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季明 本名王建明,著有长篇小说《说吧,让我们说吧》《我想过穷日子》,中短篇小说集《舞女》《麦莎这个娘儿们》《露天舞会》,长篇电视连续剧《老马家的幸福往事》(合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隆冬傍晚,天空下着细碎小雨,五十八岁的李晚从亭子头基地下班回家途中,做了一件自己从没想做的事情,被警察当场活捉。李晚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罚款五千元,还被拘留七天。七天后,李晚去上班,班组里的人都用异样目光看着他,组长也没分配他干活,只是让他等着。不一会儿,领导一个电话把他叫到办公室。领导与他同龄,早年他们曾在一个班组干活,关系不错,现在李晚这事,弄得整个亭子头基地都知道,领導脸上是挂不住的。
领导说,李晚啊李晚,你为什么不叫李晨呢?
李晚想,你啥意思?开除就开除,扯什么姓名不姓名的。
领导见李晚不响,长叹一声,你的名字害了你。
李晚不知道早年的工友,现在的领导究竟想说啥。
领导笑了,看穿李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说,李晚,晚节不保。
这一说,李晚明白过来,领导这话纯粹扯淡,不过自己也确实晚节不保。
领导又说,你也知道,根据企业章程,拘留五天以上开除,你拘留七天。
李晚知道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鱼,想辩解没用,领导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
领导见李晚低头,话语一转说,但是组织考虑了,你毕竟是老员工,是个技师,技术也不错,这几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组织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的,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李晚眼睛一亮,说,只要不开除,任何处分我都接受。
领导点点头说,大过要记,绩效奖金要扣,还得调离亭子头基地。
记大过,扣奖金,没得说,不过,调离离家一箭之遥的亭子头基地,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我去哪儿呢?李晚问。
郊外线基地,上深夜班。
李晚看了眼领导,没说话。
领导说,你有意见?
李晚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意见呢?
领导直视李晚,说,别说感谢,其实你心里是在恨呢。不管你恨不恨,那是你的事,直说了吧,那么多工作基地,除了郊外线基地深夜班勉强接受你,其他没有一个要你。
李晚不响。
领导说,郊外线基地深夜班也是缺少人手,否则怎么会要你呢?
李晚除了点头,没话可说。
领导说,当然,郊外线基地离你家很远,交通不便,又是深夜班,你身体也不太好,不过,你没得选。
李晚醒来时,房里漆黑一团,他习惯性地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自己的手犹如伸入冰箱,冷得一下把手缩进被里。李晚觉得奇怪,晚饭后,他钻进被里睡觉,空调开着,现在墙上空调指示灯灭了,想了想,只有一个可能,无意设置定时,否则空调不可能停止。其实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几点。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寒冷,再次伸手,摸到手机,赶紧把手缩回被窝,随即一按,液晶屏亮了,九点五十分。李晚吓了一跳,得起床了,否则上深夜班要迟到了。
上星期开始,李晚去了离家二十五公里外的郊外线基地上深夜班。深夜班就是子夜到第二天上午八点班头。李晚家住西郊,而郊外线基地却在东北郊。那晚,李晚十点出门,先是上西郊末班车,随后再换三条地铁线,接着步行三公里,最终到达郊外线基地。不过没想到,公交车刚开出,抛锚了,李晚迟到了。
李晚以前在家门口亭子头基地上班,迟到(这种情况很少),又有谁敢说他半句呢?现在不同,那个比他小一辈的年轻组长见他迟到,眼睛一瞪,破口大骂,你妈的,想干就干,不干滚蛋。若再迟到,一脚踢回。李晚一听,当即捏紧拳头,不过,很快放松了,你能怎么样?骂回他?还是一拳干倒他?这些都不行。何况确实迟到了。现在要做的是怎么不迟到。公交车也好,地铁也罢,时间上并不靠谱,要准确把握时间,只能骑自行车。
李晚顾不上刺骨的冷,撩开被子,摸黑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衣裤,迅速套好,这才发现黑的房间像被冻住。
自从上深夜班这一星期以来,李晚总是十点前起床。起床后,习惯性地掀开窗帘一角看看窗外。往常,总能见到漆黑天地之间,楼下昏黄路灯与暗黑里的树木,不过,现在见到的却是双层凸窗玻璃上沾满说不清道不明的白渍。李晚想,这是什么呀,就用手轻轻移动窗户,寒风像把利剑从缝隙中突刺进来,冷得他赶紧关窗,不过,李晚已经看到雪片在窗外漫天飘舞。
城市十年没下雪了,今年怎么下雪了?是头场雪,不是小雪,是大雪。
李晚跌坐在床沿上,脑里闪过长达二十五公里的上班路程,内心生出一丝恐惧。
李晚不多想了,否则子夜前到不了基地,后果他是知道的。
李晚去卫生间洗漱,胡乱整上几口点心,下楼了。
到了楼下,李晚穿上雨披,拉上帽檐,系上扣子,推车,打开防盗门,昏暗的天地里,大雪似乎找到一个空隙,在寒风夹带下,劈头盖脸朝他扑来。李晚扶了被狂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车子,跨了上去,在白雪飞舞中,沿着小区门口骑去,也就一会儿,人雪合一。
小区门外就是无边无际的沪松公路,除了天地白雪,不要说人与车,连个鬼影都不见。一眼望去,弯弯曲曲向前延伸开去的公路,竟然有了坡度。
李晚沿着沪松公路往前骑去,也就十来分钟,发现体力不济,每蹬一脚,就像在没完没了的引桥上骑车。
大雪强劲,没有减弱的可能,李晚穿过白茫茫的沪亭公路时,马路中央卷起一阵狂风,大雪在寒风的裹挟下,如扬起的石灰,朝着李晚兜头扑来,李晚的眼镜片变得模糊了,不由一手握车把,一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去擦镜片,可是怎么也擦不净,李晚只能停下,一脚撑地,一脚踩踏板;一手摘去眼镜,放入雨披里面,用身上的毛衣擦拭,这时,他发现泪水被冻了出来。
擦完眼镜片,继续沿着沪松公路往前骑,寂静的天地间,身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分外刺耳。李晚有些慌了,刹车下车,借着路边的路灯光线,弯腰细看,却看不出啥名堂。用手捏捏前后轮胎,硬的。试推几下,咯吱声没了。李晚奇怪声音哪来的,容不得多想,翻身上车,没想到用力往前骑了三两步,声音又来了,难道是座椅坏了?这个不可能吧,座椅坏了,屁股是能感觉到的,但是现在没有。
一阵轰隆隆声音从头上响起,李晚这才发现,他已到了九亭镇地界高架下匝道口了。这时李晚就见前面机动车道上,一阵雪飑席地而起,他捏紧车闸时,身上的雨披已经从前兜头飞起,罩住了头脸,座下那辆奇安特车子竟然打转。当李晚狠狠地把雨披拉直后,一阵由远而近的摩托车轰鸣声向他驶来,没等李晚回过神来,车子嗖地从身边一掠而过,车屁股后卷起一团白雪,李晚骂了一句,深更半夜,急着找死呀。
刚刚骂完,摩托车在雪地里刺溜打了个转,猛地停下,一个戴着头盔与口罩面目不清的家伙回头死盯着李晚,头盔里响起了一声很闷的声音,你骂谁呀。李晚说,你吓到我了。头盔里再次响起一声很闷的声音,穷瘪三。随即油门一踩,车飞也似的往前冲去。
李晚恨恨地看着,重新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前,也就几秒钟,一辆从高架桥上下来的重型卡车在下匝道口,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李晚吓了一跳,再次刹车,朝前看去,卡车驾驶室里跳下一个人,看不清面貌,只见这人走到卡车下面看了看,随即又朝四周看看,接着转身上车,李晚看到卡车红色尾灯闪烁几下,向远处驶去。
卡车离去后,李晚就见马路中央,除了厚厚积雪之中有两道刺目的黑色车辙,还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李晚以为是人,细细一看,是辆摩托车。李晚一惊,猛地想到刚才骂他穷瘪三的摩托车手,可人呢?环顾四周,风雪交加,九亭镇地界上方,除了维也纳酒店霓虹灯大字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
穿过沪松公路嘉闵高架下方地道,中春路就在跟前,奇安特车子再次发出粗重的声响,李晚没有在意。手指冷,脚趾冷,整张脸冻得像戴面具的假脸,然而后脖截然相反,那里热烘烘地痒得让他很不舒服。李晚单手握着车把,用牙齿咬去一只手套,用那冰冷的五指去挠后脖,发现是层滑溜溜的汗水。
李晚有些发愣。
容不得多想,李晚戴好手套,一个刺溜,由沪松公路拐向中春路,此刻风雪越来越大,李晚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骑吧,骑吧,快快骑吧。
手机响了。
李晚知道除了女儿不会有别人,若是不接,手机将永远响下去。
有事吗?李晚问。
手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
女儿说,外面风雪太大,已经看不清对面房子了,你到单位了吗?
李晚说,到了我会打电话。
女儿抱怨道,自打我结婚后好多年了,你啥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呢?你外出也好,上班也好,你打过多少次电话?今天,希望你不要忘了。
李晚说,不会的。
女儿说,你眼睛不好,身体也不好,你要看清路面,要骑慢些。
李晚没回答,只是在想,这狗日的天气,你想骑快都没门。
李晚挂了手机,想女儿了。
说来女儿也不是自己亲骨肉,当初李晚拼命追求貌如天仙的女人时,女人说得很干脆,说是自己肚里有了,你能接受吗?那时李晚血气方刚,说,只要你嫁给我,我会好好对待肚里的孩子的。后来孩子出生了,李晚果然视为己出,然而时间一长,李晚终究还是和女人分道扬镳,女人呢,最终还是回到女儿的亲生父亲那里去了,不过女儿说了,李晚,这世上你就是我的亲爸。
中春路与沪青平公路六岔路口中间,竖立着左四右五共计九根粗大高达二十米的方形水泥柱子,柱子下方,黑黄线的斑马式条纹非常醒目,宽阔的沪渝高架黑压压地横跨在它的头上,大雪弥漫之间,从远处看去,它就像公路上拔地而起的一堵雪墙。从下面穿过,犹如进入一间巨大的黑屋。从这里右拐,第一条丁字路口就是沪青平公路与申昆路了。
近了,近了,李晚看到雪墙下的六岔路口,一长排红绿灯在风雪中闪烁着刺眼的光,用劲一蹬踏脚板,车子呼地进入雪墙,那里是一片宽阔且漆黑的桥洞,就在刚刚穿过时,车轮挨到桥边废弃的铁道路口时,奇安特突然响起一阵喀啦啦的声音,座椅猛地歪了,李晚内心咔嚓一下,本能地刹车,跳下车子一看,座椅下的整个后轮倾斜。摇了摇车身,整个车身像要倒下,赶紧撑好支架,蹲下身子细看,这才发现,二十八寸后轮钢圈上的三十六根钢丝齐刷刷断了,那样子就像没了面子只剩骨架的雨伞,直挺挺地向外支棱着。
大清早出门时,座椅已经传来咯吱咯吱叫唤声,李晚知道车子是有毛病的,但是他没想到会是钢丝断了。李晚在想,大凡钢丝都是一根根断的,怎么可能齐刷刷地全断呢?再一想,明白了,早先响声其实有钢丝断了,自己没注意,在过铁路道口时的震动,钢丝就成了多米诺骨牌全部倒塌。
抬眼看看四周,风咆哮,雪飞舞,鬼影都没有。
远处有辆出租车不紧不慢驶来,李晚拖着自行车当即扬手。
出租车近了,靠近李晚的一刹那,呼地加速,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是一团团扬起的白雪与暗暗的尾灯。
李晚看着绝尘远去的车子。
李晚再次低头看着鼻子底下的奇安特,为了远距离的跋涉,他做过保养。内外轮胎换上“朝阳”品牌,为了防止轮胎戳破,他随身携带微型气筒、砂皮、胶皮、胶水、一字与十字螺丝刀,但无论如何想不到钢丝会断,断得如此彻底。
风雪交加,李晚的眼泪冻了出来。
刹那间,李晚憎恨起领导来。可又一想,你可以辞职啊!你不辞职,那是你的事情,怨不得别人。
一阵寒风从废弃铁道口猛地朝他吹来,雨披又被掀起,李晚只能死死拉住雨披一角。此刻,他一眼看到了铁道口。这是骑车上班必经之地,这些日子经过时,总是一晃而过。现在他注意了,透过铁道口三米高的铁栅栏朝里望去,铁道线深远,两边是两排高高的冷松,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声音与动静,像是冻僵了,睡得很沉,死了。这是什么铁道线?会不会是老的沪杭线?会不会是通往虹桥机场的紧急备用铁道线?
几辆水泥搅拌车像饿死鬼一样呼啸着往前扑去。
李晚推着后轮歪歪扭扭的奇安特往前走去。
李晚突然想到了前轮。
李晚蹲下身子察看,风雪中看不清,他只能用手指摸索着钢丝,一根根地摇動,纹丝不动。李晚松了一口气。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找到修车的,得把后轮钢丝全换了,可这风雪之中的深更半夜上哪找修车的?就算找到修车的,能不能换上钢丝,还是个问题。自从有了共享单车,这些年里,还能见到自行车修车铺吗?早先的自行车修理铺,基本成了电动车修理铺了。
寒风呼呼地朝着李晚吹来,雨披上的雪越发多了起来,李晚站起,抖掉身上的积雪,雪便纷纷扬扬在眼皮底下飞舞。李晚发现自己在哆嗦,摸了摸后脖,刚才的汗水没有了,一看时间,李晚再次吓了一跳,没有退路,只能赶紧推车往前。
李晚这一推车,就到了沪青平公路,随后右拐,他看到前面丁字路口的申昆路了,风雪之中的丁字路口上的红绿灯在不停闪烁。灯坏了?不知道。但是,这是条通往虹桥机场二号航站楼的申昆路,是他骑车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从沪青平公路申昆路丁字路口,到申昆路北翟路四岔路口有多长,李晚并不清楚,不过,从以往骑车用时三十分钟来算,大约五六公里吧。
第一次经过这条南北方向的马路时李晚就发现,沪青平公路申昆路路口是六车道,过了高虹路,成了四车道,到了申昆路北翟路口,又成了六车道,进出这路的南北两端口子,就有进入一种宽阔的境界,可是一过口子,倏然发现格局小了,这才发现两端是个喇叭口。
一星期前的一个大白天,李晚为了熟悉上班路途走向,特意骑车前来探路。当时进入申昆路南面喇叭口时,顿即一种恍惚感在眼前飘舞。记得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喇叭口上一座叫北横泾桥的桥面上,他曾看着桥下五十余米宽的水面,那里没有船只,没有水波,河水清澈,温暖的阳光下,河水像面很大的镜子,反射出一层淡淡的白光,河边靠左是高虹路,路面是黑色沥青铺就,没有人车。河边靠右是条细长绿化带,看不清是何种树,奇怪的是密密麻麻的树丛里没听到一声鸟叫。再往北看,除了由北往南偶见稀稀拉拉的几辆出租车一晃而过,没见到由南往北的任何车子,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整条马路除了李晚一人一车,竟然不见其他人与车,而整个申昆路从人行道、非机动车道,到马路中间来回四个车道,除了六排排列整齐的高大树木,一切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有那么一刹那,李晚揪了自己的耳朵,眨巴着双眼,想弄明白自己眼与耳是否失明或者失聪?
没有。
李晚发现自己进入一幅巨大油画中,画不动,他在动。
过了申滨南路路口,四周一看,这才发现,这路两旁,除了偶见几幢低矮的建筑,这里没有商厦,没有居民楼,没有公交站,没有公司写字楼,有的只是高达二点五米至少长达一公里的全封闭的水泥围墙。李晚好奇,就把奇安特斜靠在围墙上,站在车子横梁上朝围墙里一看,里面有着一大片看不到边的空旷地,寂寥无声的泥土上,长着无边的荒草,有几处高高冒起的土堆,像一座座坟墓,而很远处的七莘路上方,虹渝高架隐约成了一条白线,这时,就发现空中响起了隐隐约约轰鸣声,还未寻到声源,猛地看见北面升腾起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当它从头顶飞过时,李晚清晰地看到它的尾部机翼上,印着极其醒目的红蓝基准色的飞燕,昂首刺向天空。
那是东航的客机。
过温虹路、申贵路地道口,树木环拥着的虹桥机场二号航站楼就在眼前。李晚站在高高的过街楼下,细细观察,这才恍然大悟。二号航站楼是横架在申昆路与七莘路头顶上的。就申昆路而言,它是一条只许出租车由北往南行驶的单行道,而这些行驶的出租车并不载客,其目标是由申昆路绕道至一肩之隔的七莘路上,而七莘路与申昆路一样,也是个单行道,只是这个单行道由南往北行驶而已。大家熟知的国内航班抵达处是虹桥二号航站楼,不过,旅客出口处并不是在申昆路,而是在七莘路上,由此申昆路上人车空稀顺理成章。七莘路呢?透过路边的树丛远眺,李晚倒吸一口冷气,那里出租车密密麻麻,没头没尾。
手机又响了,李晚以为又是女儿打来,但一看手机,却是前妻的手机号。
李晚不接。
手机顽强地响着。
李晚有些恼火,有事吗?
前妻不响。
李晚想了想,再次问,有事吗?
前妻说,女儿刚才跟我打电话了。
怎么啦?
说你调到郊外线基地去了。
对的。
你是否犯错误了?
李晚不响。
你现在每天骑脚踏车上班?
对的。
我不明白,你为何不买辆电瓶车呢?
买不买与你相干吗?
不相干。
既然不相干,你这不是废话吗?
我是同情你。
同情我?你拉倒吧。
李晚关了手机。
说前妻是个绝世美人,有些过分,但在她们公司却是一枝花,并无异议。就算现在年纪大了,依旧风韵犹存,不过这些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前妻说到电瓶车,李晚是考虑过的,但是马上否决了。座下这辆奇安特,虽说颜色斑驳,一派破旧,然而去远走近,驮载重物轻物离不开它,可以说,李晚几乎与它天天相处。它被钉子戳了,李晚会心疼;刹车坏了,李晚会掉泪;座椅皮革老化,踏脚板松动,都会让他好一阵难受,然而再怎么百倍呵护,可为何没发现后轮钢丝第一根断,或者说第二、第三根……断呢?
风小雪弱,推车前行,马路隔离道上有一排幽暗的冷松。枝头上,一块块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积雪,像一朵朵洁白的大理花,纹丝不动,脚下清晰地响起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很像嘴里咬着一根脆脆的黄瓜,间隙,冷不丁地会发出一声响亮断裂声,那是踩到积雪下的枯枝,所有这些让李晚陡然浮现童年时候的大冬天。那时,每年冬天都有雪,父亲总喜欢带着他去南京路上人民公园里踩积雪,打雪仗,可是父亲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李晚一晃也奔六了,开始走下坡路了。
到了申昆路高虹路的四岔路口,天阴地白,路灯似乎暗了许多,李晚又累又冷,有些绝望。驻脚支车,脱去手套。看着亮得耀眼的积雪,不由弯身,从地上抓起一团雪。雪冷,松软。再抓一团,捏紧,当雪成了一个硬硬的小球时,不知为何,他瞄准前方路灯狠狠掷去,打在了水泥杆上,一团白色的雪花在半空爆出。
这时,一直处于寂静中的耳边,响起了一阵高低起伏的吹号声,这声先是轻,后是重,接着嘹亮,在整个申昆路的寂静天地之间回响。3——| 1——| 35——| 31——| 31——| 35——| ——|1——||。這个声音太熟。那时候,李晚很小,家住在警备区军营边上,每天早晚,总是听到这个号子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上海城里没有军营了,这个声音在上海城里消失了。有多久?总之是许久了吧。现在响起了,就在耳边,就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李晚仿佛成了一个少年。
推车往前,空旷的天地里,声音响得厉害。放眼望去,整条南北申昆路上白雪皑皑空空荡荡。声源在哪儿呢?突然,李晚发现号声来自不远处的铁栅栏里的一座大院内,一幢黯淡的三层建筑,静静匍匐在白雪之中,没有灯光,建筑底层是八扇紧闭顶天立地的朱漆大门,门对面是一座高达二三十米通透的水泥与钢铁混成的镂空架子,中间有墨绿色的隔板,隐约能看到一架铁扶梯盘旋而上,顶部像座小房间,绿色隔板从上到下写着八个巨幅红底白字:严格训练,严格要求。
空旷的申昆路上寒风又起,大雪再次飞扬,出门吃过的点心已经殆尽,肚子饿了,李晚得继续推车前行。前面就是申昆路高虹路路口,向前望去,长长的路面,左右两排路灯的罩子,如一把把弯曲的不锈钢勺子倒扣半空,向远方伸去,白白的灯光下,清晰地看到寂静的路边一排排榆树,奇怪的是,这些行道树,肥瘦不一。肥的得用臂膀环抱;瘦的虎口就能握住。
很快发现行路的左边,又出现长长的铁栅栏,里面更为空荡,看不到边,李晚一下想起,这里是华翔绿地。绿地中,一排排伏地灯紧贴地面,发出如萤火般的寒碜的白光,白光边是草地,这些小草,白中夹绿。白的刺目,绿的油光。
眼前飘起一层白雾,似轻纱,在萦绕,有白影在晃动,再一看,白影上方不停闪烁一小朵刺眼的红光,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白影发出女人的厉声,你想干什么?
李晚定睛一看,是个全身披着白雪的女人,她站在一辆白雪覆盖的电动三轮车边,除了一双眼睛,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一个女人站在这里呢?她是干吗的?念头一闪,已经看到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一把铁锹,刺眼的红光是别在左肩上的警示灯。
是个环卫女工。
李晚说,自行车坏了,推着走不行吗?
没说你不行,只是你走路像个鬼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知道吗?
李晚有些生气了,说,没声音那是你耳朵聋了。
李晚有意跺了跺腳,脚下传来积雪的咯吱声。
那你现在为何站着不走?
我累了,走不动了,歇会儿不行吗?
女人语气加重,赶紧走人,否则我报警了。
李晚看着女人生气地说,走与不走,与你何相干?再说了,你让我走,我就走?现在我就偏偏不走!你报警呀,报呀。
女人说,不信是吧。
女人抖了抖身上的积雪,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着号。
李晚干脆支起奇安特不动了。
李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蓝壳烟,是女儿从印尼旅游带回的,说是印尼名烟Sampoerna,丁香型。打开烟盒,十六支装,白色。比常见香烟略细。抽出一支点起,过滤嘴甜的,喷出的烟雾,是浓烈的丁香味,有些恶心,烟头燃烧时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微炸响。
李晚很不喜好这种烟,但是又舍不得扔掉,只能每天胡乱抽上几根。
烟烧得很快,一会儿成了烟蒂。这时,李晚发现女人拿着铁锹慢慢靠近他,一双眼睛像头警惕的母兽。
李晚后退一步,口气变得严厉了,你想干吗?
女人摘下口罩,咧嘴一笑说,大叔,给根烟吧。
李晚一愣,你说什么?
女人把铁锹往三轮车上一扔说,给根烟吧。
李晚说,你不是报警吗?
女人说,报个屁警,深更半夜大雪天的,心情不好,唬你一下。
李晚说,给烟可以,你别靠近我,靠近了,讲不清。
有啥讲不清的。
李晚发怒了,老子这辈子总是栽在女人手里。
女人一愣。
李晚把整盒烟扔给了她。
女人接过烟,抽出一支,又说,借个火。
李晚后退一步,把塑料打火机扔给她。
女人点燃,贪婪一吸,丁香刺鼻的味儿在四周散开了。
李晚说,这烟与打火机给你了,你让开,我要走。
女人眯起眼睛说,你就那么怕我靠近你吗?
李晚说,我得找修车的,还得上深夜班。
女人看了看奇安特,笑了,说,我告诉你,这方圆十公里内没修车的。即便有修车的,也是电动车,不是自行车。
李晚没吭声。
女人很快抽完烟,又点上一支说,大叔,我就弄不明白,现在还有谁骑自行车呢?即使骑自行车也是共享单车。
李晚有些烦了,说,我爱骑自己的车。
女人嘿嘿一笑。
李晚没理她,推车前行。
女人没阻拦。
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哗哗声,回头一看,女人用铁锹铲着三轮车白乎乎的粗大颗粒物,成扇子形地均匀晒在地上。
李晚站住了。
女人这是干吗?
女人抬头看了李晚一眼,说,是NaCl。
你说什么?
听不懂吧,氯化钠。
在单位里,又有谁不知道李晚车、钳、刨、冲、旋样样在行呢?氯化钠一时还真不知是啥。
女人说,工业盐,大雪天洒在地上防滑。
李晚的脸像被这个女人抽了一记,火辣辣的。
一辆电动车突然从雪地里冒了出来,女人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哆嗦起来。
电动车停在面前,车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我老早就注意你了,你他娘的不干活与路人闲扯啥呢。
女人说,人家在问路呢。
问路要那么长时间吗?你他娘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他娘的蛋。
女人不应。
前方红色霓虹灯在雪天的夜空中分外刺目。一个多星期来,李晚每天从这里穿过,从未注意这些霓虹灯,现在一看,原来是霓虹灯组成的“虹桥机场”草体繁体字。一边还有一长行小小的霓虹灯构成的板书:SHANGHAI HONGQIAO INTERNATIONAL AIRPORT。奇怪的是,既然汉字没有“上海”两字,为何英语有呢?再一看左边虹桥火车站,也是红色霓虹灯,不过组成汉字却是正楷简体字:虹桥火车站,一边也是一长行小小的霓虹灯板书:HONGQIAO RAILWAY STATION。李晚想,若从企业管理标识标准而言,虹桥火车站是及格的。
想着时,李晚被霓虹灯组成的中国铁路标志吸引了。这个标志几乎从小看到大,无论火车头还是火车站都有,但是李晚从没想过标志是啥意思?现在想了。那标志从上往下看,似乎是“人工”两字。从下往上看,又似乎是“工人”,而“工”字,又像铁轨横截面,而整个构图,又像“火车头”。是不是这样?李晚不知道。
路边响起扑棱棱的声音惊醒了李晚,树丛中腾地一前一后飞出两只燕子,它们精致的尾巴一剪而开,褐色的胸脯在路灯下的白雪里一闪不见。这时李晚才发现这里除了中间绿化隔离带,非机动车道与机动车道间种植了好多树木与花草。有桃树、柳树、杨树、榆树、栾树。除了这些,在非机动车道的一边人行道上,还种植了高大茂密的落羽杉,在天地白雪常绿乔木中,呈现出一派铁锈红。落羽杉的间隔处或是修剪整齐半米高的冬青,或是大冬天仍然呈现一派绿油油的刺儿菜、毛连菜、蛇舌草、鬼针草,当然还有艾叶、桔梗之类的。现在是冬天,如果春天的话,这里还将冒出多少各类植物啊,她们将如何装扮申昆路呢?李晚想,如果不是车子坏了推车前行,估计永远不会注意这里的角角落落。
李晚站住了。密密麻麻的冬青上面,躺着两辆互缠一起的共享单车。一辆蓝,一辆黄。蓝的小鸣单车,黄的ofo小黄车,两辆车的车把紧紧缠绕,脚踏板扣在一起,黄的一个轮子还伸到蓝的三脚架中,一副生死相爱永不相离的样子,李晚想到了女人。
李晚不由前后四周看看,整个天地之间空无一人。突然他喉咙一动,冲着天地,哇——哇——哇——地声嘶力竭狂叫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李晚的泪水出来了。
不是凍出,而是流出。
李晚擦了擦眼泪,再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到了南虹港桥了。李晚站在桥上不动,桥下也是条约五十米宽的河流。河边是一排幽暗的路灯,水在灯下微微抖动,一层一层,闪着鱼鳞片似的寒光。抬眼,不远处是七莘路,上面是虹渝高架,有车闪过。
这时,李晚的耳边猛地响起一群狗吠声,李晚吓了一大跳,细细一看,桥边有幢人字形屋顶的大仓库,外面是高高的铁丝网,在铁丝网上方的路灯下,一群体态高大,黑毛直立,四肢粗壮,尾巴如棍,双眼闪烁着绿光的狼狗,一条条地趴在铁丝网上,冲着李晚狂吠,似乎想要冲上来撕碎他。
车子坏了,推车累了,又冷又饥,李晚看着这帮狗杂种,不由一屁股坐到雪地上,一动不动,双眼死盯着。
一会儿,李晚成了一动不动的雪人。
李晚没想到,这帮狗杂种越发来劲,一个个睁着绿光吼得更加厉害,带头的狼狗两条前腿不断地往铁丝网上爬着,铁丝网发出阵阵晃动声。
李晚有点怕了,万一铁丝网倒下,群狗攻之,那他不是要被撕成碎片吗?
李晚站起,推车就走,慢慢地总算到了虹桥机场二号楼过街楼下。
这里寒风呼啸,不过没一点雪。李晚看看四周,过街楼下,停着三五辆出租车,司机们百无聊赖抽烟闲聊。李晚想了想,推车上前问了。
师傅,你这车走吗?
上哪儿?
北翟路外环线。
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这是拒载。
拒载怎么啦?
你不怕投诉?
你去投诉呀,我好害怕啊。
李晚不响,继续前行。没走几步,看见候机室进出口处,高大的玻璃推门前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站着,掌心握着一件长达三米高的不锈钢器械,一动不动。细看,是个保安,不锈钢器械是件月牙铲。
穿过长长幽暗的高架桥下的小道前行,一阵寒风刮过,李晚觉得自己不行了。不但前额滚烫,而且心脏阵阵绞痛。
李晚停下了,发现在一座桥上。
以往骑车,从没见过申昆路上有多少河与桥,现在全冒出来了。再看这桥,灰白的桥面水泥墙上镌刻四个红字:张灵甫桥。张灵甫,张灵甫,难道是战死孟良崮的国民党中将?
李晚闭上眼睛,觉得奇怪。等他再次睁眼一看,张灵甫桥不见了,成了张正浦桥。啊啊,脑子烧糊涂了吧。李晚怔怔地想着时,就见天地寂静之中响起一种很重且陌生的声音。
声音是从河面上传来的,远远看去,风雪中的河道边的半空中,有盏小太阳灯把整个河面照得如同白昼,一艘大船停在河中央,大船边上是艘水泥船,一根钢缆把两船紧紧捆绑在一起。大船上停着一台土黄色的履带式挖泥机,只见它灵巧地旋转着身子,伸出长臂,带有巨齿的爪子轰隆砸进水里,随后在河底狠狠地搅动,庞大挖泥机的底座在大船上剧烈摇晃,挖泥机的长臂带动爪子,一把抓起满满一兜淤泥,哗啦啦地出水,洁净的河面顿时涌起一大团污水,那挖泥机扭动身子,灵巧一转,轰地倒入一边的小型水泥船里。
李晚觉得身体支撑不住了,那台土黄色的履带式挖泥机的长臂,正带动爪子在一上一下地挖着他的心脏,于是他把整个身子伏在冰冷的桥上水泥栏上。
天空中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一架红眼航班,撕破大雪,从虹桥机场跑道上腾空而起,掠过北翟路上空,发出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向着漆黑一团的天空远方飞去……
李晚的手机不停地响着,时间定格在子夜一点。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