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男,1966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作协全委委员。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全国优秀艺术图书奖。在《作家》《作品》《花城》等刊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著有《同学》《山坳上的土楼》等长篇小说,及《潜入地里》《土楼梦游》《爬墙回家》《寂寞山城人老也》等中短篇小说集。
1972年
欧解放抓起锅盖,发现锅里只有一摊浑水,似乎还飘荡着番薯和芋头的气味,但已连个影子都没有了。他眼睛余光瞥到门边,两张惊慌的小脸唰地从半截腰门闪了下去。晚上只吃了一碗干饭,饭甑里就空了,他本来还想吃几块番薯和芋头,却是被两个女儿先下手了。老婆说,不知道你要回家吃饭的。欧解放黑着脸看了老婆一眼,老婆说:“你们每次打飞机,不是吃公家饭吗?”
这句话让欧解放的脸更黑了。本来,大队组织民兵训练打飞机,是有大锅油肉饭吃的,中午欧解放还在家里有意少吃了半碗饭,准备晚上把肚子撑圆一点,谁知大队书记兼民兵连长欧来生说今天不管饭,他的肚子当时就咕噜抗议了一声。训练不到半小时,那56式半自动步枪在他手里都有些端不稳了,眼光从瞄准器瞄出去,一片闪烁。当时他心想,要是这时来了敌人的飞机,他肯定是打不下来了。最后他几乎是拖着步枪走到大队部民兵连的库房。走回备战楼的路上,几次感觉要饿扑到地上。
欧解放在灶间墙根下的木凳子上坐了下来,背靠在墙上,徐徐呼出一口大气。天黑下来了,整座备战楼也漆黑一片,只有圆圆的一圈屋顶上面,露出一圈圆圆的暮色。脚盘上被什么踩了一下,他定睛一看,是个小孩子从眼前跑了过去,楼门厅那里几条黑影扭在一起晃动着,并发出嘎嘎嘎的响声。他把脚往回缩了一些,这会儿真不想动,感觉没填满的肚子不断从空隙里冒出气体,然后从嘴巴里呼出来。
一条高大的黑影出现在楼门厅,那几个扭在一起的小孩子哄地散了。黑影沿廊道向欧解放移动过来,欧解放想站起身打个招呼,但身上的力气不够用,那黑影停在他跟前,甚至把他全面覆盖了,朝灶间嘀咕一声:“人呢?”
“在这,我……”欧解放用力发出声,从木凳子上站起身,“大队长,你找我?”
欧来生发现面前突然竖起一个人,不由愣怔了一下,说:“你吓我啊,黑鬼鬼地躲在这。”
“吃饱饭,在这歇……”欧解放用没吃饱的声音说。
欧来生一手叉在腰上,说:“公社通讯员刚刚跑来通知我,明天县里的报道员要下来,拍摄我们打飞机的照片,要送到省里的报纸去刊登。你这一排你负责通知,明天上午就集合训练,不用到生产队干活,记10个工分。”
“好……有管饭吧?”欧解放觉得这是一个重大问题,他必须了解清楚。
欧来生伸手往欧解放肩膀拍了一下,说:“公社书记都要来,当然要管饭啦!明天大家要表现好一点,要拍照,要上报纸,这可是大代志(事件)!”
“那一定要、好好表现……”欧解放挺起腰板说,心里想,只要肚子吃得饱,表现自然差不了。
这天半夜里,欧解放被饿醒了,他轻手轻脚从三楼卧室走到一楼廊道上,摸进堂兄欧爱民家的灶间,掀开锅盖,惊喜地发现最后两块地瓜,一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两块地瓜下肚,这回笼觉就睡得安稳多了。天亮起床,欧解放冲到楼下的水井前,提了一桶水,用手捧起水泼到脸上,双手搓了几下,然后精神抖擞地走进灶间。老婆已经晾了两碗半稠的饭在桌上,他先用筷子挟了几块菜干到嘴里,端起碗,唏哩呼噜几声,一碗饭已全部扫进了肚子里。
欧解放吃过早饭,站在天井中间朝着不同方向喊了三声:“打飞机……打飞机……打飞机喽!”
大队民兵连分成三个排,欧解放是一排排长,12个民兵有9个是备战楼的,从18岁到40岁不等,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欧解放今年24岁,年轻力盛,已是两个孩子的爸了。这备战楼原来叫做裕隆楼,三年前才改的名,也正是从那时起,土楼公社在各个大队组建民兵连,经常性地开展“三打三防”(打坦克、打飞机、打空降;防原子、防化学、防生物武器)训练,因为这土楼乡村地处闽西南崇山峻岭之中,汽车进来都比较费劲,别说坦克了,所以训练内容就是打飞机。为什么打飞机?这里直线距离台湾不远,整个闽南沿海都是对敌前线,这里是腹地,却有不少人家的亲戚在台湾,这一点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罢了。有一年正月,大梦山岽上突然响起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放大十倍的蜜蜂飞舞的声音,大家纷纷跑出土楼看,只见一架飞机在大梦山岽上盘旋了几圈,然后撒下一些传单飞走了。那就是台湾飞来的飞机。后来在训练打飞机的过程中,民兵连长欧来生说,像这样胆敢来犯的敌机,我们要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把它打下来。当时欧解放心里就嘀咕,你连树上的鸟都瞄不准,还打飞机?当然,经过两年多断断续续的训练,欧解放的思想觉悟已经有了很大提高,各种打飞机的套路也训练得非常好,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然很少实弹射击,但他每次从瞄准器瞄出去,手指扣动扳机,总是看到枪膛里射出的子弹,一路吱吱叫着,然后就叮上了敌人的飞机,然后飞机就在大梦山岽上或者备战楼上空轰地炸成一团火球。
有人应着欧解放的喊话,从自家灶间走出来,脸上带着欢天喜地的兴奋。几个人便形成一支松散的队列,往备战楼大门走去。欧解放朝坐在石门槛上的老爸欧天生说了一句:“打飞机,公社书记要陪县里报道员来拍照。”
欧天生满脸愁苦落寞,一言不发,看着一双双军鞋踢踏着尘土从面前走过,内心很无奈。他是生产队小队长,这些青壮劳力又要打飞机,今天地里就只有一帮妇女和老人干活了。
大队部前面的晒谷埕,就是打飞机的主要训练场。路边那棵大樟树上绑着一只大喇叭,吱吱啾啾地怪叫了一阵,突然响起女播音员宏大的字音标准的声音:“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都是唯武器论者,迷信所谓空中优势。因此,与敌人飞机和空降兵作斗争,是对付敌人突然袭击,进行反侵略战争的一项重要任务。我们必须遵照毛主席关于‘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教导,充分做好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准备,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彻底革命精神,全力以赴,务歼入侵之敌……”endprint
欧解放和他的民兵们从没听过这么标准、好听的声音,全都惊呆了,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抬头看着那大樟树,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好像那女播音员就躲藏在树叶间。
欧来生背着手从大队部转出来,向着晒谷埕渐渐聚拢的民兵们说:“大家今天好好练一练,给公社书记和县记者看一看,这可是要上报纸的!”
大喇叭的声音停了,各排排长清点了人头,便带着大家往库房取枪。其实,上面发放的56式半自动步枪只有6把,民兵连号召大家献出猎枪土铳,这又凑了6把,长长短短12把,每个排平均分得4把,也就是说3个人共一把枪,如果一个人持枪向天空瞄准射击,另外两个人做什么呢?各持一根木叉子立于两侧,用木叉子向上撑起枪管,帮助射击手抬高和稳住枪口。
大家取了枪和木叉子回到晒谷埕,3人一组,迅速列队,形成4纵4横,射击手端枪瞄准天空,另外两人弓着步,用木叉子高高托住枪管。一下子,12个枪口对准了天空,天空似乎在微微颤抖。
这时路口出现了一行人。欧来生连忙跑了过去。那是公社书记带着县里的报道员来了,他们坐吉普车来到村口,路太窄开不进来,一行人便下车步行。民兵们也纷纷停下训练,持枪的背起枪,持木叉子的把它靠在身上,双手热烈地鼓起掌来。
走在前头的公社书记,原来是一个穿着军便装的半老头子,跟在他后面的小年轻,胸前挂着一架海鸥相机,肯定就是县里来的报道员了。后面还有通讯员和司机。
大家差不多都是第一次看到公社书记,这也是他们平生看到的最大的官了,所以掌声里就透着激动和兴奋。但掌声渐渐稀落下来,因为大家惊奇地发现,那公社书记是个独眼龙,他的左眼连眉毛都没有了,那里只有一块狰狞的伤疤。欧解放心里咚咚直跳,心想这公社书记瞄准都不用闭眼了。欧来生的眼光斜了过来,大家赶紧又用力地拍出响声。欧来生说:“这是我们公社的雷书记,这是县里报道员小于同志。”
雷书记向大家挥了几下手,操着北方腔的普通话,一比一划地说:“我听说你们民兵连,打飞机训练做得非常好,就请县里的记者同志来给大家拍照,上报纸。民兵同志们,敌人亡我之心不死,随时可能来犯,我们一定要训练好,随时准备打下来犯的飞机。”他顿了一下,又提高声音说,“你们想知道我这眼睛咋回事吧?告诉你们,就是在朝鲜战场打飞机打的,我用步枪打下了美国佬的一架飞机,这眼睛不幸中了弹,我用一只眼睛换美国佬一架飞机,值啊!民兵同志们,敌人的飞机并不可怕,只要我们做好训练工作,我们就能把它们统统打下来!”
大家又鼓了几下掌。欧解放望着雷书记那独眼,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意,这可是了不起的打飞机英雄啊。
雷书记低头跟县里的报道员小于说了什么,小于会意地连连点头。欧来生尖起嗓子喊了一声:“开始!”
民兵们迅速集合,又迅速地3人分成一组,端枪、瞄准、撑起枪杆,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配合默契,对准天空的枪口从左移到右,又从高移到低,从低移到高,射击手和举木叉子的民兵不停地变换着步子,弓步、前弓步、侧弓步,干净利落,十分好看,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一样,所有的人表情严肃,屏声静气,动作一丝不苟。
雷书记满意地点着头,那只独眼闪出了光。小于端起相机,对着面前整齐的训练场面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欧解放听到这声音,心里的血也是咔嚓一声,流得更快了,端枪的动作像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
小于穿过人阵走到欧解放身边,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所瞄准的天空。欧解放使劲地憋着气,那只闭着的眼睛忍不住眯缝着瞟了小于一眼。
“不错,我觉得你这造型,显示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概。”小于说。
欧解放鼻头上有滴汗缓缓往下流,痒痒的非常难受,他忍住没去擦,心里想,飞机快来了,“射击水平飞行的敌机时,应根据飞机的大小和距离的远近,提高一定的机身倍数”,瞄准,好,打!小于退后几步,相机对准打飞机的欧解放,咔嚓按下了快门。
那咔嚓一声在欧解放耳朵里幻化成轰隆一团,然后天空中一架飞机拖着燃烧的尾巴,从备战楼那边坠落下去了。欧解放胜利地腾出一只手,往鼻子上、脸上抓了几把。
雷书记和欧来生站到了大樟树的树荫下,一边欣赏民兵们打飞机,一边关注小于的拍照。只见小于前进了几步,又后退几步,有时还弓着步,或者向后仰着身子,甚至蹲下来,但一直没按响快门。
“小于,拍得怎么样啦?”雷书记大声地问。
小于向雷书记走过去,说:“还可以,但没觉得特别好,再拍几张看看。”
欧解放抬手擦汗的时候,看到大队部旁边的那堵断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爬到那断墙上打飞机,然后小于拍照下来,效果一定会特别好。那断墙其实是一座土楼残存下来的一堵墙,据说那土楼是当年太平军流窜本地时烧毁的,百余年来风吹雨打,这两米多高的断墙始终屹立不倒。小时候欧解放常常和小伙伴们爬到断墙上玩,墙面将近一米宽,几个小伙伴有时一起躺在墙上仰望蓝天,有时则站在墙头比赛撒尿,看谁撒得远。欧解放立即被自己这一念头打动了,你想,站在高高的墙头上打飞机,站得高望得远打得准,拍起来多好啊。
“小于、于记者……”欧解放叫住了从面前走过的小于。
小于停下来问欧解放:“什么事?”
欧解放走上前一步,指着那堵断墙对小于说:“我想,我们三个站在墙头上打飞机,这样拍下来一定很好。”
小于看了看断墙,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一幅爬高墙打飞机的画面,不由点头说:“我看行,我向雷书记汇报一下。”
雷书记听小于一说,回头看了一眼断墙,果断拍板说:“很好,要特别表现出我们民兵同志打飞机的飒爽英姿。”
欧解放拍了拍那两个持木叉子的伙伴的肩膀,满面喜气洋洋的,示意大家好好表现。你想,可以在公社书记面前露一手,这照片还要上报纸,这是多大的光荣啊。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欧解放像一个准备出场的主角,深呼吸了一下,一手持着步枪,一手抓着断墙上的杂草,脚一蹬,就翻上了墙头。这等敏捷的身手,令欧解放自己也暗暗钦佩。站在两米多高的墙头上,所有人都在视线下,他突然生出一股豪迈气概,抬头看天空,分明离天更近了,要是此时飞机来犯,包准一枪击落。endprint
那两个持木叉子的民兵也爬上了断墙。三人训练有素地呈三角形站好。在墙下的小于比着手,指挥他们整体往右边移动一些,然后比出一个大拇指,便低头看取景框。
欧解放弓步端起枪往天空瞄准,那两根木叉子撑着枪膛和枪管,他稳稳地移动着枪口,瞄准着不同方向飞来的“飞机”,高飞、低飞、俯冲、拉升、斜飞,枪口不断地变换着方向,飞机不管从哪个方向飞来,都撞在他的枪口上。
小于在墙下按了一下快门,又按了一下,说:“好,这样好。”
欧解放食指扣在扳机上,转动着枪口,同时转动着身子,不知多少架飞机在他的枪口下坠毁,天空仿佛已成为一片火海。这时又一架飞机从斜刺里冲出来,他霎时掉过枪口,眼光从瞄准器里紧紧盯住它,扣在扳机上的食指蠕动一下,猛地扣下来。
砰,突然一声巨响,欧解放只觉得身子震了一下,没想到枪里真有子弹,那巨大的后坐力像一只手往他肩膀上摔了一把,他往后踉跄了一步,像是中弹的鸟从墙头栽了下来。
墙下的人们顿时一阵哗然,向跌落在地上的欧解放跑过去。幸好那把步枪被那两根木叉子撑得紧,没有掉到地上。欧解放龇牙叫唤着,一只手掌撑在地上,想要坐起来,但显然没有力气,他整张脸都扭歪了。
几双手从地上拉起了欧解放,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样。他满脸尴尬,好像在公众面前被脱光了衣服一样,一手掩在腰部,苦笑着说:“我真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真的,没想到……”
雷书记在瞬间的惊讶之后,立即冷静地对现场工作作出重大的指示,说:“这是怎么回事?枪膛里居然有子弹?这是工作失误!幸好没有击中人。这事到此为止,不要扩散。”
打飞机拍照工作以欧解放的跌落而提前收场。雷书记沉着脸带着小于等人回公社去了,欧来生也是绷着脸,眼透寒光,直看得欧解放身上一阵发冷。
欧解放拒绝了别人的搀扶,自己一步一拐,几步一歇,顽强地走回到备战楼。他心里暗想,今天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丑?简直是乐极生悲。他对那根扣下扳机的食指真是愤恨不已,你怎么就真的扣下来呢?
从墙头跌落下来是屁股先着地,没有外伤,也没有流血,欧解放原以为疼痛一阵子,第二天睡起来就会好了,没想到第二天痛得都起不了床。还是老婆从邻村请来一个会看伤科的赤脚医生,这个戴着厚厚眼镜的老货子在欧解放身上又抓又捏,欧解放叫得像杀猪一样,老医生说,伤到腰了。欧解放心里凛然一惊,这腰伤了,不就危及肾?他还想年内生个儿子呢……
欧解放开始服用老医生的草药汤,那颜色深黄的药水,他一闻到气味就想吐,但还是不得不闭着眼睛大碗大碗地喝下去。从此他走几步就感觉腰要断了,必须扶住什么休息一下,生产队的重活干不了,只能负责记工分,民兵打飞机训练也参加不了了,排长的职务被欧来生撤换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已经一个多月无法与老婆行房,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没有儿子。一想到这,他内心就无比沉重,万箭穿心。事情怎么会这样呢?都怪那天突然冒出那个该死的念头,要是不爬上断墙就没事了。可是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欧解放有时悔得直想把那根食指剁掉。有一天,那个持木叉子的伙伴给他带来了一张被传看得皱巴巴的报纸,那上面刊登着他们打飞机的照片,欧解放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约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欧解放突然感觉腰似乎不那么痛了,有一股热流在肚子里窜来窜去,他二话不说爬到老婆身上,恍然又生起翻墙头打飞机的豪情,砰!子弹呼叫着射出,正中飞机。不久老婆怀孕了,隔年春天生下了一个儿子。欧解放终于舒了一口气,从打飞机跌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1992年
“志高呢?”欧解放端起饭碗,停在空中,眼睛转向站在灶台前舀菜汤的老婆,他想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见过志高的影子,“又跑哪去了?他要去厦门,你别给他路费。”
老婆端着一盆绿笋排骨汤放到桌上,说:“你把他关在裕隆楼也不是办法。”
欧解放吃了几口饭,说:“我想要他再去‘回炉,明年考个中专也好。”
老婆撇了撇嘴说:“他又不是读书的料。”
欧解放把筷子啪啦拍在桌上,说:“还不是被你从小惯的?你就懂得纵容,你什么时候好好教育过他?”
老婆瞪着眼说:“你还有脸说我?到底是谁不懂得教育?都是你的错,你还怪别人?”
老婆生气地甩手出了灶间。欧解放从桌上又拿起筷子,饭吃到嘴里,却像沙土一样让他难以下咽。志高是他的小儿子,那年打飞机他从墙上跌落下来,还担心再也没能力造人,没想到第二年生了志高,他承认他是有些纵儿子,能不纵吗?前面两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这么个儿子。可他一直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捧一个铁饭碗。三年前大女儿到厦门打工,志高刚刚初中毕业也想去厦门,欧解放坚决不同意,几乎像押着犯人一样把他押到学校去读高中。说起来,志高中考分数还没达到高中录取线,是他找了校长交了8000元赞助款才搞定的。欧解放知道,高中三年,志高基本上是在玩,他真的拿他没办法。不久前,高考结束后几天,志高伸手向欧解放要500元,夸海口说,我拿500元到厦门,过年回来还你1000元。欧解放气鼓鼓地打掉他的手,说没门!
欧解放还是撂下半碗饭,背着手走出裕隆楼。这盛夏的太阳虽未落山,日光在地上已渐次稀薄了。一个小年轻开着一架摩托车,呼呼呼地直往裕隆楼狂冲而来。欧解放连忙向旁边躲闪几步,摩托车嘎地在他面前刹住,车尾还朝右边摆了一下。
“你差点撞到我了。”欧解放胸膛里的心扑扑扑地跳得急,伸手揪了一下小年轻的耳朵说,“以后不能开这么快。”
说起来这小年轻还是他的侄叔辈,欧解放还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于是他用双重身份告诫说:“下回还这么快就罚款。”
小年轻嘿嘿笑着,一个箭步往裕隆楼大门冲去。
“哎,你看见志高没有?”欧解放喊了一声。
“他到乡里玩了。”小年轻回头应道。endprint
欧解放心里骂了一声,转身走到裕隆楼大门前,抬头看了看门楣。这裕隆楼有一阵改名叫做备战楼,前几年又改了回来,逢年过节请人用红纸写三个大大的“裕隆楼”,贴在用红漆写的“备战楼”上面,大半年过去了,红纸掉了一个字,变成了“裕战楼”,落日余晖照在深浅不一的红字上,像是映照着苍老和年轻的两张脸。欧解放心想,明年过年前,无论如何要把旧写的“备战楼”三个字涂掉,重新用红漆写上“裕隆楼”的楼名。欧解放在门前的石墩上坐了一会儿,进出的人和他打招呼,或者说几句闲话,这天就黑下来了。他又开始操心起儿子志高的事情,反正是不能让他到厦门,大女儿在厦门三年多了,最近和一个台湾人在谈恋爱,二女儿也到了厦门打工,他不能让儿子也到厦门,厦门再好也不过是打工,打工能打一辈子吗?他希望儿子能听话,“回炉”一年,争取考个中专捧个铁饭碗。整个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可是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儿子这会儿在乡里玩,虽说修通了公路,可是晚上还是黑灯瞎火,也没车,这五六里路他能走回来?别又在游戏机店熬通宵。
天越来越黑了,裕隆楼里许多人家开了电灯,灯光影影绰绰。欧解放坐在黑暗中,像瓮子一样默不作声,只有一肚子心事在发酵。
黑暗中有人走过来,一脚迈进门槛,又收回来停在欧解放面前,惊诧地说:“找你呢,你在这?”
欧解放看是村支书欧共体,说:“有事?”
“我刚接到派出所电话,让你马上去一趟。”欧共体说。
欧解放是村治保主任,和派出所是经常打交道的,但晚上被紧急召到派出所,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电话没说什么事?”
“电话是于所长打的,他没说什么事,只让我通知你马上去、赶紧去,去晚了后果自负。”欧共体说。
欧解放嘀咕着站起身,心想,这会是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肯定不会是好事,但到底是什么事,他也猜测不出,村里的电话机是用铁盒子锁着的,只能接不能打,要打得找老书记拿钥匙,他想想就不电话问于所长了,去就去一趟。他走进裕隆楼里,本来想牵自行车出来,后来觉得还是骑摩托车快,村里有一架俗称“红狗公”的摩托车,是村委们的公用车,谁到乡里办事都可以骑。欧解放走到村部,昏黄的灯光下,有几只飞虫飞来飞去,那电话机的铁盒子虽然上锁了,但钥匙还挂在上面,他有点意外,连忙打开铁盒子,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是派出所吗?”
接电话的正是于所长,他一听欧解放的声音,一迭声地说:“快来快来快来,是你儿子的事,打飞机,被抓了现行。”
欧解放愣了一下,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志高出事了?他一股血唰地直往脑门上冲,心跳也骤然加快。打飞机?他脑子里立即闪出当年打飞机的情形。志高打什么飞机?打飞机还能被派出所抓了?话说当年他可是打飞机标兵,虽说从墙头跌落过,但好歹是上过报纸的,对了,这个派出所于所长就是当年来拍打飞机的报道员小于的亲弟弟,志高打飞机怎么会犯到于所长手上?这到底打的什么飞机?欧解放脑子里乱蓬蓬的杂草疯长,他牵起“红狗公”出了村部,猛踩几下,咚咚咚咚,“红狗公”狂吠着冲进了夜色。
打飞机,打飞机,打飞机……欧解放眼前交织着当年打飞机的各种画面,他实在想不透志高打的什么飞机。
“红狗公”一路狂叫着来到乡里,向着派出所大门冲去。欧解放远远看见于所长站在门边,忙减速刹车,却没刹住,一头往于所长撞去。还是于所长似乎有法术一样,一手抵住直驶而来的车把,车就老老实实停在他的脚边。
“我抓了你儿子,你想报复我啊?”于所长笑笑说。
“我儿子到底是怎么啦?”欧解放火烧屁股一样十万火急地问。
“打飞机,正好被我抓到。”于所长说。
“这打飞机打的什么飞机?当年你哥就拍过我打飞机,我儿子这……”欧解放说。
于所长笑了起来,说:“此打飞机非彼打飞机。你儿子这打飞机就是在发廊里异性按摩,发廊女帮他手淫。”
“这……”欧解放猛吃一惊,原来这叫做打飞机?脸上哄地热了起来,这是多丢人的事啊,居然可以叫做打飞机?这不是糟蹋一个好词吗?这……欧解放又诧异又郁闷又愤怒,万千感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拳头一下攥紧了,“这小子……”
“欧解放,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谅你儿子高中刚毕业,是初犯,我就从轻发落。本来,这打飞机至少可以拘留几天的,晚上你领回去,好好教育!”
“是、感谢、这夭寿仔、好……这……太感谢了,好好教育!”欧解放架起摩托车,一手拉住于所长的手,舌头突然有些打结,心里骂着儿子,嘴上又忙不迭地表达着感谢。
“你真得要好好教育孩子啊,拘留是免了,罚款还是不能免的,我给你打个折,800元。身上没带现金,过几天交也行,谁叫我们是这么熟的老朋友?”
“好,好,好……”欧解放声音发颤了,突然感觉迈不出步子,这个夭寿仔,打个飞机要花我800元,还要我欠下一个人情,你打的什么飞机?你好好的有手,不会自己打吗?
于所长转身走进办公室,从里面推着志高走了出来。欧解放一眼看见儿子略歪着头,眼光往两边张望,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发式和衣着还都正常,一股无名火哄地又从胸中蹿起,他的拳头一下又攥紧了。
“好了,回家好好听大人的话,别再乱来。”于所长把志高推到摩托车前面。
欧解放一拳砸过来,志高头一偏,那拳被于所长一掌抓住。
“让你教育,不是让你打人,拳头里出不了道理。”于所长说。
欧解放气鼓鼓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水,踩了几下摩托车发动器,没有动静,志高举起脚,好像只是踢了一下,“红狗公”就咚咚咚叫唤起来。欧解放跨上车,转头又向于所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等儿子坐定,便开车往回走了。
路上父子俩都没开腔说话,他们都把话腌在肚子里。摩托车快开到裕隆楼时,突的一声,熄火了。欧解放觉得这火熄得正是时候,正好可以把心里腌了一会儿的话端出来。
“志高,我跟你说,你晚上这什么打飞机,太丢人现世,要是在裕隆楼传开,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endprint
“我刚进去不久,警察就来了,我怀疑他们是钓鱼,我看报纸就说过外地发生过这样的事,警察为了罚款……”
“好了,你别为自己辩解了,那种暗摸摸的地方是你可以去的吗?”
“我不可以去,难道你就可以去?”
“你!”欧解放挥起巴掌,但志高已从车后座跳下了,埋头直往前走去。欧解放一时发动不了摩托车,便推着车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你年纪小小就不学好,打飞机?呸!难怪你读不进书,全班倒数第一,你是不是一门心思就想打飞机?我告诉你,我们当年打飞机是多光荣的事,你这打飞机在大家面前说得出口吗?你……”他嘴上一边数落着儿子,心里一边骂着那些把丑事叫做打飞机的人,呸,这也配叫打飞机吗?简直羞死人了!欧解放发现儿子越走越快,自己推着摩托车跟不上他,便喊了一声:“你给我等一下。”
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着志高往前跑,但跑了几下又转身跑回来,停在父亲面前。
“你想干什么?”欧解放看着儿子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我打飞机,我被警察抓了,我没脸见人了,我在土楼混不下去了,老爸,你就让我去厦门吧!”志高扯开嗓子冲着欧解放吼道。
欧解放心里叹了一声,打飞机,打飞机,他好像看到一架飞机中弹栽了下来,那飞机上就满载着他的期望,但是飞机被打下来了……
2013年
谁也想不到,土楼在2008年成了“世界文化遗产”。裕隆楼虽然没有被政府开辟为旅游区,但其村口的公路是通往田螺坑土楼群等著名景区的必经之路,所以也常常有背包客和自驾游客前来参观。
欧解放在裕隆楼里开了个家庭客栈,生意还不错,特别是周末,所有的房间都住满,儿子偶尔回来住的那个房间也腾出来,客人也不嫌弃,都抢着要。
这天傍晚,坐在裕隆楼门槛上的欧解放不时向公路上张望。这是近年来养成的习惯,脖子伸长着向公路上望去,那里现在是一条很繁忙的旅游公路了,大巴小车,一阵阵地过来,一串串地过去。他并不希望有车拐进裕隆楼来,今晚的房间都住满了,连儿子那房间也被一个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要走了。这时有一部小车拐了过来,径直驶向裕隆楼。
车停在了土楼门口,开门走出来的竟是儿子志高。欧解放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志高看也没看老爸一眼,打开后车门,说:“出来,你们两个,到了。”
欧解放看到后车座上有志高的儿子欧耶和大女儿的儿子马林,两人埋头玩着手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根本就不理会志高。
“下车,听到没有?”志高又喊了一声。
“你怎么突然回来,也没来个电话?房间都住满了,你那间也被客人住了,这怎么办?”欧解放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麻烦。
“不要紧。”志高不在乎地说。
“这……你们住哪儿?要不……”
“没事,吃过晚饭我去镇上宾馆住。”
欧解放心里叫了一声,镇上宾馆住一天,可以在裕隆楼住三天啦,他后悔不该把儿子那房间给了摄影师,要不,把它讨回来?
“我明天一早就走,这两个小家伙在你这里寄一段。”志高说。
“好,好,好。”欧解放说。
志高的儿子欧耶11岁,大女儿的儿子马林12岁,两人个头差不多,每年都会来裕隆楼住几天。一晃志高到厦门也有二十年了,现在是一家中型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娶的是四川媳妇,在厦门也算是有房有车。事实证明,当年放手让他去厦门还是对的。大女儿在厦门嫁的是一个台湾佬,欧解放见过几次这个台湾女婿,总觉得他彬彬有礼得让人很受不了。去年他听志高说,这个台湾女婿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年轻女人,大女儿和他闹了一通,两人已经分居了。离也罢,不离也罢,欧解放活到老,反而活明白了,觉得这是大女儿个人的事情,随她去好了。
两个小家伙几乎是被志高从车里揪出来,两双眼睛怒目直视,嘴里直嚷嚷:“你害我飞机被撞死了!”“打完再下车!”他们一手抓着手机,另一手的一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拨来拨去。他们被揪下车后,几乎也没抬头看一眼爷爷和外公。
欧解放心里有些不悦,说:“别玩了,到家了,走走走。”他伸出两只手,准备一手牵一个往土楼里走,但是都被拒绝了。
两个小家伙兵分两路,各自低头玩着手机,边玩边走进裕隆楼。
“他们到底玩什么,玩得这么入迷?”欧解放不解地问。
“打飞机。”志高说。
“什么?你说打飞机?”欧解放蓦地吃了一惊,这是一个曾经熟悉而又久违的词,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当年打飞机的情形,接着又想起那天晚上到派出所领回打飞机被抓的儿子。不同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恍然了,现在的小家伙也打飞机,打的什么飞机?
“嗯,一种小游戏,看能打多少架飞机,算积分,在朋友圈里排名多少。”志高淡淡地说。
欧解放用手机也是用了将近十年了,但他从来就不懂还有什么打飞机的游戏。想起当年民兵们苦练打飞机,那是多么严肃认真的政治任务。后来,这词堕落成一件肮脏的事,现在又演变成了一种游戏,欧解放心里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变化快。他想,志高恐怕已经忘记了当年打飞机进派出所的事了吧,要不是因为那次打飞机,说什么也要押着他去补习,那也许他就不会有今天了。这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
“他们就着迷这打飞机,没办法,你要是不让他们打,他们跑上街去,不是更不好?现在放假了,在你这里寄几天。你放心,他们有飞机可以打,不会跑出去玩水什么的,你也省心。”志高说。
“这打飞机,真能打得那么入迷?”欧解放又不解了。
“哎,你知道吧,欧耶随便打都能打到一百多万分,他在学校里还帮同学打,保证打到二百万分以上,收费十元。这个我批评他了,不许收同学的钱。”
从志高的语气里,欧解放感觉他对儿子打飞机还是很欣赏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当年苦练打飞机,自己不是也很投入吗?打飞机,其实要打的就是台湾飞机,打来打去,从断墙上跌落下来,差点生不了志高;打来打去,大女儿却嫁给了一个台湾佬。endprint
突然看到孙子和外孙回来,欧解放的老婆兴奋得像打了鸡血,大步走上来就要拉人家,却被坚决地推开了。
“没空,我要打到三百万!”
“等会,打完再说!”
欧解放的老婆看着两个埋头玩手机的孩子,笑眉笑眼地说:“哎,两个都长高了……”
几盘菜端上桌了,欧解放喊了两个小家伙几次,他们根本就无动于衷,一个坐在墙下的石凳上,一个就斜靠在墙上,左手握着手机,右手的一根手指按在手机上快速地移动着。他们的坐姿和站姿一个多小时都没变过,两眼直射着那小小的屏幕,时而龇牙,时而咧嘴,时而尖叫。欧解放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没反应,仍旧盯着屏幕不停地打着飞机。欧解放听到了子弹射出的音乐声,还有飞机中弹的响声,他看了看他们的手机屏幕,只见上面一片枪林弹雨,不断有飞机中弹起火。他们的眼睛好像都打红了。
志高从廊道那头走过来,对两个孩子喊了一声:“别打了,吃饭!”他强行地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硬是抓进了灶间,把他们按在饭桌前,“好好给我吃饭。”
欧解放的老婆盛了饭一碗一碗地端上来,说:“来,两个乖囝,吃吃奶奶做的菜。”
两个孩子坐在桌前,对面前的饭菜不仅毫无兴趣,而且熟视无睹,目中无菜亦无人,依旧埋头在手机上打飞机。
欧解放有些忍不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志高口袋里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站到廊道上接电话。欧解放终于忍不住了,冲着两个打飞机的小家伙吼道:“你们怎么回事?到土楼这么久了,连叫我一声阿公也没有,就是顾着打飞机!”
“好了好了,吃饭。”欧解放的老婆又端了一盘菜上桌。
两个小家伙依旧不停地打着飞机,几乎把手机拿到了眼皮底下,屏幕上隆隆枪声把他们小脸都映绿了。欧耶突然尖叫了起来:“哦耶,八百九十万!”马林不屑地撇嘴说:“别神气,我今天一定要超过你。”
欧解放端起饭碗,又重重地放下,他发现自己这一系列的生气和不满,对两个小家伙来说全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心里只有打飞机,别无其他,那屏幕上蝗虫似的密密麻麻的小飞机,哪一架也比面前的人更重要。他霍地站起身,伸手从两个小家伙手里抢过手机,出手像闪电一样,两个小家伙还没明白过来,他已转身出了灶间。
“我的飞机!”“我的——!”两个小家伙像是手掌被砍断一样,大喊大叫起来。
欧解放走到廊道上,把手上的两部手机往天井里狠狠扔去。他本来还想更用力一点,但是要掷出手时还是心软了,怕真把手机摔坏了,所以用力就小了一点。嘭,嘭,两部手机掉在了天井的柴堆上。
两个小家伙几乎是呼天抢地地从灶间奔出来,看到他们的手机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像飞机被打落一样,徐徐掉在天井里。欧耶和马林愣了一下,奋不顾身地冲向了天井。
在廊道上接电话的志高差不多目睹了这一过程,说:“老爸,你这是怎么啦?他们爱打飞机让他们打去,省得你操心。”
从天井里捡起手机的两个小家伙,紧急地察看手机,一部黑屏了,一部还好好的,于是一个人尖利地嚎叫一声,放声大哭,另一个人扭头冲着欧解放说:“坏爷爷!”
欧解放感觉自己像一架被打中的飞机,挣扎着盘旋着,但还是往下坠落了,下面是茫茫不见底的深坑。他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下来,突然也想哭。
责任编辑 陈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