生生不息!
谋杀
作为“案件聚焦”栏目专栏记者,这是我十年来遇到的最离奇的谋杀案。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青年人,准确地说是刚刚过了十八岁的年纪。因为长期的缺少营养,他的头发稀少且枯黄,惨白的脸色让人的心头渗出丝丝的凉意。更让人坐立不安的是,他六岁就高位截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在中国,由于医疗条件及经济条件的原因,在街上,我们能看到一些高位截肢者,用双臂拄着两个小板凳,交替往复,代替脚来行走。可是,在今天上午庭审的现场,我竟然又看见了这让人心酸不已的一幕。坐在我面前的那个青年人就是这样,在法警的监视下,用手走上被告席的。
这个青年在今天上午的庭审中,承认了罪行,并将谋杀细节清楚地讲述了。他的冷静,让所有在场的人惊讶。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残疾可怜的青年人,谋杀的竟然是照顾抚养自己十二年的亲姐姐。
“三天后,即将宣判。我想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你的判决。”我开始跟他对话。作为专栏记者,我获准采访他。十年来,我采访了很多死囚。从法律的另一面,去重新审视着案件和那些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