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唐代小说中死而复生的情节模式

2014-08-26 19:28张珊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4年7期

[摘 要] “死而复生”作为一种唐代小说中较频繁出现的情节模式,有着丰富立体的叙述空间,叙述者可以选择从死亡的发生方式、对冥间的想象、死而复生的原因以及灵魂与肉体的重新结合等几个角度切入,发挥自己的想象。而同一时代出现的小说,对以上内容想象的处理有具有十分惊人的相似性。本文试图结合大量唐代小说文本的相关处理,总结其中的规律。

[关键词] 唐代小说;死而复生;情节模式

唐代小说中,有很多有趣的内容,有时候为了猎奇,作者会故意选择异于人们正常生活的内容进行描写,“死而复生”的情节就是其中一类。作者往往会在文末强调这种故事是由“死而复生”的亲历者口述,由作者整理、记录而成。其讲述中既有让人无法否认的事实,又有让人无法相信的怪异因素,在亦真亦幻中,满足读者猎奇的欲望。姑且不论这些故事的真假,通过这些故事,我们往往能够看到唐人关于死亡的诸多想象。本文试图从分析唐人对死亡想象的角度切入去分析“死而复生”这一情节的优势和魅力。

首先是死亡的发生方式:时间大多是夜半,有牛头卒等鬼怪化作人形来锁魂,数量一般是两个,出场的方式却不尽相同:有的直接道明来意,如《程普乐》一文中,便是“二青衣至床前通:‘王唤君普乐。问:‘何王?答曰:‘阎罗王”,使得主人公意识到自己将要死去。有的鬼怪则会编造一个看似正常寻人的借口,如《孙逥璞》文中,鬼怪知道他邻居住着魏太师,便伪装成奉“太师之命”来寻他,而主人公因为经常有类似的事务性应酬,并不以为异。同样,《马嘉运》的主人公也是因为自己“素有学识,知名州里,每有台使及四方贵客,多请见之,及是闻召,弗之怪也”,欣然与鬼怪上路。作者似乎非常乐于见到主人公半疑半惧的状态,以及突然意识到自己死亡后大吃一惊的反应,所以花样百出地编造出巧妙的借口骗主人公落入彀中。之所以如此热衷编造骗人的情节,或许在作者的想象中,死亡是件意识之外的事情,即使听说过民间流传的牛头马面,见了面也不会认得,而所谓的锁魂的过程,更是不能预期的,死亡就是一件不知不觉便发生的事情,当主人公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

死去之后的遭际,主要依赖于讲述者或作者对冥间的想象。为了更好的引导读者进入情境,并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作者往往从日常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景物说起,刚开始走在路上会觉得“了了不异平生行处”(《孙逥璞》),过一会儿才发现平日经过的地方突然多出不一样的事物,“忽见道右有一小城”(《冀州小儿》)。接着,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关闭着的城门只有寸宽的门缝,却“过之尚宽”(《杜鹏举传》)。然后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比如和鬼怪一起爬一座山,边爬边被飞来的两只黑白铁嘴爪的鹰啄去左颊和右臂上的肉(《方山开》),总之路上大多要经历一些波折,而这些小波折越具体,也越显得主人公的经历可信。

真正到了冥间,作者们的想象出现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认为其中的宫殿“崇峻非常”“颇侔人主”(《洪昉禅师》)。至于关于冥王相貌的想象,差距却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肥短黑色”(《马嘉运》),恐怕是因为死亡、阴间都让人联想黑色。至于“肥短”,或许是因其作为死亡的代表,很难被人喜爱,难免有所诋毁。与此相反,另一部分人却认为阎罗王“形貌甚伟”(《周颂》),而且无论他衣白、衣紫、衣碧,都“非常鲜洁”(《裴则子》),可能是想到阎罗王毕竟是冥间之王,也该有一番王者气象的。这两种想象都具有合理之处,大约便是因为其均结合现实生活的逻辑进行展开。除了阎罗王,冥间还包括各式各样的受刑场所,或许是一间大而封闭的屋子(《裴龄》),如果想要参观的话,就要从墙壁的小孔钻进去,里面有粪池、石磨、塘火等等,审问案件的判官可能本身就在受刑,每天都会被牛头卒用火烧成灰然后再重生(《邓成》)。如果不能断明是非,还有巨大的镜子将原景重现(《魂游上清记》),揭示真相。总之,冥间大约是一处既豪华又阴森,明断秋毫却惨烈非常的所在。或许因为在人们的想象中,死亡便是混同审判和惩罚的,所以冥间有自己的官僚体制,并力图做到审判公正,惩罚严酷。

到了冥间,作者才开始解释主人公死亡的原因。因为“死而复生”情节模式的要求,主人公死亡的理由大约分为三种:其一,阴间需要具备该能力的人从事相关的工作;其二,阴间有鬼魂诉讼自己,需要当事人到场分辩;其三,抓错人了。这三种情况几乎涵盖了绝大多数“死而复生”情节中的死亡原因,因为它们最容易为“复生”寻找理由。

第一种情况比较简单,虽然自己拒绝却推荐别人有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厚之道,但作为死而复生的借口却是比较合理的。第二种情况中,辩明冤枉的主要理由,便是表明自己是奉命行事,并非主观意愿,只要动机善良,一般都会得到原谅。由此,也可见当时人判断善恶是非的标准。至于,所列举出的福业,大体便是曾经持诵《金刚经》、《法华经》等经书,或是有过供奉僧徒之类的善举,这些情节的设置应该是为了配合当时的佛教宣传。

关于人情关系和贿赂的情节设置,则暗含对现实生活的嘲讽。或许现实生活中,因为人情关系或金钱而徇私枉法的事情太过常见,人们早已对真正的“公正公平”丧失信心,所以即使到了冥间,也不相信它出现,反而仍然相信人情关系和金钱翻云覆雨的作用。所以才会有《兗州人》中的情节,主人公因为结识了在冥间位高权重的四郎,明明自己妻子有罪,四郎一句话,判官便徇私枉法地将其释放。事实上,人情与金钱的关系本来也十分暧昧,《郜澄》文中,主人公被骗入地府,大呼冤枉却无人理会,可是当他答应中丞“五百千”的索贿后,他立刻被判无罪释放,甚至送他回去的鬼怪也没有在路上为难他,还训斥想要勒索他的通判道“此是中丞亲眷,小鬼何敢求钱!”这“中丞亲眷”的人情,便是钱买来的。

事实上,鬼怪索贿的情节十分常见,而索贿的理由就像“莫须有”的罪名一样,完全不必真有其事,甚至可以不给任何理由,主人公的魂魄落在他们手中,寄人篱下自然要仰人鼻息,不给钱就不送你回去,反正你也不认识路(《周颂》)。鬼怪甚至有恃无恐,嫌弃钱的质量不好,要求主人公更换质量好的白纸,重新造钱烧化(《王王寿》)。或者不光为自己索要金钱,还要为自己在人世的儿子打算(《六合县丞》)。只有少数鬼怪谦虚知足,尽管主人公愿意给他五百千,他却坚持只索要二百千,表示自己“德素薄,何由受汝许钱?二百千正可”(《李进士》)。但无论是坐地起价、漫天要价,还是礼尚往来、适可而止,被索贿的主人公,一般不会拒绝鬼怪的要求。一来是因为给鬼怪的钱只是纸钱,只要买白纸凿成钱去水边烧化即可;二来,自己在阴间毫无生存能力,想要复活只能委曲求全,钱财和生命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如果能够保证让自己重返人间,适当的投入也是值得的。事实上,有时候,人们宁愿遇到贪婪的鬼怪,也不愿遇到既不贪婪又不负责的鬼怪。《杜鹏举传》中的主人公被释放后,由一个小鬼引路,这个小鬼十分顽皮却不看重金钱,他竟然擅离职守开心地把主人公扔在路上,自己去觅食玩耍,所谓“无欲则刚”,因为他并不想从主人公身上得到什么,所以主人公百般留他都留不住,无奈之下只有自己寻路回去,还好最终有惊无险。endprint

第三种抓错人的情况,作者也很好的运用了同情的理解,像现实中的人一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鬼怪的世界也是如此。毕竟鬼怪没见过需要被索魂魄的样子,可能会因为同名不同人而抓错(《张纵》)。虽然他们会因为抓错而受到责罚,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惧怕,或是更看重自己的心情,《李及》一文中的主人公激烈的反应惹怒了鬼怪,之后他们明知道自己抓错了,还是很生气地将主人公带到地府,哪怕最后得到“受挞二十”的责罚也在所不惜,而且最后尽管长官“令送及还”,鬼怪还是只把他送到门口便“不复相领”。当然,民间也有“邪不压正”的说法,如果主人公从始至终都是理直气壮,那么鬼怪也不能怎样。《崔敏慤》文中的主人公“性情耿直,不惧神鬼”,十岁的时候被鬼怪“枉追”,小小年纪却并不放弃,“苦自申理”,一年多后被判无罪。阎罗王虽然想让他复活,无奈他的身体已经腐烂,阎王因为理屈,许诺他可以重新托生然后“倍与官禄”,他却坚持不肯,阎王无奈却又没有道理可以说服他,只能派鬼卒去“西国求长生药”,直到十八年后终于复生成功。从此以后鬼神越发惧怕他,即使当年威风凛凛的项羽也不敢惹他,冥间权贵办喜事更不敢高调,只是相互告诫:“崔使君在州,勿妄飘风暴雨”。在诸多死而复生的案件中,这一件是最让人类觉得理直气壮的。不过略有些遗憾的是,那个求来的长生药涂在骨头上虽然能生长出肉,脚心却不行,潇洒正直的崔小公子,于是,之后傲然正气的一生也只能依靠暴露的脚骨行走了。

死而复生的最后环节,已经是十分现实的问题,即肉体问题。幸运的灵魂,因为鬼怪行动比较快,几个时辰便将其送回,回来的时候,身体还在原处,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只要跌一跤回到身体上就好了。不幸的灵魂,却要面对诸多麻烦,或许家人已经将尸体装进棺材埋入地下,或者因为是夏天尸体很快腐烂,怎样出棺,怎样处理腐烂,都需要考虑。有的时候,作者为避免麻烦会提前给出复生的暗示,尸体往往会呈现出不同一般的症状,诸如“心暖不臭”(《程普乐》),或者在将要入棺的时候,突然“缩一脚”(《赵文若》),或者不时 “尸语”(《李及》),这些迥异常人的反应让家人推迟下葬时间,为魂魄回归创造了条件。有的作者则选择从家人身上下功夫,如《杜鹏举传》中主人公突然死去,夫人却极有见识,认定丈夫会复生,不肯下葬,终于化险为夷。《张法义》文中主人公暴死后,家人将其埋葬,可因家中贫穷,准备不起棺椁,只是将尸体上面覆盖一些树枝便草草了事,复活也就简单得多。如果不幸尸体腐烂了,不要说是家人,即使是自己的魂魄,有时候都看着恶心,不愿意复生,还要鬼魂“猛强排之,乃复重苏”(《吴真君》)。而复活之后,还要治疗良久,或者是获得两粒稀奇的药丸,研成粉末涂在身上才能恢复(《霍有邻》),或者借助神仙之类的超能力,如《李彊名妻》文中中提到的“天鼠为生肌肤”。

等到灵魂顺利回归肉体之后,死而复生的全过程便已经完成。总的看来,死而复生是一种具有很大叙述空间的情节模式。它既可以包括真实因素,比如路上的风景和身体的腐烂等,又能借鉴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传说中的因素,比如牛头马面、阎罗王、地狱刑罚等,既能完全脱离现实,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联想和想象,又能结合现实社会中常见的生存逻辑等因素进行再创造。而讲述者的状态也十分暧昧,他既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确实有过类似的经历,又因为无法证明,甚至自己也将信将疑。再加上读者的阅读态度比较积极,虽然人们都好生恶死,但对未知世界,毕竟有一定的好奇心,平日就曾对未知的死亡进行一些思考和想象,所以遇到相关内容的作品时,读者在跟随作者叙述进行想象的同时,也会不自觉地调动自己平时的思考和想象,双重想象叠加,自然更能激发出阅读的乐趣。这恐怕便是“死而复生”情节在唐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原因。

参考文献:

[1]《全唐五代小说》,李时人编校,陕西人民出版社,陕西,1998年。由于本文提到大量唐代小说中的篇目,所以只在段中标注小说的题目,所选小说均来自《全唐五代小说》一书,可以按照目录寻找。

[2]《唐代小说文化意蕴探微》,关四平,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12年。

[3]《唐代小说研究》,刘开荣,台湾商务印书馆,台湾,1973年。

作者简介:张珊,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