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洁茹 70后代表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岛上蔷薇》,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香港公园》等。2008年定居香港。
罗拉赶到圆梦歌舞厅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宋琳正在抽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面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罗拉,罗拉就从宋琳的旁边小心地溜过去了。
罗拉拉开小更衣间的门,铺天盖地的衣服。
罗拉一把扯下挂在唯一衣架上的那件大衣,随手往地上的衣服堆上一扔。罗拉知道那是阿花的衣服,只有乡下来的阿花才会穿这种大红大绿。罗拉把自己的大衣挂好,换上丝绒旗袍,开始化妆,浓妆,越夜越浓。
换鞋。
制服的裙衩高到恰到好处,每走一步都露出一截恰当的白。罗拉心想即使是自己的亲妈见到都会认不出自己来了,罗拉就笑了笑,又想到爸妈要真见了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怕是要哭出来的。罗拉就收了笑,往宋琳那儿走去。鞋子紧得罗拉的脸都有点变形了。
你不要这个月的工钱了是吧?宋琳皮笑肉不笑。
罗拉迎上去,我也不想啊,塞车。
是个理由吗?宋琳又掏出一根烟。
罗拉只好什么也不说,罗拉站在地中央,脸上什么都无所谓地笑。
有客人进来,风衣,发光的白脸,玻璃门开的瞬间罗拉看见了一辆好车。
好了好了。宋琳说,上班去吧。
罗拉刚要动,阿花先迎了上去,满脸堆笑,欢迎光临,先生您这边请。
罗拉只能顺势往后面的小圆凳一坐,旁边的娜娜正在吃果冻,兰花指,指间的金戒指闪烁,舌头把果冻旋进嘴里,像蛇。娜娜从来不吃饭,怕胖,于是每时每刻吃果冻,上了果冻的瘾。
罗拉跟吧台后面的小星打了个招呼。
嗨小星,罗拉说。
嗨罗拉,小星说。
一杯红茶。阿花飘过来,跟小星说。脸上没了笑。
红茶红茶红茶。阿花靠住吧台,反复地说。脸上的沮丧。
罗拉笑了一声。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后面《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后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罗拉坐着,发呆。
一个爬满了葡萄藤和蔷薇花的院子,院子的石板缝里长满了含羞草。一个男孩和一把凤凰琴。罗拉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琴,男孩敏捷地收了琴,于是罗拉已经伸出去的手只能垂下拨一下含羞草,含羞草就低了头。罗拉一直记得,含羞草。
那个男孩是小星。
罗拉听到一丝单薄的拨弦的声音,夹杂在热热闹闹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里面,再听,又没有了。
小星啊,罗拉说。
哎。小星说,罗拉。
戏剧学校毕业,罗拉和小星被派到歌舞团,师姐宋琳也在歌舞团,报幕。
罗拉清楚记得团里的“小提琴”,十九岁离开家乡,“小提琴”说要轰轰烈烈闯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可是闪电结婚,怀孕期间丈夫出轨,“小提琴”离婚,生子,成了一个单亲妈妈。
每次团里过节发东西,都是罗拉给“小提琴”送去,罗拉穿过纵横密集的弄堂,踏上吱吱嘎嘎的木楼梯,来到那间破旧阁楼。“小提琴”忙忙碌碌做饭洗衣服,小孩静坐在地板上,抱着一团厚毛巾。那个小孩只跟那条毛巾亲近。“小提琴”有时候打小孩,又抱住小孩一起哭。罗拉站在旁邊看着,不说话。
“小提琴”还是回了家乡,家里人给她找了个男人,家里人说回来吧原谅你了。“小提琴”就带着小孩回去了。
小星把红茶送了出来,袋泡茶,冲过一道就像白开水一样寡淡。
大家都靠在吧台上不动,红茶在昏黄灯光下鲜血淋漓。
小星长得太漂亮了,小星是个异类。
漂亮的小星从校门口走到教室的这一小段距离,教学楼的二楼三楼更高的楼不断地有东西扔下来,三角尺、橡皮,甚至一串校门口桂花树上刚采摘下来的鲜桂花。小星敏捷地避开所有“从天而降”,小星永远保持沉默。
直到漂亮的小星伸手入桌肚,摸到一只爬满了蛆的鸡蛋,小星尖叫,眼眶里都有了泪花。
谁干的?正在上课的老师愤怒于突如其来的尖叫,到底是谁干的!
放学后所有男生都要面对黑板思过。每个男生的后背都是愤怒的。
老师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这样的事情,也有可能是女生干的。
罗拉手写了一张安慰卡片给小星。
沉默的小星更加沉默,罗拉不确定自己还是小星的朋友。而且小星变了,小星的改变有点太快了,小星更加与众不同。罗拉说不出来这种不同。
小星在歌舞团待了几个星期就失踪了,罗拉以为他是去了南方,罗拉一直这样相信。
一个冬天夜晚,罗拉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街口叫的士,羊皮短裙,长发散乱,罗拉以为自己看错了,罗拉追上了的士看那个女人,或者那个男人。
小星!小星!罗拉喊。
歌舞团效益越来越差,团长先把自己调去了电视台,几个副团长也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找出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作鸟兽散。宋琳承包了小剧场,装修成歌舞厅,圆梦歌舞厅。罗拉的工作也就换了,圆梦歌舞厅的领班。街上撞见的老同学小星也有了一份工作,圆梦歌舞厅的水吧服务员。
一个女人进了门,罗拉看了客人一眼,罗拉不想再看第二眼。同学,又是同学。
可是罗拉想不出来应该逃避的理由,于是罗拉重新扬起了脸,欢迎光临!小姐这边请。女人径直往里走,并没有认出她来,或者罗拉自己是这么想的,她并没有认出她来。
其实罗拉几天前见过她,男浴室大门口,蓬头垢面的她,两手叉腰,嘴里喊,明明,明明,还不出来啊!汰浴要汰介长辰光啊(洗澡要洗这么久啊)!白沫横飞的女同学,面孔潮红。
女人直接走向男人,并不需要引座。罗拉跟在后面,罗拉想的是,那一位难道就是汰浴要汰介长辰光的明明先生?
女人坐下,用最轻柔的动作放下包,歪过头妩媚笑了一笑。
罗拉用了最平和的声音,请问小姐您要点什么?
女人迟疑了一下,说,和他一样吧。
罗拉也迟疑了一下,罗拉说小姐我们新到了一款进口果酒……
女人挥手,不要不要,红茶好了。
罗拉一眼见到女人崭新大衣袖口下面,露出了两根旧毛衣的线头。
罗拉走出去很远都听见女人的声音,这些服务员都精得很呢,推销洋酒有回扣拿的。
罗拉笑了笑,走到了吧台前面。她果然没有认出她。
小星,罗拉说。
罗拉,小星说。
一杯红茶,罗拉说。
罗拉被一个大哥和大哥的小弟们堵在了校门口。
一根电线杆的下面,人来人往,没有人感到奇怪。
大哥腰间插了一把缠了红布的锯刀,堵到罗拉以后,大哥把锯刀抽了出来,刀口对住罗拉晃了一下,又插回去。
罗拉的脸上没有表情。
大哥算了吧,大哥。小弟在旁边说,让这个小姊妹买包烟就算了吧。
大哥盯着罗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今天放你一马,这账以后跟你算。然后收起锯刀和他的小弟们一哄而散。
罗拉靠住电线杆,站了半天。
罗拉也变得很沉默,罗拉害怕了,怕那把锯刀和迟早要算的账,怕他找她,又想他早点来找她。总归要来的,罗拉对自己说,还不如早点来。
毕业前一年,罗拉差不多已经开始遗忘。一个黄昏,做完值日最后离开的罗拉一出学校大门,撞见打群架,全部黑衣服,五花八门的凶器。罗拉听不懂他们的话,你面子我面子,面子和面子,罗拉只看见人跟人扭在一起,一团黑色。罗拉觉得很好笑,罗拉就笑了一下。
然后罗拉就看到了他,算账大哥。罗拉愣了一下。大哥手臂血淋淋,血滴在地上,一颗,一颗,鲜血梅花。
他慢慢走向罗拉,罗拉站着,靠住电线杆。三米远的地方,他停下了,然后笑了,白森森的牙齿。以后见到这种场面离远点,傻站在那儿干吗呢?他说。然后走了,他的人跟着他,鲜血,一路滴。
过来,过来啊。宋琳向罗拉招手。罗拉过去了。
刚才不凶一点,怎么服众呢?宋琳拉住罗拉的手。
罗拉挣开了宋琳的手。宋琳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宋琳叹了一口气。
罗拉也不说什么,靠住墙。这样的日子,谁都不好过。
罗拉突然想起来了女人的那杯红茶。罗拉看了一眼水吧。
去忙吧,宋琳说。
罗拉送去红茶,女人已经离开了,无声无息地消失。男人还坐在那儿,微笑,好像谈成了一笔大生意那样的微笑。
话剧社的同学请罗拉客串一个角色,文化课的监考老师,报纸上挖两个洞监视学生,学生就把答案纸贴到老师背上,老师走来走去,所有的学生看到了答案。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教导主任都笑了。
教导主任笑了,还鼓了掌,站在脸色铁青的校长旁边,笑眯眯地说,很好嘛。然后他就自杀了,跳楼。罗拉一滴眼泪都没有,罗拉只记得他鼓掌时候的模样,笑眯眯的。
罗拉也记得联欢会的主持人,师姐宋琳,不耐烦的脸,你们这个节目最慢了,准备上场了啊。人呢,其他人呢?
娜娜扫完了所有的果冻,罗拉知道她该问小星要烟了,罗拉想的是这次她再开口,罗拉会替小星答,你赚的钱呢,烟都买不起吗?
但这一次娜娜没有说一个字。
小星在攒钱。谁都在拼命攒钱,宋琳、娜娜甚至阿花,罗拉不攒钱,罗拉不清楚自己的未来。
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裤腿还沾着泥,解放鞋。罗拉和娜娜对视了一眼,阿花倒又迎上去,来啦来啦!圆脸涌上一片潮红,又咯咯地笑。
娜娜斜了一眼,手指上的果冻迅速抹到了椅背后面,说,每位最低消费一百元啊。
阿花的脸变得惨白,涂满亮粉口红的厚嘴唇喃喃地动,手抖得厉害。男人恼怒,要从怀里掏钱包,阿花一把扯住男人的手,满面孔哀求,把男人拉去门外。娜娜转身打电话。
宋琳走过来,大声说,开会开会,开个短会。
女孩们慢吞吞围到一起,一个个打着呵欠,脸上的残妆泛着青白的光,每个人的传呼机都在响,此起彼伏。
宋琳扫了一圈,说,都别回电话,把传呼机交出来,上班时间把呼机都交吧台上去!女孩们谁都不动。
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宋琳说,我们还是国营单位,没有坐台小姐!
罗拉不笑,没有人笑。女孩们还是不动。阿花慌慌张张地进来,宋琳看了她一眼,又去看还在打电话的娜娜。娜娜晃荡到外面去了。
宋琳点上了一根煙,说,第一次开会啊,有的事情要说说清楚的。
女孩们稀稀落落地交上传呼机。
三件事情!宋琳吸了一口,说。烟头一闪一闪,烟雾缭绕。
第一,业务要专!要精!红茶绿茶,绿茶红茶,我们就没有别的酒水饮料了?
罗拉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甲油已经开始剥落。罗拉不自觉地去剥剩下的甲油。
第二,都是一家人,出来打工,混口饭吃,谁容易啊?要互相帮忙!
阿花往宋琳的方向靠了靠,罗拉打了个哈欠。
第三,衣服鞋子都是统一的,希望有的人鞋紧这种话不要老挂在嘴上,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更大的苦更要熬不住!
说着,宋琳重重看了罗拉一眼。
罗拉踮着脚尖把后跟从鞋子里脱了出来。斜了身看一眼门外,起风了,黑漆漆的夜色笼住正在露天茶座晃悠的娜娜,单薄的身影。
罗拉跟小星合租,每个月的房租六百元。
罗拉想过结婚,只要他有点钱或者有一份固定工作,无论是谁愿意娶她,她都会去嫁。她只是想想的。可想到“小提琴”,她就不想结婚了。
罗拉躺在床上发呆,罗拉在想小星怎么还不回来。除了上班,小星从来不出去,一个约会都没有,也许偶尔罗拉会出去玩一下,小星总是留在家里收拾。只有一次小星背回来一个车轮,木头做的车轮,小星把那个轮子靠住入门的墙。罗拉总感觉到那个轮子木头里草籽发了芽虫子爬来爬去,爬上罗拉的床,钻进罗拉的血管里。
黑暗中罗拉睁大着眼睛。
终于听到门的声音,小星回来了。然后听到洗手间里的水声,哗啦哗啦。罗拉闻到了一股新鲜的青草的味道,罗拉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罗拉想的是那些虫子会爬到血管里去。
我要去做变性手术,小星终于说。
罗拉睁开了眼睛。
娜娜就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
罗拉斜靠在吧台,懒懒地看着她飞。
再送进去一瓶,客人刚刚点的。娜娜说,快嘛。推了一把罗拉,小跑着回包间了。
阿花阿花,羅拉喊。阿花不知道在哪里。罗拉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托着盘子走过去,敲敲小包间的门,鞋子仍然紧着罗拉的脚,罗拉的脸仍然有点变形。
进来!娜娜很有派头地说。
罗拉进去了。罗拉看见娜娜坐在客人的腿上,也许看错了,罗拉低了头把酒放下,罗拉的脸被灼伤了,冰冷的双手捂住发烫的脸。罗拉还是一个处女。
关上门,仍然听得到娜娜的笑声。罗拉知道娜娜快要二十了。
宋琳抽烟越来越凶,脸色苍白如同一张薄纸。
各种要见的人,要打的交道,各种各样,宋琳抽烟很凶。
宋琳的大哥长得斯文,戴一副眼镜,高高瘦瘦。跟罗拉碰到的算账大哥很不同,罗拉的算账大哥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他一定会再出现的,罗拉是这么想的。
大哥不常来,但是来了就会坐很久,他的人等在外面,从来不进来。宋琳冷冰冰,爱理不理。
直到宋琳昏过去的那一天。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怎么会不昏。
她怎么了?大哥跟罗拉的第一句话,只有一句。
没吃饭,罗拉是这么答的。罗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大哥走了,又回转来,手里一客小笼包,还热气腾腾,放在了宋琳面前,一句话都没有。
就是这么开始的。
宋琳开始发呆,经常发呆,什么客人来都视而不见。
有一天宋琳对罗拉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爱上就是福气,最大的福气。罗拉看着宋琳,宋琳的脸也像个处女,也许宋琳真的还是一个处女。
终于有一天,大哥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眼镜也没了。宋琳迎了上去。
吧台后面的小星递了根烟给宋琳,宋琳抖着手接过,残了的妆在灯光下像干涸了的血,宋琳说算了。
大哥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星的那个他,谁也没有见过,即使是罗拉。似乎是个画家。
整夜整夜地画画。小星是这么说的,一夜画完一幅。
那他怎么没有给你画一幅?罗拉说。罗拉当然没有说出口。
我们要结婚的。小星说,然后我们去领养一个很乖的女儿。
没有我他画不下去,小星说,他不能没有我。
结婚?罗拉说,你们就算是去了美国都结不了婚。罗拉当然也没有说出口。
1994年,江南的冬天,特别冷。
一群流氓打上门,圆梦歌舞厅的灯招碎了一地。
大打出手,罗拉想起了戏校时候看到的打群架。只不过,这一次是真的。
有人倒下,血是喷射的,宋琳的勇猛,罗拉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只是,飞来一个红茶杯,割伤了小星。小星捂住脸,血从指间滴落,似蜒蚰和蚯蚓。
救护车带走了小星,那是罗拉最后一次见到小星。几天后小星的一个亲戚取走了小星所有的东西,小星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
宋琳失踪了,没有人找得到她。
娜娜也不来了,换了一家夜总会。娜娜本来就是一个坐台小姐。
都散了。罗拉也不去歌舞厅了,没有人管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
只有阿花,每天还开门关门,也许是宋琳交代过的,没有人知道。当然是一个客人都没有了,发生了那样的血案。
有个穴头找到了罗拉,说要带她去南方,好像也是罗拉一直想要的。一个可靠的穴头,有一支自己的模特队,全能歌手,相声小品演员,甚至凑得起来一台晚会,一个灵活的,可以走动的,小歌舞团。
离开的前夜罗拉最后一次去了歌舞厅,最后一杯红茶,罗拉坐在阿花对面。阿花的眼袋松懈,青筋毕露的手背。
我就在这儿。阿花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没有地方去。
罗拉最后记得的,只是一只握住了红茶杯的手。二十二岁的阿花,六十二岁的手。
2019年冬天。
过气女歌星罗拉回到圆梦歌舞厅,经历过大红大紫,又高处跌落,事业的停顿处,罗拉只想看清楚自己的来路。
湘菜馆。圆梦歌舞厅已是圆梦湘菜馆。老板娘阿花,洋气又爽利的老板娘阿花,要不是那双手,罗拉认不出她来。
宋琳移民去了美国,后来有没有再遇到爱她的男人,没有人知道。
罗拉最想见到的是小星,小星没有回来过。小星会不会回来,没有人知道。
下雪了。如果鲜血滴在雪上,真的像花。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