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澜
本名陈春兰,太原第一监狱主治医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期高研班结业。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飞天》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广州文艺》首届都市小说双年奖。
一
在老孟他们几个来往的电大同学里,搞煤的老白是最先奔小康的。发了财的老白很低调,传说中的山西煤老板一挥手买下一片楼,老白一挥手,不过是召集他们哥几个吃顿饭。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上电大那会,老白就请他们在校门口的“三毛小面馆”吃上了,这一吃就是二十多年,生生把小白吃成了老白。
让老孟万没想到的是高调买了这么多年单的老白,在买单这件事上突然改弦易张,该出手时也不出手了,这简直就像守了一辈子节的女人,白头了才失守,老孟不能不为老白深表惋惜。
不是老孟嘴馋胃空,非得要老白来拉动身体内需,对老孟来说,一年里少吃几顿“白饭”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老孟虽然经常客串老白的食客,但毕竟生活在美好的2014年,食有鱼,出有车,最伤脑筋的不是吃不上,而是吃不完的“高价饭”。
接老白电话前,老孟正数着办公桌上堆的一摞请柬,和同事抱怨:你说全国都这样,还是光咱们太原是这样,这是什么风气嘛!朋友结婚你得去吃,朋友生了孩子满月你还得去吃,朋友的孩子长到十二岁,你更得去吃,不吃不足以证明你对人家小儿难养终于养大成人的“礼赞”。朋友的父母去世,你也得去吃,而且要积极主动地去吃,“喜事要到,丧事要到”,就是人不到钱也得到。
老孟只说朋友不说同事是怕同事多心,不想和他坐对桌的诗人大姐,接着他的话茬继续感慨:朋友的红白事你都去了,每天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有了事,你能不去,想不想混了?你敢众人皆吃,唯你不吃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天上的一片孤云吗?不是。你就是地上的一个俗人,俗人办的从来就是来来往往吃吃喝喝的俗事。
和大姐背靠背办公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男编辑,今年36岁,没有任何结婚迹象,他用画版的铅笔敲着桌子,也加入了两位前辈的风俗讨论,以示德有邻、必不孤:和同事俗了,和同学也雅不到哪里,如果你的求学经历足够宽泛,那么,低到幼儿园、高到博士后,近到国内、远到国外,一切皆有可能。甚至在一个培训班里听过三天课连对方名字都整不明白的同学,只要人家有心抬举你去吃,任你在天涯海角,不愁“把信送给加西亚”。
他边说边拿起一张看上去很精美的大红请柬展示给老孟和诗人大姐,这不,十年前,我在新东方上英语考研辅导班时认识的一哥们要结婚了,还是二婚,我去还是不去?
老孟叹了口气,兄弟,你还好,不拖家带口,再说什么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哪里像我工资卡上交老婆,吃一回高价饭就得向老婆大人折一回腰。老孟话虽调侃,道出的却是实情。老孟的老婆在医院工作,每月光奖金就比老孟的工资高,挣钱没有老婆多的老孟,每个月最发愁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老婆要这上不完的礼钱。
只有吃老白的饭,老孟笑逐颜开最没负担。那天老孟拿起电话,一看是老白的号码,马上眉开眼笑嘴上翘,以为老白又要请他们哥几个撮一顿了。
他捂住手机送话筒,瞅着诗人大姐和眼镜男,说:“看,凡事都有个例外,我老孟也有白吃饭的时候。”
“老孟,和你说个事。”没错,是老白的声音。在老孟听来,老白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多会都透着一股山西过油肉的香味。“过油肉”是老白给老孟起的绰号,因为不管老白在多高级的地方请客,老孟都表现得很有节操,只点一个“山西过油肉”,从不像有些同学偶尔还用“佛跳墙”狠宰老白一下。
“什么事,你说,咱哥俩谁跟谁呀?”
“吃饭的事。”
“说吧,不拘你老白在哪请,我老孟出席就是了。”
“出席你个头,是要你做东。”老白在电话里大声地纠正着老孟,“你兄弟媳妇说了,咱们有家有口,不能老搞男人帮,她们也要一起热闹。她的意思是,大家轮着请,每家一顿,饭钱各家掏各家的,汾酒我们供应。”
这是什么事嘛,老孟真想自己抽自己个大嘴巴,让你再夸口吃白饭。他神情紧张地瞄了眼大姐和眼镜,捂住听筒,支支吾吾全没了刚才的口若悬河。大姐拿起暖瓶去楼下打水,眼镜说到外边抽支烟,都知趣地退了出去。老孟这才放大了声音和老白说:“老白,不是我反对热闹,但兴师动众,也得师出有名啊!”
“你弟媳妇的意思是为我们过五十岁生日。你生日最大,就从你开始。”
怎么又是弟媳妇,老白什么时候学乖了,居然把老婆的话当圣旨。女人一垂帘听政,事情就变得复杂化,老孟不想复杂。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是为纪念母亲而过,老孟的母亲在他7岁时就去世了,但老白的母亲82岁了依然精神矍铄。上周二晚上老孟有事去找老白,老白的母亲不停地给他端茶倒水。老孟不能抬出自己过世的母亲来说事。
他搜肠刮肚另辟蹊径和老白说:“过不过吧,闯王李自成的理想天天吃饺子,就是过年。咱们现在这日子,哪天吃得也不差,天天都是过生日。”
“老孟,别说这么狗血的话,兄弟们不容易,老婆们跟着咱们半辈子了也不容易。咱们就听她们的吧。”老孟想说过一回少一回,忍住没说,挂了电话。
老孟还想打过去,再和老白说说,别听你老婆瞎忽悠,来日方长,这生日等到咱们七老八十再过也不迟。可他寻思再三,没好意思把电话拨过去。人有脸,树有皮,毕竟吃喝人家老白这么多年了,人家老白偶然提出吃你们一下,还是光吃不喝,你们就不愿意了。饭钱有数,定下多少钱一桌就是多少钱,但酒喝开那可就是无底洞,人家老白都把这个无底洞填了,就让你往上面撒几把土,这么光鲜的事留给你老孟,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这么翻腾着来回想了想,老孟就想通了。可光他想通不行,这事最终还得他老婆点头。就像刚才他没能一票否决老白的提议一样,在他们这帮同学里,老白是帮主,老白说了算。回到家里,老婆是老大,也轮不上老孟说话。这个月他已经和老婆张口要了八次礼钱了,四个五百,四个三百,总共要了三千二。在一家企业内部小报当编辑的老孟,每月工资加编辑费满打满算也就三千出头,经常是入不敷出。上个星期天,同事的老丈人过八十大寿,老孟吭吭哧哧好不容易才开口和老婆要出这个贺寿的钱,那个费劲啊!简直比扛一袋五十斤的面粉上三十层楼还让他难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