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飞
男,1987年生于山东阳谷。业余坚持文学创作。在《时代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十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塔或牧歌》,曾获“水城文艺创作奖”文学类一等奖。
一
天赐站在玉米秸垛上,踮脚翘首,鹅一样伸长了脖子。
天空墨蓝,似漫漶着浑濛的水雾。月亮从东边冒个头,悠悠的,懒散倦怠模样。它只轻轻一跳,便攀住了古树边缘,窝在那儿,像个透明的鸟巢。
忽而,旋起一股风,干冷干冷,冰粉般拂撩面庞。天赐看到,风是带了绒毛的。它于鸟巢中溜出来,这儿那儿胡乱吹过一阵,又呼呼嗖嗖地飞回了鸟巢。几缕状如浮尘柳絮的阴云消匿不见,四方澄明。呆望片刻,感觉好没意思,便转过身子,远眺目及之处浸淫“水”中的村落。街巷和房舍都是倾斜的。纵横交错,像极了迷宫。
“哎哟,好亮的月明地儿哩。”二鸭子走出小院,前脚踏过门槛儿,后脚就顺势勾住了门板。“憨娘们儿”“呜呜呜”哼叫着摇尾转圈,跳起上身,“哧哧”扒着木板,从门缝里向外瞅。今晚,二鸭子披着件黄旧的军大衣,腰间系了根染红的粗麻绳。他袖着手走上中街,来到磨坊跟前,四下里空无一人。他仰起头,古树阴翳的戏台也已失去了光泽。“咦,到时候啦,咋还没来?”后街食先生家那边儿杳无音息。二鸭子心想先到磨坊里暖和暖和,却从家前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踏踏”声响。他转过身,庄口羊肠小道上,黄白夜色正剪出一个飘移的黑影。地面觅食的鸟雀惊得“呼啦啦”飞起,落上树枝,似一枚枚的枯叶。近些,缩脖、短腿、大腹便便,像个没腰葫芦。葫芦还是个秃顶,几绺焉了吧唧的长发在后脑勺那儿迎风飘摇。二鸭子“嘿”一声,嘀咕:“好家伙,放河里能钓鱼呢。”二鸭子没见过这人。葫芦走过来,在他对面站下了。葫芦上下端量几眼,不等二鸭子开口,点头哈腰说:“‘帽儿好。”二鸭子说:“你哪儿来的?”葫芦指指前村方向:“回‘帽儿,我是那边儿来的。”“干嘛来啦?”“找人。”“找谁?”“找喜田。”二鸭子顿一顿:“喜田?我们村没这号人。”葫芦说:“回‘帽儿,是我们村跑来的。”又敲敲自己的秃顶,“脑子不太灵光。”二鸭子说:“哦。”葫芦身体前倾,唾沫星子飞溅:“他家主物一死,就回回疯跑出来,你猜他咋说?他说见不着‘猪耳朵身上发痒,自己的‘耳朵一只滚烫一只冰凉,扑棱棱得就要飞起来。”说完呵呵呵地笑。二鸭子不说话。此时,后街岔口那儿传来窸窣声响,又是一个飘移的黑影,样子有些滑稽,宽松晃动的长衫与瘦削单薄的体形极不相称,狼狈且透出鬼魅,像只被水淋湿的蝙蝠。二鸭子看过去,像食先生。葫芦也朝那儿看一眼,说:“哎呀,这冷的天儿,不找啦,回。”食先生过来,说:“那人是谁?”二鸭子有些慌:“不,不认识,像前村的,来找个傻子。”食先生笑笑:“哦,特殊时期,注意防范。”二鸭子说:“是哩,是哩。”食先生说:“直抄近路去禀报吧。”二鸭子“嗯嗯”点头,说:“我从湖洼那儿过去,交代一声。”刚要走,磨坊里“吱扭吱扭”拉磨的黑儿“昂儿——昂儿——”地叫起来。二鸭子又想起出来时“憨娘们儿”的叫声,“嗷儿——嗷儿——”的,不像狗,像狼,还不是一声,是两声。
拐角处,铁蛋手握木锨,一铲一扬,拾掇潮气过重的烧柴。听见响动,他停下手里活计,贴伏墙上。待到近前,猛然蹿跳出来。“啊呀!”二鸭子怪叫一声,捂住胸口:“这吓人的,毬东西!”铁蛋嘻嘻笑:“干啥去哩?”二鸭子没好气儿:“干你!我不告你傍黑儿到古树那儿守路口么?”铁蛋摸索着衣兜,掏出两根棒棒棵,点着,递过去。“翻腾完,翻腾完就走,咋,有动静啦?”烟卷一燃一黯如怪兽眼睛。“有啥动静,没事儿。”“哦,”铁蛋说,“你自己?食先生呢?”“布置戏台去啦。”“三小主呢?”“晒谷场上躲着呗。”铁蛋重重吁一口:“我瞧凶多吉少。”二鸭子瞪他一眼:“别胡咧咧。”铁蛋望望街巷:“你知前村咋看咱哩,一簇人扯闲,这人说‘嗨,后村呀,那人说‘都没个正道,又有人说‘不是偏头就是斜眼。”二鸭子涨红了脸,愤慨不已:“瞎嚼舌根!食先生说‘此即战术,让那群狗日的有来无回。”铁蛋碰下他的胳膊:“这事儿,你也得参言参言呐。”二鸭子咧下嘴,吐个烟圈:“咱算老几啊,听喝打旗儿的罢了。”仰起脸,眯眼看月亮:“不跟你谝啦,我去那边儿瞧瞧。”铁蛋瞅着二鸭子的背影,又站一会儿,将烟屁股弹到地上,用脚碾了几碾。
堂屋空着,二鸭子折去西院偏厦,三人都在。个个花脸。地上渍满水迹,几瓣残碎的玉白瓷片。是那只有镂花底座的涂釉茶杯,金楷平时闲逛总要端在手里。适才,二鸭子徘徊良久,终是硬着头皮踱蹭过来。此时,他横在门口,欠欠身:“太爷,大老爷,二老爷。”三人不应。廷翰蹙着额头,摊开双手:“是咱理亏,不管怎样,臭小子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廷墨不住叹气,作出一副无奈表情。金楷笑了笑。廷翰又说一遍:“就是咱理亏嘛。”又说,“村规民约上条条框框也写得清楚。”廷墨不语,左顾右盼,要找什么东西似的。金楷坐回圈椅,仰起身子:“说说,你想咋办啊?”廷翰嗫嚅着,声音打飘:“我想,我想交出去,听凭人家处置。”金楷呼地站起,神色峻厉,怒视廷翰道:“混账!规约算个屁!血浓于水,怕他个鸟,大不了鱼死网破!”说着乜二鸭子一眼。二鸭子吸口凉气,垂缩了目光:“太爷息怒,依小的看,怎么着也得保护三小主哩。”廷翰小声嘀咕:“子不教父之过,让我……”金楷挥袖打断,鼻孔哼笑一声:“让你?待会儿还是我来会会他。”远处传来“哐哐”锣声。金楷觑向窗外,看着二鸭子:“去吧,看看乡亲们咋说。”
出门左拐,往戏台那儿走。经过一处空场院时,看见蜜姐在和谁说话。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仰面发呆,一只肮脏不堪的鸭子被一条同样肮脏不堪的绳子拴在他的腰间。离着很近,蜜姐还是扩手冲这人喊:“喂,瞧什么呢?”这人并不看蜜姐,大声道:“嫦娥!”“嘎。”鸭子也附和叫了一声。蜜姐也抬头观望,什么也没看见,倒是对旁边一棵杨树上的鸟巢产生了兴趣。蜜姐喊:“你看,鸟巢!还有只衔着枝条的喜鹊站在窝沿儿上呢。”这人一动不动,仍然翘望他的嫦娥,还不时呵呵呵地笑。蜜姐就伸手拍他一下。这人低下头来,看着蜜姐。似乎看不清晰,便用手划了划面前,又呆着看。这人突然说:“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娘也不是好东西!”蜜姐吓了一跳,说:“你娘怎么不是好东西?”这人说:“哑五那样的蠢货他娘都给他找了媳妇,我难道还不如哑五?”蜜姐说:“前村的哑五吗,他娶的可是个傻女人!”这人说:“傻女人不是女人?美气呢,谁见谁说美气!”蜜姐说:“夸两句美气就成仙女啦?还带个孩子呢!”这人说:“孩子,孩子怎么了,他小子赚大发啦!”说到这里他很是气愤,抬腿间狠踢了鸭子一脚。“嘎!”鸭子的叫声提高了几度。它又想逃走,又发现其实自己不怎么飞得起来,又意识到脖子上正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绳子。它厌恶这条不知谁丢弃的已无法辨清原本颜色的绳子。这人说:“不管咋地,有个媳妇儿就行,至少这只鸭子也是要丢掉的,它真是笨得出奇!”蜜姐“哦”一声,说:“你是前村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这人说:“我叫喜田。你叫什么?”蜜姐不应,看了看他身旁的脏鸭子,说:“你看什么我就叫的什么哩。”二鸭子在一旁窃笑,心想这个傻子便是先前那葫芦要找的喜田。“哐哐”,锣声又起。不能让食先生等得着急哩。他绕过他们,朝戏台走去。endprint
路过茅厕,闪入一红衣绿裤。“嘿,这妖妖的态儿。”二鸭子止步,死盯着瞄。一株刺槐不知打哪儿生根,挤进砖缝,正冲歪撞地疯长,就是不肯出来,弄得整面墙凹凸不平。他轻手蹑脚靠近,于中间塌陷处伸探了脑袋。一截木棍不期然已迎面敲来。二鸭子慌忙躲开。小香的脸月色下银烁烁地白。她哼一声,嗤笑道:“没见过女人呀。”“嘁,哪儿啊,不兴爷们儿解溲?”二鸭子咕哝。悻悻出来,心想:和母猪屁股也差不多。
前方现出戏台黢黑的轮廓。它的对面供奉着关帝庙,两侧还有略矮些的配殿。《后村考略》中记:“彼时河运昌盛,一支弯绕于此,平流静波,可集散南北货物,因而商贾聚,行祭祀娱嬉之事。”
众人带了杌子、条凳、马扎,围坐一圈,呵呵哈哈说笑聊天。“哗啦——哗啦——”,尚未收割的玉米秸秆东倒西伏,一阵乱响。大家屏了声息,仰着脸看。果不其然,是蜜姐。面色红润,花枝招展,不像发病时候。她扭动腰肢,从容走出,躺卧在坡沿上,滑蹭着下到院里。站起时,蓝绿的夹袄上沾染了几绺萎黄的枯叶。食先生又气又笑,近前用扫帚几番清扫。蜜姐摇来晃去,嘻嘻哈哈。老歪披件臃肿大氅,偎在秸垛上,嚼着一块地瓜干:“不是个好鸟。”紧挨蹲坐的高希说:“咋?”“笼子关不住么。”“咋关不住?”老歪不理,冲着蜜姐眨眼睛,张大嗓门:“哎,甭瞎磨悠啦,干脆来我这儿讨生活,不会亏待你,保准儿日日吃香喝辣。”众人喜不自禁,吹哨起哄。“带回家供起来啊。”“老小子现在还喝奶呀。”“只怕是可尽儿折腾消受不了哩。”蜜姐从食先生身后蹦出来,指着老歪:“就你他妈个熊样,也不撒泡尿照照。”众人又哈哈大笑。老歪也笑:“不信呀!怕我耍赖?”又伸出小拇指,“骗你小儿哩,不行立个字据,签名画押,找太爷作保!”众人又乐得不成样子。蜜姐嗔道:“滚一边去!”老婆婆转过身子,害冷似的扎紧头巾,干瘪嘴巴绽出仅剩的牙齿,唠叨:“你说,自从这老辈儿的台子当了会场,才上演了几出好戏呀,也就一出呗。”旁边的老头儿随声附和,看着人群中钻跑蹿跳的孩娃儿们。
那晚,已是子夜时分,蜜姐猛然醒来,跳下炕头,翻起母亲的檀木箱子,抓过十字架就披挂在了脖子上。她径直跑向戏台,“哐哐”敲起铜锣。咿咿呀呀,呜呜噜噜,手奓撒着,一会儿抚住脑门一会儿按在胸口。许多人从门缝里往外瞅,瞅着瞅着便走出来。一人说:“呦,眯眼唱歌哩。”老歪说:“什么呀,驴哼哼猪呼呼似的。”片刻,蜜姐忽的哑噤,又大吼一声:“阿门!”一个教友看出端倪,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是老姐姐院竹啵,你这是……”蜜姐嗓门更大:“我主基督!我主耶稣!啊啊,你们不知道,天堂可好咧,真是啥啥都有,享领大福寿,你们可要接着信呐,死后也能跟我一样,也能上天堂,沐浴基督我主圣光,啊啊,咱们又能一起作祷告啦。”说完,踅摸一阵,从门后寻把铁锹,就地开挖,随土卷漾出的蚯蚓,被她迅速捏起扔进嘴巴。众人骇然。铁蛋高希们呆愣着不敢动手。廷墨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廷翰天科天恩扑过去,蜜姐力大无比,三人都拉她不住。家丑家丑,金楷全身打抖:“这,这是什么鬼样子,拿绳索绑起来!”此时,听二鸭子跑动,在人群外喊:“都闪开,都闪开。”就见食先生过来,手端一个小盘,放着面炉饼和葡萄汁儿。蜜姐吃下喝下,人就好了。众人啧啧。好了,倒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脸白白的,扯过老婆婆小媳妇递来的花衣裳就胡乱搭在身上,说发生什么事儿啦,说大半夜的,怎么在这儿,说自己这是在台子上演戏的吧。说着说着眼中就沁了泪花,一抹眼睛似乎又要紧跟着笑出来。老歪还在上下打量:“闺女哎,被你娘附了身啦。”食先生上前帮蜜姐整好衣服。众人又扭头看食先生。一教友说:“圣餐呀。”一人说:“这老头儿。”一人说:“不假,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另一人说:“不就馍嘛,白是白点儿。”又一人说:“那红水儿可是泡了老鼻子的时候呢。”
此后,村中大事小情,金楷都让食先生主持。这次“祸端”也不例外。
二鸭子上台,说清来龙去脉,大家交头接耳一阵,纷纷表示拥护三小主,但在动武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二鸭子扫视着喧闹的人群,拍拍木桌:“别嗷嗷啦,都安静点儿。”铁蛋和高希随声站起:“安静点儿,安静点儿。”大家坐好,却是蜜姐跳出来,走到中间,面向人群,挥手大喊:“来呀,庄乡们,跟着我念,以和为贵啊。”老歪带头“啪啪”鼓掌。一半人开始起哄。瞎子说:“对呵,对呵,我眼亮堂如照灯,那瘟畜生见不得光哩,一准儿会飞扑上来给啄瞎。”聋子说:“嘿呀,你们不知,昨天可是叫了一整宿,吵得人都睡不着,今晚却没一丝儿响动,猜思也都上架休息啦。”瘸子说:“都晓得哈,好钢用在刀刃上,啊什么什么来着粮草先行,我跑得快行动自如,管后勤满合适的吧。”老头儿说:“我说也是,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么。”老婆婆说:“大掌柜的说得在理儿,拿刀弄枪得是干啥,可好劲儿。”说完捂嘴“啊呀呀”地笑。另一半人也开始起哄。“呆”不说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眨眼”眨两下眼,指着不远的一棵柿树,说:“哎哟,瞧那树上的红家伙,捏它是个软柿子,不捏它也是个软柿子在那儿挂着呢。”“岂不知”说:“你懂个毬哩,数九寒冬天,用它凿冰开石也不费事啊。我看是个小灯笼,加点儿火就能呼呼烧起来,旺得很。”“我说么呢”说:“我说么呢,甭管是柿子灯笼,还是灯笼柿子,该是啥就是啥,不过里面都有着无数个红舌头。”二鸭子拍拍木桌,看食先生。食先生面容安泰,语调和缓:“两村长期和睦相处,规矩虽是三令五申,但念之前鄙人相救于天赐年幼,断不至于兵戈相向。大家稍安勿躁,正常作息即可,不必参与此事。”
众人散去,二鸭子和食先生一同去到晒谷场,把天赐领回家里。
院墙倾斜,只能盛满一半的月光。中间一株枣树,斑驳的枝条如同河底的水草。周围散种着月季、石榴、美人蕉、无花果,明暗相间,错落地各自想着心事。天赐静默地等待着。是一顿训斥抑或吊起毒打?他不知道。一抹扁瘦的影子挪近了,洇在那儿,分出枝杈,弯曲缠绕纠结拉扯。“二哥,”天赐恼怒地甩开胳膊,“不用你管!”天恩款步上前,语气嗔切:“不用俺管?不用俺管用谁管?俺是你哥。”“还有大哥哩。”“大哥和咱能一样么?再说,自从大伯疯癫之后——”“哞——”,西院的牛叫起来,仿佛嗅到美味,音调亢奋激昂。伴着窸窣声响,食先生穿拱门过来,天恩天赐就迎了去,随在后面一同走进堂屋。桌上摆着棋盘,茶已沏好。金楷脸面铁青,额头频蹙,尖利红烈的眼神让天赐胸口惴惴发堵。他正想开口,试图扯闲辩解时,便被轻拽了下衣角。食先生拱手作揖道:“太爷,天色已晚,您看,我和三公子是否暂且回避一下?”没有音息,太过安静而略显空旷,一切可闻,一切又不可闻。稍顷,金楷长叹一声,驱蝇般挥挥手,道:“都下去吧。”目光虽有黏滞,却心不在焉,凝神谛听起外面的动静。endprint
二鸭子逼在墙角,只感地面不住弹跳,如何也踩不稳。旁边备着铁锹,通体闪烁,光焰寒峻。“汪”,心上正嘭嘭敲击小鼓,竟传来“憨娘们儿”简短且轻浮的吠叫。他似乎看到自己爱将得意的神情。“我日,还真被食先生言中了,果然就他一个?”侧身握了家伙,贼头鼠脑地望向村口。“咦嗬,好家伙,单枪匹马呀,‘贴班儿单双都没带。”二鸭子咕哝。“憨娘们儿”紧跑几步奔至前面,仰躺下,摇头摆尾,叉开蜷曲的后腿。士林皱眉冷笑,飞踢一脚,骂:“骚货!”“憨娘们儿”咕噜打个滚儿,呜呜叫着逃开了。二鸭子嘻嘻嘻一阵窃笑。士林目不斜视,径直走进院子。
角落的铜台上置着一尊灯盏。原本是株白兰,看着柔媚,惹嫌不愿侍弄,便投其所好,打发给了廷墨。灯盏许久没有擦拭,瓶身上不知何时落下了花白鸟屎。柴油污浊,烛芯跳荡,汩汩冒出黑烟。金楷咂咂嘴:“呦,甚汹的,还不把人的心肺吸黑。”朝着里屋,喊:“天赐!”慌又改口,“天泽。”回应含糊,听来就是呓语。小孙子痴愚,已是五周岁,还不会说话。便想也是个混沌,煤油燃着虽烈,却是清亮的。他无奈地摇头,重呼一口气,转而看着眼下的棋盘。转个圈,要了白子儿,飞象摆在炮前,又顺手抽去几枚,就成了残局。就像上次没有下好。桌边一个红子儿,手指敲敲点点,是对方的马,细看,马首如同鸡头。
士林进来,迈八字步,走路一闯一闯。坐定,抓起茶杯咕咚咕咚,两口见了底。金楷不慌不忙,提壶续满。士林俯身看棋,挠下光头,故作惊讶:“哎呦,马被杀啦,这棋你看。”金楷说:“兄弟,我看着哩。你在上风,这还没法儿走啦?”士林呵呵笑:“嘿,马个卒也好啊,你呀,马的马,你的象还在呢。”说着跑车将军,边说:“将呀?”金楷说:“你将呀。”一边斜向上士。士林说:“哦,上士。”金楷说:“你跑我也跑,你追就跑嘛。”士林说:“对,对,还有不跑的事儿。”金楷说:“你再追,它还跑。”士林说:“哦,跑了好,跑了好。”金楷说:“那我拼了?”士林说:“拼啥?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士林又说:“这棋还真没法儿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天赐适才听到祖父的呼唤,但没了下文,犹疑间,正想让食先生去探个究竟,就传来“憨娘们儿”尖锐急切的求救,窥视窗外,无数红舌舔向门楼,只恍惚工夫,便渐而溢散,“呼呼呼”,飞进一只只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火把……
金楷猛然发现,自己的一个士,在火光映照下变成了红色。
二
天赐惊醒过来。
“咦,哦哦,哎嗨呀,一场梦啊。”
头顶上方,几只萤火虫窜动飞舞。“灯娘!是你们唤醒的我哩。这坏日气,不躲进河边草丛,怎么跑这儿来啦?”他管萤火虫叫灯娘。天赐用手去托,它们顺势飞走了。
肚子似乎比自己醒得早。天赐解开排扣,原是条盘卧的小蛇。他轻抚它的脑袋:“你是来替我顶罪的吗?”小蛇擎起身躯,吐着彤红的信子。——上次,狂风肆虐,吹来一根鸡翎,肥艳肥艳的,被逃学荒玩儿的亦农捡到,想着吹嘘夸口,便说是翻屋越墙贼盗来的,天科在村小教书,烦腻这号不学无术的悍娃儿,曾嘲笑他“瞎鸡啄小米儿,甩不出个豆儿来”,就借机暗里匿名告发,被士林知晓,派单双将人押往前村,戴上高帽批训游斗了三天。老歪有口难辩,自然也不敢阻止,走街串巷,逢人便要牢骚。天科怕激起公愤进而引发械斗,就上前拍捏着他的肩膀,好声劝慰:“啊呀,娃儿受了大罪哩,说么是不讲理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事记下,我这就去给二叔禀报,回头你到食先生仓库领些吃物。那些天杀的,蛮横霸道得很。”——天赐捧起小蛇:“你快走吧,他们找不着我哩。”小蛇定睛虚看片刻,滑了下去,“啪”一声落进水里。浮藻散开复又聚拢。腥涩的气味刺入鼻孔,酥痒痒的,直想打喷嚏。这是一口枯井,环顾左右,滑腻的石壁长满青苔。“青苔者,其泽幽绿,时盈倏黯,类时间纤羽,历史倒影。”食先生在《后村考略》中如此描绘。几张宣纸,细密工整小楷,金楷甩动转圈:“食先生,几些天你颠来荡去,就鼓捣出的这玩意儿,个鸟意思?”文章中说,后村先祖是位将军,功绩赫赫,厌争战避时乱而流落此处,正值寒冬,冰冷诡异,目及盖是雪原,终因长途奔波难以自持,甫一倒地竟被金蟒缠身,将军以为宿命,心想在劫难逃,必将死于蛇腹,须臾昏厥。不料醒来却发现处在温暖雪洞之中。就近寻一古树,千载有余,盘根虬枝,挂蛇形长果。决计定居,垒房筑屋,繁衍生息……对此,金楷将信将疑。二鸭子嗤讽故事伪劣,却还添油加醋各处讲说,众人如坠云雾,铁蛋不以为然:“呵,这怪才,可劲儿胡编。”天赐品咂几番玄妙传说,边抓踩着凹凸的石块爬出枯井。食先生叮嘱耐心等待,但他耐不住了,因为这里面阴森森的实在太冷。
枯井紧挨着学校围墙。操场中央,花池中一棵大柳树,这时节仍是浓密苍翠,亭亭如盖。往东,一棵梧桐,挂着箩筐大小的钟铃。锈蚀的铁绳泛出发旧的绿光。
后排教室最西间正冒着煤烟。门虚掩着,天科围炉而坐,水壶边一圈去皮的花生。“啪”,在一个烤熟炸裂时,他猛然转身,却看到颤抖不已的天赐。“三弟!怎么是你哩?”天赐牙齿打颤,说不出话。“快坐下。”边在床上扯过一件破袄披上,还是抖。“你这是冻透啦。”又转身倒杯热水,让他紧紧捧住。天赐吸溜两口,抬起头来:“大哥,我,我……”天科说:“不是我说你,三弟,你也太莽撞啦,那是人家的主物,用书上的话说那是人家的图腾,怎么可以给人家弄死呢?”天赐低头不语。天科嗯嗯两声,说:“你确定它死了么?”天赐说:“我见倒地上了。”“哦,那没死也差不多了。”两人静默一会儿,天科说:“这样吧,三弟,你在屋里躲着,哪儿也别去,我到前村打探打探,万一没死呢?”天赐点点头。
天科守在门口,拦住正要回家的米久。米久斜了斜缝制的帆布书包,眨一下无神的眼睛:“啥事儿,老师?”天科做出担心的样子:“听说最近有道儿上混的劫匪,专欺小孩儿,你家路远又偏,送你回家比较保险,是吧?”出村口,见铁蛋在古树下打盹。原本想着若要问起,就说些家访之类的搪塞之词,看来用不上了。走不多远,就到了龙角河。月色下,一半结了薄冰,在水面荡漾下发出“哗哗”的细碎喧响;另一半波光粼粼,像跃跳出无数的小银鱼。两人小心翼翼,踩着石块过河。“啊!”米久忽的大叫一声,边扯住前面的衣摆。天科转身看他:“咋啦?”米久不说话,手指右前方的河岸。那里漂着一个什么东西,白花花的,看上去很瘆人。天科蹲在苇丛中,摸索出个竹杆,离远捅了捅,那东西摇两下,露出四条腿和一只尾巴来。米久说:“哎呀,是头猪,死了。”天科说:“嗯,是头猪,夏天早臭啦。”米久捡个石块扔砸过去,“砰”一声响。又走一段,米久说:“老师,把我送到村口就行。”天科说:“不着急。”米久说:“不是。”天科说:“咋?”米久说:“你家那蛮娃儿砸死了‘猪耳朵,家人都不让我上学堂了,看我和你在一起指定要责斥我。”天科说:“啥‘猪耳朵?”米久说:“它冠子很大,忽闪忽闪的,耷拉一半都到了眼睛上,像猪耳朵。”天科说:“行,就到村口,你告诉我那家在哪儿。”米久说:“前街的东边,靠南最后一个胡同。”天科说:“哪家?”米久说:“养着鸽子,塌了院墙的就是。”endprint
天赐闷在屋里,踱来踱去,坐下又站起。“不能老在这儿待着。”他想。去拉门,锁着。外面有人说:“咦,谁在里面?”是亦农。天赐说:“开门,亦农,是我。”亦农草棵里寻块砖头,把锁砸开。说:“怎么把你关这儿啦?”天赐说:“我也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亦农踅摸一阵,在床底下翻出两个土豆,塞进兜里。说:“你大哥不是好东西,上次让我爹去仓库拿吃食,遇上二鸭子,二鸭子说压根儿没有二爷的口谕。”天赐不应。“还有,”亦农说,“上次,我被游街,猜思就他告发的。”天赐哦一声,抬脚往出走。亦农说:“去哪儿?”天赐说:“去食先生家。”
食先生家在西头,一百多年的青砖瓦房。拱形门,窗户莲花形状。一股浓郁的药香气味在院子里弥漫。天赐小声喊了两声食先生,不应。走进堂屋,掀开东厢房的门帘,食先生娘在床上躺着。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天赐近前,趴耳朵上,轻唤:“大娘,大娘。”食先生娘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气若游丝:“娃儿,你来了啊。”天赐关切地问:“大娘,你这是怎么了?”食先生娘摇摇头:“没什么。”说完又要闭上眼睛。天赐忙说:“大娘,食先生呢?”天赐娘说:“去前村了。”
两个卫兵端着锋利的刺枪。单双说:“你老儿回吧,族长休息呢,谁也不见。”食先生捧上一个信封,拱手说:“有劳有劳。”门楼侧翼有个不小的鸡舍。尼龙绳围将起来,数米见方。一只公鸡,十几只母鸡。有只母鸡经常越出网笼,到外面闲转。回来时就会受到群起围攻,其余母鸡争相追啄,现在,它身上的毛已经少得可怜,看上去,坦胸露乳,没穿衣服一般。此时,它正不安地来回疾走,停下,抬起一只脚,转动脖颈,“咯咯咯、咯咯咯”,怪异地瞪着前面。院中斗鸡,闪跳腾挪,甚是精彩。士林看得不亦乐乎。两只都羽丰体健,鸭鹅大小。一只猛然飞起,张开翅膀继而合拢,用力扑打,同时伸出爪子狠蹬过去。另一只特长在嘴,叼住某个地方撕拉扭扯,不到最后决不松口。此时,它正咬住对方的脖子,整个身体转在空中。士林拍手叫好。打斗间隙,单双上前,耳语一句。士林说:“咦,这人不是外来户么?”单双点头:“是哩,族长,谁说不是呢,哪知道这么上赶着呀。”士林摆摆手,边走向堂屋,转身时,就见单双提一盒礼品,领带着食先生进来。士林笑说:“呵,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食先生欠身作揖:“自制补品,略表敬意,不要嫌弃才是。”单双侍立一侧,待士林坐下,食先生鞠上一躬:“冒昧打扰,特奉二爷之命,前来赔礼道歉。”士林笑笑:“哎呀,啥大不了的事情嘛。”看向单双,说,“‘猪耳朵咋样啦?”单双嗫嚅不语。食先生看他一眼,接口道:“头部重击,倒地不起。”士林说:“哦,去他家看看,叫个人来。”单双会意,说:“是哩,族长。”转身出去。士林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呀。”食先生说:“天赐年幼,不懂事理,还望海涵。”士林咂咂嘴,说:“我小时也是顽泼,房顶上、稻草中、地窖里,见过不少‘舌头狸子。”食先生一旁附和。说到在鸡舍围栏的墙根下曾用铁钎插透一条来犯的巨蟒时,食先生全身颤抖,皮肤上冒出一层红豆疙瘩。又说:“我也下不了手啊,可规矩是乡亲们定的,我说了也不算呀。”食先生说:“请高抬贵手。”
上次,单双递给天科一个红包,笑着拍他肩膀:“举报有功,族长重重有赏。”天科说:“还有个事情想找士林商量哩。”单双说:“啥事?”天科说:“不大方便,我直接给他说吧。”单双脸一沉,转身要走。天科赶紧拉住。单双说:“在前村,啥事体不得经过我,没有我,你连门也进不去哩。”天科说:“是呀是呀。”又说:“按长幼尊卑,该是我爹当族长哩,又有文化,二叔他大老粗的凭什么!”单双说:“这事儿呀,你甭去找士林,我看就不行。”天科说:“咋?”单双说:“事情小哩,一根鸡翎嘛,顶多游街罢了。”天科叹气。单双说:“还有机会。”
天科来到鸽子起落的巷口,远远看去,一黑脸汉子正蹲在石阶上抽着旱烟。刚想走近,见单双过来,慌又躲起。
单双“哎”一声,说:“喜楼爹,族长有请哩。”喜楼爹拍拍屁股站起,仍偎着门。单双说:“怕啥哩,又不咋地你,问几句话嘛。”二人前脚走,天科后脚跟上去。
天赐从食先生家出来,轻手蹑脚行至街巷,藏匿于拐角墙隙。溶溶月色下正晃动着纷乱影绰的人影。
村民们簇在路口,围个圆圈儿,嘁嘁喳喳,一迭声地议论。瞎子翻翻眼皮,下巴翘起:“嘿,瞧了啵,‘混世魔王哩,在茧壳里藏着呢。”聋子将手腕举至耳畔:“呦,听听,血烫,轰隆隆山响。”瘸子的腿突突痉挛,乜着瞎子:“就是么,换作我,早一溜烟儿跑得没踪没影儿。”老头儿使劲探头前伸,恨不能目光转弯:“闻不见西院老太爷和大老爷的声息嘛,大概是厌弃了这档子事儿。”老婆婆抖索着拐杖,脸上一副风雨欲来的惶恐:“可怜的娃哎,前日还帮提了几筲水,看这次转圜不下一顿泼揍啦。”众人唏嘘不已。又一人说:“老幺和‘二妮儿都甭指望吧?”一人应:“是哩,是哩,天泽年小么,天恩柔弱么。”纸烟烧着手了,二鸭子才掷到地上,碾几脚,骂:“一群狗日的,巴不得别家遭罪呐,看再胡嚼舌根给他狗日的好果子吃!”“憨娘们儿”呜呜汪汪地附和。不知谁憋屈,噗噗噜噜努出一个屁,收尾婉转,唱小曲儿样动听。几个大头黑孩儿就嘻嘻嘻嘻地笑。大家又盯紧门口。有人喊:“呦,‘二妮儿。”只见天恩瑟瑟缩缩地从门洞走出,冲二鸭子招手。
二鸭子喊:“太爷。”金楷“嗯”一声。二鸭子说:“太爷,这事儿怪不得三小主哩。”“咋?”“听前村个孬人说,当时一小蛇打那儿经过,这芦鸡猛然跳出,不由分说伸嘴去啄……”金楷说:“哦?”二鸭子接着说:“亏得三小主机灵,甩手投块半大坷垃扔砸过去。”金楷说:“是石块。”二鸭子说:“是哩,太爷,是石块。石块恰巧落鸡头上,谁想不经砸,晃几晃栽地上死了。”金楷咂咂嘴,摇头叹息。二鸭子说:“不说前村的传言中草鸡变金凤,神通广大,打仗时候还叼过小鬼子的子弹么。”金楷说:“这屁话也能信?”二鸭子说:“是哩,太爷,谁信这话,天也能被戳个窟窿。”二鸭子又说:“小的还得个消息。”“嗯?”“食先生救过那家男人哩。”“那次?”“对,太爷,您还记得呐,那次这家伙肚子疼,跪地上打滚,身体扭成了麻花,被食先生开过药,干呕一阵,竟吐出条花蛇,才知偷喝了咱村的河水。”金楷说:“哦。”二鸭子说:“太爷,要不要招呼食先生一声?”金楷摆手:“他老母病重,我刚差人去帮衬着伺候了。”二鸭子说:“太爷仗义。那?”金楷说:“随便找找。”endprint
人差不多齐了,二鸭子瞅几眼,走进一个胡同,“咣咣”拍木门。高希腿瘸,干不下活计,早早和小香上床睡觉了。等了好大会儿门才打开。二鸭子说:“嘿,外面腿瘸,里面的腿不瘸么。”高希却说:“我醒时她还哭着呢。”二鸭子说:“咋?”高希说:“这傻妮儿,梦到我被只大鸟叼走,竟就哭起来,把自己给哭醒了。”小香跟出来,眼中仍跳着一汪水儿。她冲二鸭子呸一口,对高希说:“这冷的天,别着了凉,在肚子上围条毛巾。”出来,又清点一遍,二鸭子摆摆手:“走,从家后向家前拉网。”铁蛋趴二鸭子耳朵上,嘀嘀咕咕说句什么,一行人就折进了老歪家。正是饭点儿,老歪拿着窝头和鸭蛋出来。二鸭子说:“老歪叔,吃的啥啊?”老歪晃了晃手中吃物,笑:“没啥,咸鸭蛋。”二鸭子不接话。老歪又说:“么事儿呀,大侄子?”“咸鸭蛋?”二鸭子挥手打过去。鸭蛋滚在地上,碎了,空的。亦农也被抓回来,背篓斜刺刺甩到空中,羊屎蛋儿散开一地,一个差点儿滚到空蛋壳里。老歪撒气儿似的一屁股蹲在地上:“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亦农孩儿小,韭菜麦苗不分么,生生把主物当作鳝鱼啦。俺这歪嘴还就鳝鱼能治哩。俺儿是为俺好啊……”二鸭子乜一眼老歪:“呔,带走!”
铁蛋走在边上,被什么绊了下,“啊嘿”怪叫一声。二鸭子拿火把凑近了,是个乞丐,睡在一头猪上。二鸭子踢两脚,呵斥:“起来!干嘛的?”
月亮已经爬上了古树,仿佛陷在枝杈间,一跳一跳地挣扎着。
三
喜田摇摇晃晃又要出门,喜楼“哎”一声叫住他:“不是你牵它,是它牵着你啊?”喜田嘿嘿笑:“谁牵谁不一样么。”喜楼说:“不刚出去?家里就这么待不住呀?”喜田说:“出去找个人。”“找谁?”“不告诉你。”“哦,咱村的?”说着走到窗台,随手拿过一把旧木梳,蹲下,清理脏鸭子身上粘连的羽毛。姐弟俩平时总要打来闹去,此时的场面让老两口看着分外舒坦。烛光昏黄,仿佛被水打湿,一绺一绺,从窗棂格间的旧报纸上漫出来。院子中的四个人被映衬得一片斑驳。喜楼爹静默地看一会儿,说:“看把他们身上弄得花花搭搭的。”喜楼娘不应,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唉,到底想咋么呀这是?”喜楼爹一愣,想起主物的死,嘴里还是说:“啥?”喜楼娘说:“那个作死的兔崽子啊。”又说,“你听我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后村的歪嘴儿只是用了用他们的主物,没死没伤,可咱们的是再也活不过来了,咋么说顶天儿也就能抵一半儿的罪,好比原本要剁那小子两只手,现在也还有一只手,是不是,是不是这个理儿?”喜楼爹转过脸,看着喜楼娘,也是花花搭搭的,他看不出老伴儿是个啥子表情。喜楼爹有点儿慌。喜楼爹说:“咋?”喜楼娘不言声,朝门楼那儿努努嘴。喜楼爹就看了看站着的喜田,又看了看蹲着的喜楼。喜楼爹说:“喜田?”喜楼娘不应。喜楼爹说:“我看蜜姐也行,偶尔犯个疯癫,平常倒是好的时候多。”喜楼娘还是不应。喜楼爹又说:“我原本就想着快些给二小儿寻思一个,怀春的猫就想着往鱼腥那儿跑,我早看出来了,可咱指定是高攀呀,现在正好出了这档子事儿。”说完讨好地笑了笑。喜楼娘咂下嘴,鼻孔里哼一声:“不是我说你,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呀,没听过她没脸没皮的事儿?就那痴女子,白给我我都不要哩,就是从阴沟里爬进来我也得给她踹出去。”喜楼爹无比惊讶,张大嘴巴,没说喜楼,说:“那边二小子?”喜楼娘说:“咋么,啥都别家的好啊,咱闺女咋啦,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有模样,配谁配不上?”喜楼爹思忖一会儿,说:“那边儿能愿意?”喜楼娘说:“别人说你黑木桩子你就黑木桩子啦?不开窍呀,找个大头儿给说合说合啊。”喜楼爹说:“单双?”喜楼娘又咂下嘴。喜楼爹说:“士林?”来回环顾院落,“可,可咱没啥能拿出手的东西呀。”喜楼娘不说话,朝东厢房翘翘下巴。喜楼爹又惊得张大嘴:“啥?要老命哩,这可不行。”喜楼娘把吃剩的瓜子猛地掷到地上:“活糊涂了呀你,孩子重要你那破鸟重要,咹?有啥用啊它,整天说些喳喳话烦吵得要死,也就等着这时候能上个场面。”喜楼爹嘴角哆嗦,嗫嚅着:“留着它……”喜楼娘说:“留着它干啥,养到老它不也是个死?”又说:“你好生想想,大妮儿成了,二小儿不也多了和那边儿的跑动,我看和那蜜姐不着慌等着就行,可再说回来,你要是舍不得那只破鸟,你圈里的这两只傻鸟就看着闷死在笼子里吧。”
单双往前探身:“族长,要不要葫芦几个跟着?”士林笑笑:“你当咱们干嘛去哩?”士林走得起劲,单双怀抱鸟笼跟在后面。走着,士林蹦出一句:“几更天啦?”单双紧赶两步:“族长,三更天啦。”“我看月姥娘不给面儿,路都快糊住啦。”“是哩,族长,黑层儿层儿的,怕是过会儿要落雪。”“别老闷着,让尖嘴儿透透气儿。”单双便把布帘掀开。瞬间,绽射两柱红光,飘出唿咕唿咕的声音。“哎。”“是哩,族长。”“你听清楚啦,带上尖嘴儿?”“听清楚啦,族长,带上尖嘴儿,二鸭子特地叮嘱过的。”“哦。”又走一会儿,单双说:“恭喜族长哩。”士林说:“咋?”单双说:“一个会斗,一个会说,文武双全嘛。”士林说:“来时去看过白毛儿了?”单双说:“族长想得周全,听我唠唠哩,刚才我去到小黑屋,一进去就一晃一晃的,压根儿就不用点灯。”士林说:“哦,咋?”单双说:“族长,听我唠唠哩,是白毛儿,我进去时,它正挺在绳子上,把翅膀背在身后,走来走去,很不耐烦似的,看得出,那家伙的情绪不是很稳定,身上变化着不同的色儿,暗时灰灰着像抹黑影,亮时闪闪的又发出晃眼的光。一见我,立马儿作出羞愤的样儿,怒目圆睁,跳着脚咬牙切齿,叽叽喳喳地说着啥话。”“哦,说着啥话?”“我没听清,族长,可能是饿了一天没啥力气啦。”士林说:“还挺犟。”单双说:“族长,咱就不怕这哩。”士林哼一声:“不行让尖嘴儿调教调教。”单双指指前方:“我又想起那边儿,金楷老孩儿的变色龙有啥子,看来看去就一花哨东西么,这下可将他远远儿地比下去啦。”士林无声地翘下嘴角。单双又说:“咱们的黑木桩子也真傻,不知凤凰是啥,合村儿上甭管大小哪个能突突说话。”士林说:“品相倒是不孬,小是小了点儿,大的有金刚鹦鹉,比尖嘴儿也得肥上两圈哩。”单双“哎哟”一声:“这么大。”又说,“看他那熊样儿,哭得稀里哗啦,说好生喂食,好生照料,这还用他说呀,又说因缘巧合啊,祖上传下来的啊啥啥的花花调儿。”士林说:“不是这宝贝,我能腆着脸去说和?”单双谄笑着“嗯嗯”点头:“族长去,这事儿还能不成?”又说,“他闺女就一傻大个,要没这档子事儿,打灯笼照天灯也找不着后村二小儿那样的。”endprint
金楷推说还有许多事项须做准备,便只让二鸭子带路前去。单双说:“族长,您在这儿歇着吧,我一人去就成哩。”他手舞足蹈拍胸跺脚,尖嘴儿岿然不动。它蹲在峻挺的枝桠上,俨然成为一座雕塑,只活泛着无比锐利的两只眼睛。士林笑笑,吹声口哨,尖嘴儿便从树干顶端俯冲下来,翅羽张合之间已稳稳落在肩上。三人进入门楼,食先生娘已被铁蛋高希等人抬至院里,食先生正轻轻给母亲捶背,并把一个温热的汤婆子放进被筒。食先生走到士林面前,鞠上一躬:“百闻不如一见,仅从这双聚光之眼,便可断定是只神鹰,在下先行谢过。”说完拿过一个木匣,里面一只壁虎。几近透明,尾部呈三角形,如同另外一个脑袋。又走向床榻,恭谨跪下,将手背覆在母亲心口旁边。士林一抬手臂,尖嘴儿嘶鸣一声,便直刺刺地冲向天空,于云际高处发出振聋发聩的空灵尖啸,继而飞速落下,果决地把利喙伸进食先生娘的口中,夹出了已被濡湿的核桃。食先生娘鼓凸的眼睛恢复如常,打个嗝,剧烈咳嗽起来。
天赐家的是轿围。
后村只这顶接新人的轿子。稀罕物件所有人都喜见。一哄儿地说:“好么好么,田垄、牲畜、婆娘,都能抬来哩。”它最初是由四户“经济”分摊购买,也为防止私下接活儿,便拆成杆、围、座、底分别置放。
金楷其时正开着粉皮作坊。逢赶十里八乡婚嫁,媒人便集四人商议,定好诸项事宜,老爷子会让廷翰应承接喜。廷墨平时喜伺花草,久些,一如弱柳扶风,推拉磨碾也会犯晕。轿子讲究,抬起走停须稳健,马虎不得,若有闪失就没得工钱。及至廷翰当上族长,才依规矩卸下担子。不想天恩比他大伯更甚,莫说扛袋搬盘,连最简单的工序“转铜旋儿”也无法胜任。有次醉酒,铁蛋东摇西晃,扯住高希胳膊,眯眼咧嘴呵呵笑:“老子没晕,‘二妮儿才晕哩,什么都晕,见娘们儿屁股也晕。”鉴于此,食先生提议雇佣轿夫,其余三户纷纷赞成,表示“找劳力行,白赚他个分红”,二鸭子便寻下贾家兄弟,绰号“呆”、“眨眼”、“岂不知”、“我说么呢”的四个壮年汉子。
天赐跑去茅草丛生的河滩,找块瘠薄冻土,挖出两方黑实的胶泥。他平时没事总去食先生家。食先生家的书桌上摆着许多面塑,跪坐的、捶膝的、拂面的、趴身的、拍手的、咧嘴的、皱鼻的、颤眼的,形神各异,惟妙惟肖。天赐捏一对小人,这厢戴毡帽,那厢披方巾,笑意生生,喜气盈盈。回到家,用系挂红布的竹篾簸箕端到屋后,那儿有座断墙,可以踩着将泥人晾在房顶上。废弃的院落许久没人住了,一棵满是节疤的皂角树下,廷墨和二鸭子你推我挡,正吵嚷得不可开交。看到廷墨把玉米秸秆往怀里塞,天赐忙跑过去拉扯出来,将他身上扑打干净。廷墨说:“咦,日怪,你头顶上冒热气哩。”天赐说:“咋啦?”二鸭子说:“是这哩,三小主,二小主大婚,我叔穿的也忒寒酸不是。”廷墨裹了裹花絮四绽的棉袄,争辩说:“不酸不酸,挺好么挺好么。”天赐说:“大伯,娘给你做了身新褂衫,绣着大朵的梅菊呢。”廷墨不听,说:“怎是我?他们有话要说么,你大哥叫出来凉快凉快的。”二鸭子说:“行,看我给太爷说去。”廷墨说:“哎,甭说甭说,就去么我就去么。”天赐走到墙边,举着簸箕上至房沿,刚想转身,却无法动弹,衣服里子不知何时结了层冰壳。脚一滑,从墙上摔下来。下面两人呆站着还没走。二鸭子啊呀一声,伸手去扶。廷墨见状哈哈大笑,连蹦带跳,拍手叫好。
轿围绸缎布料,滑亮艳丽,刺绣着元宝鸳鸯,点缀了云纹叶纹。史宫氏挑选六颗蔫枣搁在中间,和天科婆娘互兜着在院里画圈儿。天赐说:“娘,干嘛呢?”史宫氏说:“沾喜。”回头看他,责斥:“作造!咋这脏,快去换身哩。”天赐说:“哎。”又问,“二哥呢?”史宫氏说:“在你大哥屋里。”天科是过来人,知道七七八八的繁文缛节。天赐走到西院,掀开偏厦帘子,里面昏黄,晦暗的灯光映照出两方窃窃私语的身影。天科所说男女之事,让天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天赐咳一声,说:“二哥,出来下,给你说点事儿。”二人钻进牛棚,一种躁动的温热扑面而来。阿黄碎着步子,眼波如同湖水。还未开口,四兄弟就到了,在院里喊:“天赐,走啵,得随个十岁的男童哩。”
轿子在古树那儿绕了三圈。“眨眼”眨两下眼,说:“这这,每瞧一次,色儿都不一样哩。”“岂不知”说:“你说哪样?龙槐先前是黑的,下雪成了白的,月亮不黑不白,里面住着七仙女。”“我说么呢”说:“我说么呢,色儿都一样,黑白也是七彩,七彩也是黑白哩。”“呆”是大哥,站在首杠的位置,只一心向前走路,不回头,也不插话。“眨眼”看“呆”一眼,说:“单双个奇葩,提着不经砸的死鸡,去祖祠的路上遇到了骑猪的乞丐,那脏家伙又认识吃了豹子胆敢往嘴上挂‘金龙的老歪。”“岂不知”说:“是呦是呦,要飞升的爪朝上,圈养的蹄走四方,咱没脚的头高昂。”“我说么呢”说:“我说么呢,生灵都一样,动物也是人,人也是动物哩。”“眨眼”说:“害了人家主物,要命罪哩,还猜思三小主绑在古树上疯揍,倒换了‘二妮儿先娶婆娘。”“岂不知”说:“谁知他是镇上的官爷呢,和咱村受气包还是老相知,想这两全其美的法儿。”“我说么呢”说:“我说么呢,啥啥都一样,坏事也是好事,好事也是坏事哩。”天赐看食先生,食先生看二鸭子,二鸭子看“呆”,“呆”不说话,二鸭子清清嗓子:“哎,我说,走吧咱,再绕我都晕了。”
二鸭子、食先生、天赐各提一盏灯笼。至一方石磙前,食先生喊:“停驻——落轿——”这户人家的天空就变成了朱彤。队伍安静下来。
喜楼娘在家喂鸽子。笼门未及关上,竟全都呼啦啦地飞出来。鸽子全是乳白,在雪地上像隐了身形。喜楼娘转着圈儿驱赶,“嘘——回笼喽——嘘——嘘——”鸽子又呼啦啦飞上天,一会儿落下来,像出了染缸,成了半红不白。喜楼娘奓着手去轰撵,又呼呼啦啦飞上房顶。喜楼娘就扭着屁股爬木梯上房顶。在房顶上轰赶,鸽子们又飞到了烟囱上。一个烟囱站不下,又飞到了临近的烟囱上。都转着小脑袋,咕咕叫,一个个哨兵似的。喜楼娘红着眼,拍屁股喊:“造反哩!造反哩!”二鸭子抬头看,喜楼娘屁股像磨盘。二鸭子扩手喊:“擒贼先擒王啊。”喜楼娘大嗓门:“鸡是鸽子的王吗?”二鸭子喊:“在你们这儿鸡就是王么。”喜楼娘回:“王没啦。”二鸭子喊:“咋?”喜楼娘回:“被个兔崽子砸死了。”二鸭子看眼天赐,吐出嘴里的雪,对众人说:“对头,就是这儿啦。”endprint
老歪戴着瓜皮帽,坐在门口,嘴里咿咿呀呀哼唱戏词。村民们三个凑伙儿五个围群,游在四周,有意无意地不时瞅过一眼。亦农左拾右捡,攒了两兜半大坷垃,垒起一盘上窄下宽的圆形土墙。底部留有风口,他把点着的草茎秸秆扔填进去。老歪卷根纸棒棒,低下脑袋,吧嗒吧嗒吸啜引燃。大家看着火光,觉出温暖,都挪过来,挤挤挨挨,慢慢连成圈儿。一人说:“瞧嗬,亦农孩儿手巧,搭得多瓷实。”一人说:“是么,长得也俊煞,水灵姑娘似的。”一人说:“也洋气哩,给你个恣儿娃说个婆娘啵。”一人又说:“亦农孩儿,磕掉门牙那次有迎灯么,看我回去不揍扁他。”亦农不会浮水,经常站在河边呆看。那次,三吉、春雨、欢礼、红勺几个淘儿浮出水面,看见亦农傻笑,就弓身挖块泥巴,朝他猛掷过去,亦农边挡边闪,退至井旁,一不小心栽仰下去。老歪假意咳嗽。亦农不言一声,把几块疙瘩地瓜焖进去,跳将起来“啪嗒”踏平土墙。老歪嗔斥亦农:“这孩子,不吭气儿啊。”老歪扫视一圈,说:“庄乡们,这深的时辰,还不去炕上歇着呀。”大家都不说话。见高希在人群中晃来晃去。老歪斜他一眼:“哦,你精神头儿也挺好的。”高希就一个劲儿嘿嘿嘿嘿。老歪又扩手放在耳朵上:“啥?说谁?哦,他啊,俺救过那乞丐佬一命,掉破色儿的事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哩。”大家啧啧称赞。老歪看向远处:“庄乡们,都等着看新娘子的吧。”
“咕咕咕——咕咕咕——”
说曹操曹操到。翅羽翩跹,弧线优美。两只白鸽,一只红喙,一只蓝嘴。一人说:“呦,是对儿顶顶好的嫁妆。”一人说:“关笼里挂门楼旁,好让大家听听前村的响动。”一人又说:“咱主物就好这一口么。”一人忙说:“不能哩,吞下去卡住出不来咋办。”
“吱呀”,木门打开,史宫氏和天科婆娘迎出来。
前边闪现一片红光,打头儿的只有天赐和二鸭子。两人走路跌跌撞撞。队伍停下。天赐看着熙攘纷乱的人群。二鸭子说:“啊,不早啦,老少爷们儿散了去,回家睡觉吧,明早天大亮了再看哈。”老歪慌着把屁股底下垫坐的一页瓦片放回食先生的房檐上。
天赐上前,握住史宫氏的手:“娘,嫂子接来啦,食先生去爷爷那儿了,并让我给恩人的坐骑做些汤食儿呢。”
进去门楼,喜楼瞪大眼睛,左瞅右看,各处当镜子照。二鸭子说:“不愧食先生,锅碗瓢罐缸,真真儿锃光瓦亮。”史宫氏说:“不孬,不孬,长得俊煞。闺女会做啥吃物呀?”喜楼说:“不会,平时都是俺爹围锅台转。”史宫氏看天科婆娘一眼。史宫氏笑笑:“比黄鼠狼还刁的嘴也难不倒咱哩。”喜楼洗过手,二鸭子伸长鼻子嗅,窃声说:“还是一股鸽屎味儿么。”史宫氏翻着食先生挂墙上的《食民要记》,说:“书上讲,‘此记,三净:盆净、面净、手净。”喜楼疑惑地盯视着满手的面粉。史宫氏说:“闺女,咱不按上面写的啦,面皮儿做圆就行,跟我学着这样擀。”边操起案板上的面杖。喜楼扔出一张,二鸭子看去,心说:“我的个娘,开了几个口,三尖犁铧子似的。”史宫氏说:“饺子要包成‘和尚帽儿。”没一会儿,喜楼就失去了兴趣。天科婆娘说:“妹子,会织布啵?”喜楼说:“不会,平时都是俺娘坐梭机前。”天科婆娘看史宫氏一眼。喜楼又说:“俺不和俺娘学,她笨得啥样儿,织的布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一飘一坠的,还怕花钱,用锅底灰染色儿也染不匀。”
食先生走进西院堂屋。小木桌前,廷翰正手握狼毫练字。另一侧太师椅那儿,廷墨和天科在下跳棋。说好了,谁赢谁牵新娘去给金楷“品食”。天科说:“爹,不能耍赖啊。”廷墨说:“乖儿子,我不耍赖嘛。”一会儿,天科又说:“爹,你在瞎跳么。”廷墨说:“龟儿子,你才瞎跳哩。”金楷闲时熬了面浆,把玉米须儿粘木棍上,平日拿来扫灰尘用。廷墨就举了这掸子打天科。食先生拱手作揖道:“二老爷。”廷翰转过脸来,面容和善。食先生说:“二老爷,我们回来了。”廷翰说:“哦,回来啦。”金楷端坐一旁,对着廷墨和天科,说:“你们出去吧。”天科睡眼塌合,一边收拾棋盘一边打着呵欠。廷墨说:“我不傻么,外面冷俏得要死。”金楷动怒了,拿起手边的镇纸,“啪!”地重重拍下去。天科赶紧站起,去拉廷墨:“走哩,爹。”廷墨不情愿地噘起嘴。天科好言哄劝:“‘品食你的,‘品食你的。”才留恋不舍两步三驻地拉着出去。食先生上前两步,长袖入怀,掏出一方纸条,恭谨地递给廷翰。上书:“细眼、宽鼻、阔嘴,身黑如炭,性情浮漂。”目光瞬息黯淡。笑说:“一家之言么。”将其夹入字帖。又说:“备墨。”食先生便拈着铁杵到砚池前研磨。廷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睡着了一样。天科、天恩、天赐、天泽。天字辈。食先生或可说出续谱,但不合适,毕竟是外姓。时间开始缓慢、透明,听得到细雪洒进院落的簌簌声。终于,廷翰睁开眼睛,指尖颤抖,审慎端正地写下三个字。食先生默念:“天、元、甲、子。”意思几近均等,都可解为首先第一,食先生点头认可。廷翰长吁口气,提笔运腕,开始习百喜。一个接一个,一张又一张。油灯将熄,剧烈跳动着晃闪一下。食先生说:“二老爷,这喜,上方是士,非土。”廷翰“哦”一声,又忽然想到什么,怔愣着呆住,继而被针刺般全身抖嗦,慌乱团起纸张猛地扔到地上。
四
天赐来到泛着水汽的龙角河边。环顾四周,所有景物轮廓模糊,沉浸在清淡缥缈的雾岚之中。廓落的夜空很是寂静,几颗悬垂的星子不无诡异。呱——呱——一只长尾雀乖张地惊叫,像是猛不丁撞到谁的魂魄。他抬起头,枝干反着熠熠青辉,疏密有致的浅红叶子吱吱喳喳,把月光剪成花粉,纷纷扬扬地撒落地上。
旁边有棵香樟。天赐背了麻绳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勾住半个树冠,一搂,叶片飘摇着散落下来。混和铡碎的棉壳儿,一起倒进盛有玉米糊糊的铁盆里。
二鸭子慌张张跑过来:“三小主,三、三小主,二小主发烧,发烫,像着了火,热得人不敢近前哩。”“啊?!”天赐突突噜噜从树上滑掉下来:“咋回事?”二鸭子呼哧喘气:“我也不知道,之前好好的,去了趟窝棚给乞丐佬拜谢,回来就这样了。”天赐扔了猪食盆子,发疯般朝家跑去。平时滑冰,故意歪斜都没事,这一路竟狠摔了好几跤。endprint
偏房外面,天科婆娘问:“是伤寒么?”食先生摇头,声音渺远,像水渗出沙子:“我看,怕是疫病。”
刚才,院里飞过几只萤火虫,吸引了无人看管的天泽。他相随它们左拐又绕,竟也一直走到了龙角河边。皎皎夜色中,只一个骑猪闲逛的乞丐。月光哗啦啦地流在他们身上,找到琴键似的,一漾一漾欢快地弹跳。猪是“两头乌”,脑袋和屁股都像站着一只乌鸦。它似乎有些疲倦,停下来,低头饮水。
“咕嘟嘟”,水中好像冒出一串串气泡。“噗嗵、噗嗵!”伴着四溅的水花,一条麻绳样的什么东西已经在它的嘴里痛苦扭动着了。
面前溢满红光,街巷中传来“憨娘们儿”急切惊恐的吠叫。
天泽看向村落,中央的戏台一跳一跳,像是着了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起来。
月亮挂在古树的西面。它像是害了冷,蜷在繁密错乱的枝杈中,久久不愿落下。
天要亮了。
五
葫芦上下端量几眼,不等二鸭子开口,点头哈腰说:“‘帽儿好。”
二鸭子拿火把凑近了,是个乞丐,睡在一头猪上。二鸭子踢两脚,呵斥:“起来!干嘛的?”
食先生在堂屋候着,二鸭子去到西院偏厦,说:“太爷,上边儿来的人就在东边屋里等着呐。”金楷不慌,又抿一口清茶,抬脚便走,二鸭子又喊声太爷。金楷说:“咋?”二鸭子说:“太爷,食先生嘱咐小的,看是否让二老爷过去,二老爷是咱村族长,太爷也可在这屋听着动静。”金楷笑一声,说:“谁去不成,这人能恶到哪里?”二鸭子说:“太爷,刚才我也这样回的食先生哩,他说谨慎为好,又说什么我没听清,大的意思是咱这儿又偏又远,没闻到什么焦煳味儿,外面已是炭星掉进了干草里,火烧火燎的啦。”金楷朝东院堂屋瞄上一眼,“又偏又远,这人好端端是跑来作甚?”“太爷,小的认为巡视的面儿大些。”“哦,上次成立那个什么工作小组不也有段时间啦?”“太爷,有段时间啦,都按上面意思办的,还上了两次戏台,闹得动静不小。”金楷嗯一声,“莫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最近村儿里没发生啥子腌臜事儿吧?”二鸭子回:“没有,太爷,我家‘憨娘们儿都不曾多叫过一声。”说完,又咂下嘴,“太爷,我们刚才抓住老歪,就扔进了小黑屋子。”金楷说:“咋?”二鸭子说:“太爷,也没咋,他老小子竟拿主物当鳝鱼,漱来漱去,治他那张臭嘴,真是吃了豹子胆啦。”
乞丐握着廷翰的手,说同志好,说破旧立新工作开展得不错,说咱们分组是不是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分成了两派?廷翰看二鸭子,二鸭子看食先生,食先生已在斟茶,正把一个托盘中的两只杯子分离开来。
一次是春季:工作小组决定在古树下开个碰头会。瞎子说:“咱们拢共几个人呀?”瘸子对聋子笑了笑,左右看看:“这不明摆着嘛,九个完乎人呢。”九个人没话说,簇在墙角晒太阳。来来往往的人,赶着牛羊、背着箩筐、去碾坊砻糠。小香在前边走,高希在后面走。“眨眼”眨两下眼,说:“呦,挣不开,我的眼有点儿粘呢。”“呆”不说话。“岂不知”也不说话。“我说么呢”说:“我说么呢,打春后日气就上来哩,眼粘就是人粘,人粘就是眼粘。”九个人怎么说也是个‘小帽儿,得做点事情。九个人没去找高希,高希来找了九个人。高希进了院子就喊:“省麻烦啦。”九个人说省啥麻烦啦。高希说:“我以后不用贴绳啦。”《后村考略》中记:“自先祖始,盖凡村中弱冠男子,皆环绳索,系主物,志其未婚是也。”九个人说:“好咧,你以后不用麻烦啦。”九个人说:“好咧,你的‘三脚虫以后能在笼子里歇着啦。”高希说:“不是我,是大伙儿,大伙儿都不用麻烦啦。”九个人说:“咋?”高希说:“不说上面让把老黄历撕掉么。”九个人恍然,惊道:“啥?你说以后不拴主物啦?这怎么行?啊,前村后村方圆几十里哪儿哪儿不拴着?”高希说:“别村咱不管,说实在的,咱们的主物就是绳子哩,是它拴咱,不是咱栓它么,不像前村,主物都带着翅膀,不拴就要飞走,再说,这样拴着主物,主物也难受不是?”过去片刻,有人点头,说:“嗯,也是,话糙理不糙。”
另一次是夏季:九个人找过食先生,决定“唱曲儿”后再改“家法”。戏台返璞归真,请了班子演出。唱毕,二鸭子听从九个人复述食先生的建议,“可让民众自由发言”,拍拍木桌,喊:“庄乡们,老少爷们儿们,今天不用黄河解溲——随大流了,‘九个人准啦,太爷也准啦,谁有啥想法都能放了胆子提出来。”大家不明所以,一齐看九个人。九个人又看食先生。食先生点头称是,道:“比如担心安危,便让打更之人增加巡视。”大家面面相觑,继而就叽叽喳喳咬开了耳朵。一会儿,铁蛋忽地站起来:“大伙儿瞧瞧,咱们能取消‘酬客啵?”大家静默下来,鸦雀无声。二鸭子瞪圆眼睛:“哎,你个卵蛋,脑袋里装鸡屎啦?这可是老辈儿传下的东西!”说着看九个人。九个人互相看看,又一齐转向食先生。食先生说:“陈述一下理由。”铁蛋说:“今年我家发现三张大主物的蜕皮,‘酬客了三次,一次好几大桌,把我家吃的锅都找不到了。”大家放开禁忌,一哄儿笑起来。二鸭子看食先生。食先生道:“你欲如何呢?”铁蛋说:“我想着供一香案,见了主物的蜕皮就上三炷高香,叩九个响头。”大家又笑。人群中瞒报次数的比比皆是,此时也附和着说:“也是,也是。咱们的心是有哩。”二鸭子再看食先生,食先生说:“举手表决。”十之七八举了手。食先生说:“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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