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尽铅华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我微微抬了一眼。
她还是来了。
手中锉刀一划,戳入了指尖,疼得我愁眉苦脸。
她还是那一身梨黄色的衣裳,撑着柄洁白的伞,伞面上勾画着灿烂的黄花,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
仿佛从我的梦中走出来的一样。
我闭了眼,听着那久违的动听的声音,在这狭小凌乱的工坊里如一只灵动的黄雀般乱窜着:
“我想打一枚玉佩。”
“姑娘说笑了,我是个粗人,只会打些石斧农具的。”
她就那么浅笑着,一下子识破了我的把戏。
“匠人师傅,听说你藏了块祖传的玉石,想来终归是要打一枚玉佩的,不如成全了我。我呢,虽身无长物,却有个好听的故事。”
一个故事换一块玉石?这买卖未免也太好做了。我苦笑不语,她抢着说:“你先别笑,听我把故事说完。”
“那是晋公十五年,秋七月,”她缓缓道来,眸子突然亮了起来,“晋国美男子魏颗代替病重故去的父亲上战场,而他要面对的却是秦国大力士杜回。那杜回有一柄神器石斧,无人能敌。”
说到此处,她幽幽叹了口气,却又坚定地说:“可我知道,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我不言不语,手指滴血,坠于地面,溅开一圈灰迹。
“战场无情,魏大人拼死与那杜回对峙,终是不敌。可就是这时,一位寻常老者竟用普通的草绳绊住了杜回,连神器石斧都劈不断——杜回败北,魏颗得胜而归。”她默默起身,目光看向远处,仿若在等人归来一般,“后来,我们很幸福。”
“喀喀。”我干咳几声,寻着合适的说辞。
“姑娘玩笑开得太大了,那分明是《左传》中结草报恩的故事,姑娘是欺负鄙人没读过书吗?如果姑娘所言非虚,那你如今也有一千岁了。”
她回过头笑着说:“我长得很老吗?”
这一笑又让我血气都冲到了脑瓜顶,我急忙低头:“姑娘请不要再戏弄鄙人了。”
“故事讲完了,信与不信都随你,明日我会再来。”说罢,她不给我一个反驳的机会,就那样撑起伞推开木门。门外春意盎然,几只黄雀清亮地啼叫着。
我却提不起一丝精神来,跌坐地上,沉寂片刻,放声笑了。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的故事?”要知道,我便是那故事里的神器巨斧。
2
这故事要从一千年前说起。那时,我还是块刚刚修炼出仙格的石头,栖身于晋国大夫魏武子家的后花园。
魏武子的长子魏颗三五不时便与家中婢女幽会在这后花园。我听着他嘴里推陈出新的那些花言巧语,常常有种翻身压死他的冲动。可是我没有,我还有一年的光景便可以参加升仙的试炼,不至于为了这么个浑蛋小子自毁前程。
我却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命中劫数。
这劫数随着那一片梨花黄的衣裳而来,第一面,就刺痛了我的眼。满院的春色都比不过她的浅笑回眸。
她叫祖姬,是魏武子买回来的小妾。她还年轻,总爱到后花园来玩耍,玩得累了就靠在我身边,长长的梨黄色裙摆洒满了梨花白。轻轻扬起手,小石子投入了池塘荡起远远的涟漪,仿佛能一路跳出这个园子去——
可是她不能,她的老父亲把她丢在这座牢笼里。我还记得他从后门仓皇逃走时那满脸的苦楚。
祖姬大概是没看到,否则她怎能笑得这样开心呢?她兴许还以为总有一天,她的老父亲会接她回去吧。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整个夏天,直到秋天的第一片落叶飘在水面,祖姬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秋收了,爹爹说打了粮食就带我回家呢!”
我闷不吭声,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我身上来,踮起脚向外张望:“外界的世界可好看了,一到秋天,一层又一层的麦浪,金灿灿的——石头,你看不到的那个世界,我说给你听吧。”
从那一天起,祖姬开始给我不停地讲故事,讲起她家门口的大杨树,讲起她亲手养大的黄狗,讲起蒸的馍馍烫了她的手。
她就这样在我身上站了一整个秋天,直到池塘有一天结了冰。那一天她在我身上站到了大半夜,我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她从我身上一头栽了下来,摔了个大花脸,然后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哭了起来。
“石头,爹爹不要我了,阿娘也不要我了。”
——别哭,傻丫头,我要你。
我多想开口对她说呀。
那一夜,月亮很高,星星很好。我很想幻化出人形,哪怕只有一只手也好,这样我便能搂住她的肩膀,给她温暖。可惜我只是快石头,一块快要升仙的石头。
我拼命请求她能等着我升仙,但她听不到我这请求,也没有等到我的肩膀。给她一个肩膀依靠的,是魏颗那个浑球。
他出现在那个寒冬,在祖姬最寂寞最绝望的时候。到了早春,他们已经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地盘幽会,魏颗会将无助不安的祖姬拥入怀中,一脚踏在我身上,摘了朵树上的黄花,别在她的头发上。
“有一天我会娶你。”
哈,真可笑。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好吧,那时候,我还没有肚子。只是我有了心,而我的心,是真的疼了。
我心疼祖姬那时那刻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我心疼她终究等不来的那个虚妄的念想;我心疼这个硕大的鸟笼,铺上了一层无伤大雅的软草。而天真如她,竟然误以为,这便是她的归宿。
可是我不能拥她入怀,也没有满嘴的花言巧语,更没有魏颗那样一张俊俏的脸。我只是块石头,蹲在魏家的后花园,看着魏老爷子不服输地天天练武,终于有一天闪了腰,栽倒磕在了我身上。他的血沾了我一身,在这血色模糊之间,我看着他那两个儿子接连跑过来,魏颗眼中浮着一层暗笑。
老爷子自此便卧床不起。有一天魏颗又把祖姬骗了出来,哄着她说:“今天我爹吩咐,若是他有一天死了,要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祖姬满脸的喜悦,羞涩地低下了头。魏颗趁机捉了她的小手——
然后,他们俩齐刷刷从我身上翻滚了下去。我发誓,我当时只是想伸个懒腰罢了,我真的没想要弄死魏颗这个浑球。
他也跟着魏武子一起卧床不起,祖姬总是捧着浓浓药味的罐子从我身边迅速地跑过,衣角浮在我的脸上,倏忽一下。我叹她心机太浅,早晚要出事。果然没过多久,老爷子弥留之际改了遗嘱。
我以为老爷子会气得剥夺了魏颗世袭大夫的资格,谁想得到,老爷子的遗嘱却是:令祖姬陪葬。
我是块石头,不太懂得人的想法。我只是看着祖姬一脸菜色被拖过了小花园,而魏颗一身白衣站在那长廊,不言也不语,末了,就那么转身走了。
祖姬的眼睛一直钉死在他离去的白衣上,突然我听她哭着又仿佛笑着我说:“石头啊——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我呢?”
——我要你啊,傻丫头,别哭了。
我以为这是此生见她的最后一面,没想到,魏家不知哪个人突然停住脚回头看了看我,说:“明日将她绑在这石头上,投进池塘。”
呃——能打个商量吗?我没差几天就能升仙了,能不能来个死缓?
那一夜,我就这样和祖姬肌肤之亲地捆绑在一起,后背贴着后背,心贴着心。
月亮啊还是那么高,星星啊还是那么好,祖姬一直没有哭出来,只是一直看着长廊的方向。
“他不会娶你的,傻丫头。”
祖姬抬了眼四处寻望着,我干咳了几声:“别找了,我是你身后的石头君。”
她连惊叫都没一下,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你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便耐着性子,把魏颗的劣迹一一道来。她听了,竟只是淡淡笑着说:“石头啊,明天我就要死了,连累你一起坠入池塘,从此你再也看不见这里的黄花,这里的星星了。”
“不打紧,我早就看腻了。”我自觉笨嘴笨舌的,没想到祖姬却是笑了,她小手抚摸着我,轻声说:“去年冬至,我抱着你大哭了一场,蹭了你一身眼泪。”
“也不打紧,我喜欢你哭的样子。”我说罢便想扇自己一个嘴巴,连忙纠正,“你笑的样子我也喜欢。”
你怎样,我都是喜欢的。
祖姬似是开心极了:“想不到我死之前,亲口说喜欢我的,竟然是块石头啊。”
我正欢欣鼓舞,她却一捧凉水泼下来:“这是个多好的梦。”
原来这丫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吗?我一股闷气憋着,明知道我升仙的日子还不到,却还是固执地催动着那不值一提的法力,终于化了人形。
锁链自然便松了下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末了,我只能说:“你自由了。”
当然,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变成人形只是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梦。
谁承想却好似我救了她一样。她伸出手还想摸摸我的脸,就像她无数次抚摸我那样,可手到我脸前,她还是怯怯地收了手,然后说:“公子,你好黑啊。”
呃……
她扑哧笑了,然后无比认真地说:“石公子,若这一切不是梦境,我下辈子一定会来找你报恩的。”
我讪讪笑着。这辈子呢?这辈子,她果然还是念念不忘那个狼心狗肺的浑球啊。
可是我错了,她不是念念不忘,只是太不甘心。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义无反顾地冲着那池塘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她明明自由了,却还是跳了池塘,我跟着跳进去的时候本是不懂。月色下的粼粼水色中,她伸开双臂面带微笑,我才恍然大悟。
她还是自由了。她不是殉葬,而是为自己的命运做了一回主。
真是个傻丫头。
我在水里扑腾着,想要救她,可我不是鲤鱼精,我是石头,我比她还更加迅速地沉了底。看着她飘扬的长发散在水面,像纠缠不断的水藻,我突然后悔了。
我应该继续骗骗她的——“我是魏颗派来的,他没有负你。”
这样说,她是不是就不会寻死了?正是动了这样的念头时,突然水中灵光一闪,下一刻,我与她都湿漉漉地趴在池塘边上。我讪讪笑着抬头,果不其然,一个仙人立在那里,满脸怒色。
“你的试炼还未开始,竟然自己化为人形,你难道想要放弃几千年的修为?”
我当然连忙摇头。
“我……算数不太好,算错了日子。”
仙人轻哼一声:“听着,你的试炼明日开始。你要辅佐人君,一统春秋。”
这话说得我小心脏怦怦直跳。那仙人又是随意说着:“至于这女子,我会抹去她的记忆,这样她便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大仙,能否让她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
“有何区别吗?”
“至少在梦里,我曾经存在过啊。”
仙人叹息着,施了些我看不懂的法术,然后对我说了句:“你还不化为石头,好生蹲着,等明天的试炼。”
第二日果然有不小的动静,让魏家上下都忘了还有祖姬陪葬这回事。上门的是秦国的商人,冒着两国马上就要开战的风险,要重金买我。
一群人来了后院,围着我比画着。祖姬已然清醒,就这样杵在一旁,没有人正眼瞧她。她于是也盯着我看,那么多的人,奇怪的是,我却偏偏能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咦?”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至少我在她心中,有那么点不同。
几个彪形大汉要抬我,粗声喝着祖姬:“傻站着干什么,快让开。”
魏家老二这才反应过来,拽拽魏颗的衣袖:“大哥,不是说好了要把她绑在这石头上投水陪葬?”
我一生气,顿时不走了。那群莽汉使了吃奶的劲也搬不动我,魏颗皱着眉头,突然说:“此事再议。”
祖姬傻了眼,魏家老二傻了眼,我也傻了眼。
就在我愣神的工夫,那些大汉一下子把我抬了起来,二话不说地往门口走。我看着那扇小门里,黄花满树,祖姬立于树下,眸子闪烁着,依稀还是向着那魏颗的。
原来,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的梦了。
我离开晋国的时候,听到人议论,说魏颗公然违背了遗嘱,兄弟俩差点闹了分家。魏颗对外宣称,他爹前后两道遗训,第二道明显是脑子犯了糊涂,不能信。
在我被秦国工匠打磨成传世石斧那天,我终于又见到了仙人,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的心愿,我顺便帮你实现了。”
我的心愿?
我遂想起,那天沉在池塘底,我似乎是随嘴说过希望魏颗与祖姬能和好如初的。哪怕这是个骗局。
“敢问您是怎么改了魏颗的心意?”
“我入了他的梦境,对他说,祖姬会化了他的死劫。”
仙人果然不同凡响,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
“你就这么骗了他?”
“谁说我骗了他。”
“魏颗命中真有一劫?”我恨不得他早点一命呜呼,可仙人又摇头晃脑地说:“这取决于你。”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成仙的好处。成仙了,就可以任意折磨人了。譬如这位,看着我龇牙咧嘴地被改造成一柄斧头,就那么飘飘然飞走了。
于是乎,我成了秦国悍将杜回手中的神器,替他开辟了许多的疆土,我毫不怀疑某一天他会宰了秦国的王,然后一统春秋。
多少次在战场厮杀,我眼都不眨,那血色迷离之间,我看得到的却是那个后花园里一片梨花黄,和脆生生的笑声。
我总能听到她说:若这一切不是梦境,我下辈子一定会来找你报恩的。
有一天在战场上,我见到了久违的魏颗。他与杜回战了数十回合后盔甲都散了,露出白衣,胸口处绣着一朵小黄花。
我心一沉,杜回提不起我,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魏颗,一脚把他踩翻在地。这个刹那,突然冒出个老头,用草绳做了个圈圈,痴心妄想地要绊住杜回。
杜回只是随手一扬,我飞在空中,看见了那老丈的脸,猛地一惊。
这张脸我曾经见过,在魏武子花园的后门,他承诺着秋收之后就来带她回家,然后一脸苦楚地消失不见。
祖姬的爹爹,那个终究抛弃了她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用一截弱小得可笑的草绳,冲进了这几千人对战的乱局之中——
“石头,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我呢?”
傻丫头,其实,你爹爹他没有不要你啊。
眼前又是黄花盛开的后院,祖姬无知地幸福着,大概是坐在长廊里,等着魏颗回去。她会否冲着那空空如也的地方愣神,突然就想起那个不切实际的梦呢?
我苦笑着,扑向了那草绳,然后反噬了全部的戾气。
这故事的结局,被写入了《左传·宣公十五年》。大体意思是说,为人要厚道,好人有好报,魏颗救了祖姬的性命,她老爹结草报恩也救了他一命。
当然,事实上祖姬被魏颗金屋藏娇这等风月事,《左传》那种启迪人的道德著作是不会收录的。
关于神器巨斧为何突然掉链子连草都没砍断,更是不值一提。
于是,不值一提的我没能通过试炼。神仙问我有什么心愿,我想了想,只说,我下辈子想当一块漂亮的石头。
我总记得,那小丫头片子,曾经嘲笑我黑来着。
3
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一进门就问:“匠人师傅,你愿意给我打玉佩吗?”
“那故事一点都不新鲜。”我黑着眼圈,想请她出去,她却可怜巴巴地说:“求你了,这玉佩是拿来送我的心上人的,是定情之物。”
我心嘎嘣一下,全都碎了。这丫头,总是几句话就能摧毁我呀。
“我管你。”我狠着心说着。
她拽拽我的衣袖:“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讲得好听,你就应了我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她已开始讲故事。
“上次说到我与魏颗很恩爱。”她大喘了一口气,“是骗你的。”
我眉头一皱,她却不咸不淡地说:“其实他没有娶我,因为我曾是他父亲的小妾。”
说到这里,她试探性地看了看我:“你不吃惊哦?”
“啊?啊——很吃惊。”
我大概是伪装得很失败,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说:“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坏人,我一头撞死了。”
晕,那我做的那么多牺牲,都白费了。
“我撞死在一块石头上。”她紧接着说,“你不问问我为何选择这么壮烈的方式?”
“啊?啊——你怎么这样壮烈?”
“因为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块石头曾经提醒过我。他还变成了一个人。你信不信?”
“啊?啊——”我终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她黄雀般的声音响起来:“后来呀,我突然就升了天,到了仙界有个仙人说我报错了恩,念我可怜,说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惜我身子撞碎在石头上,他便用黄花给我造了一副肉身。我在仙界修炼了七百年,终于下了凡间,化为一只黄雀。”
“后面的故事,大概是你从树上跌下来,被一个姓杨的救了,你要报恩,奈何人家有了心上人,于是你给了人家一块白玉环,保佑他子孙四世为官清廉。”我一股脑说了出来,她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这分明就是《后汉书里》衔环报恩的故事。”
“想不到匠人如此饱读诗书。”
屁个饱读诗书,“结草衔环”都已然是一句成语了,五岁的小孩都知道,她这分明是在奚落我呀。
她又是一阵风就走了。走前问了我一句话:你相信,这故事也是真的吗?
废话,我当然相信——大爷我就是那块白玉环。
当年升仙失败后,仙人遂了我的愿,点化我成了一块上好的白玉环。
人间七百年,我享尽荣华富贵,看遍人情冷暖,终于又逢试炼,升仙在望。这一次仙人念我乃是二进宫,特允我先到仙宫报到,以防不测。
不得不说,怕什么来什么。
那一日我在仙宫门口,好生晒着太阳,忽被一张大脸吓个半死。
我怎能不惊慌,她分明就是祖姬,也不知为何她的肉身变成了黄花。
“奴家是西王母身边的婢女。”她俏生生地对我笑,俨然忘却了我是谁,“美玉君,你周身洁白,来日若能化为人身,定是美男子。”
我装死不语,她便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晒太阳。暖烘烘的空气中,漂浮着我那样熟悉的黄花香,我们都昏昏欲睡着,然后她突然说:“我马上要下凡去了。”
“干吗去?”
“咦,你会说话的?”
呃……我傲娇地翻滚在一旁,她好笑地把我翻身过来,抚摸着我颤抖的小身子,说:“我当年报错恩,这次下凡,是去找恩人的。”
“……”
那时我多想说,不必找了,你的恩人就在这儿呢。
可我还没说出口,心中突然滚雷轰隆隆,那个好死不死的神仙又一次玩弄我说:“喂,美玉君,你此番升仙的试炼,便是不能告诉她你是谁。哦,还有,我给你准备了一趟凡间体验之旅!”
于是我只能陪伴着她下凡去找恩人。这注定是无果的,我却很欢喜。我喜欢看她手拄着腮帮子气鼓鼓的模样,说,恩人你在哪儿啊,怎么都不出来见见我?
我便添油加醋地说:“你伤了人家的心呗。”
“那要怎么样他才会原谅我?”
“以身相许呗。”我脱口而出。她仔细打量着我,说:“美玉君,我真想刨开你这白玉环看看,你心里是不是黑的!”
我当然是黑的,老子当年是块石头好吧。
这样的斗嘴总是不亦乐乎,我们就这样逛了凡间大好河山许多年。终有一日在华阴山北,她一个不甚跌下了树去。
我被她一屁股压在身下。
那时她还是化身为一只黄雀,我是块不能做体力活的美玉,我们俩就这样哼哼呀呀地在大树下等死,看着汹涌而出的蚂蚁到了眼前。
然后出现一个人,踩死了蚂蚁,救了我们。
其实我一直揣测,他主要是被我的美色所吸引,顺便救了一下黄雀。
她晕了很多天都没醒过来,那乡下人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天天捉来一堆虫子,恶心不死人。
我又一次犯了上世的错误,一个没忍住,化了人形。那天刚巧那乡下人不在家,我扛起锄头松土种树,试了法术一瞬花开。摘了最新鲜的黄花后,我终于体力不支,又化为了美玉。
乡下人回来,看见黄花终于顿悟:“是神仙在指引我吗?”
黄雀吃了黄花,终于清醒。只是她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依旧不是我,我已经无法变成人形了。
“我方才睡得迷迷糊糊,仿佛看见大树下有个男人,在为我摘黄花。”她趁乡下人不在,偷偷问我,“那人是谁?”
我刚要拍拍胸脯说那还用问,她突然笑着说:“我有一种直觉,那个男人,就是我的恩人。”
呃——
“那绝对不是我。”
上次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我这次用了七百年才终于有摆脱玉石宿命的可能,坚决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我看着她热切的眼,突然想着,若是这一关过了,我便成仙。到时我就去西王母那里提亲,再告诉她真相。
想她也不会觉着太迟。
“嗯,会不会是那个乡下人?”
这乡下人着实交了好运,平白无故院子里多了一株顶好的极品黄花树,不知不觉就救了西王母的黄雀。
百日之后,她终于羽翼丰满,离开之日,她念念不忘地回头看那个憨憨的乡下人,说:“美玉君,你说得不错,我想我只能以身相许报答这两世的恩情。”
我听了这话多想一头撞死,玉石俱焚。
“说不定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
“会比我好?我知道,我笑得很难看。”
“不打紧,我喜欢你笑的样子。”我未曾察觉,只是那样说出了口,“当然,我也喜欢你哭的样子。”
她一怔,然后猛地看着我,说:“美玉君,为何你说的这话似曾相识?”
我只觉得神魂一痛,急忙刹住:“呃——你昏迷时,我听那乡下小子这样说的。”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欢欣地说:“那真的是他,没有错。”
我苦笑着,突然觉得,心很疼。
明明我就在她眼前,我却不能说。我若说了,便再不能成仙陪伴在她左右,又不知要几百几千年,才能再次修炼出仙格啊……
回到仙界我闷闷不乐许久,听有人说,人世间有根草修炼成仙,下凡去了。
难道仙界最近流行下凡吗?
我本是不以为然的,可听到她下凡后的身份,却是一蹦三尺高。
她下凡后要嫁给的,恰是那个救了黄雀的乡下人,杨宝。
这事没多久就传到了黄雀耳朵里,她那时失神落魄的模样看得我好难受:“他果真是不记得我了……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看开点,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却豁然开朗,只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广了空气都清新了,黄雀却突然来了一句:“我还是不死心。他一定是没有看过我化为人形。”
她眸子一亮:“是啊,我真笨,他不可能会爱上一只黄雀的。”
丫头,你错了。爱情这东西,没个理由。石头会爱上人,玉环会爱上黄雀。
可惜,我太了解她了,她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性子,是一定要下凡一次的。
再见到杨宝,他已经沉浸在他的爱情中,那是个腰肢柔软无骨的姑娘,惹人怜爱,本尊果然是一根草。
我不知道她用了怎样的仙术秘法,那杨宝却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纵使黄雀化了一身梨花黄款款而来,声称着报恩,他却无动于衷。
黄雀笑了,笑着看我:“你说得好对,我怎么没早点听你的呢?美玉君,我该怎么办呢?”
“不如算了吧,报恩这样的事,本就是无稽之谈。”
尤其是你总是认错恩人。
“不,”她坚定地摇头,说,“我曾发誓,若再见到那个救我的公子,这辈子,下辈子,几生几世,都要报恩。”
“若是没有真感情,强迫自己嫁给对方又有什么意思?那样的报恩我宁可不要。”
“又不是嫁给你。”黄雀一戳我,我浑身颤抖。心也跟着颤着,是啊,她总归要嫁的人不是我。
从来都不是。
正是此时,杨宝和他的小娇妻出来与我们话别,我看那杨夫人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于是暗地灵魂传音给她。
“你是修炼成仙的一根草?”
“是我。”
“听说你刚刚修炼成仙就下凡了,难不成这杨宝是你的救命恩人?”
“不,杨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是她的救命恩人。”杨夫人娓娓道来,我听了有种莫名的悸动,然后听着她那样平淡不惊地说:“我与她的救命恩人,都是你啊。”
“你……认错了人吧?”
“七百年前,你还是神器巨斧。”杨夫人微笑着看我,“我就是那根你没有砍断的草。但我知道,你这样做不是为了我。”
我哑口无言,她继续那样温柔地看着我,灵魂深处,字字明晰:“我知道你一直在默默为了她付出,我也知道你上一世过得不好。我能做的不多,只是这一世,用我的方式,让她不再离开你。”
这根傻得不能再傻的小草,好不容易修了仙,只为了一个我根本不记得的恩情,就二话不说下凡嫁给了杨宝。
只为了,黄雀不会嫁给他。
我不知爱情是什么滋味。苦的,还是甜的?
我只能和杨夫人两两对望,她以为那是她见我的最后一面,于是近乎哭着对我说:“我只希望你幸福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想对黄雀说的,也是同一句话。
后面的故事,依旧是很可笑也很凄惨。
在我和杨夫人都不在场的时候,黄雀很愚蠢地对杨宝说,不能嫁给他虽然遗憾,可是会达成他的一件心愿。
任何心愿。以西王母的名义起誓。
于是杨宝对黄雀说:“我什么都不求,只希望要你身上的那个白玉环,因为我的夫人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它,她是真的喜欢那个玉环。”
我听说黄雀很强烈地拒绝过,可以用“抵死不从”四个字来形容。可偏偏西王母知道了此事,怕留下个知恩不报、出尔反尔的恶名,擅自做主就把我许给了杨宝。
而我要保他和他四代子孙,官居高位,廉洁正直。
这个听上去很美好的“衔环报恩”的故事,便到此结束。杨夫人阳寿尽重返仙界的时候,曾对我说:“你爱得这样辛苦,值得吗?”
“废话,当然不值得。”
“我回到仙界,能否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
“听说她上次抵死不从,惹怒了西王母,被关了禁闭修行。”
“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把话带给她的。”
“何苦呢?”
“有何不可,一块石头可以爱上一只鸟,一根草就不能爱上一块玉吗?”杨夫人笑着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我们有缘无分,恩情都变成了债。若是谁能垂怜我,便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然而老天始终是看我不顺眼的。
杨家五代都活到甲子之岁。三百年后,我终于脱离了白玉环之身,化为人形。
我秉着为人要低调、升仙当谨慎的原则,找了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过着我的小日子。
然后我又遇上了她,一身梨花黄,打着把黄花盛开的白玉似的小伞,一步迈入我这阴暗潮湿的匠人铺子,说一定让我把自己千年栖身的美玉给她打一块玉佩,送给她的心上人。
4
她又来了。
屋外开始下雨,黄雀也都不叫了。我扬起脸,把雕好的玉佩递给她。
“这玉好冷。”
“心伤得太深,恐怕暖不起来了。”
她微笑着抬眼问我,如何改变了心意呢?我只能胡乱说,这结草衔环的故事太动人了,我热泪盈眶,痛定思痛,决定完成她的心愿。
她扑哧笑了,一字一句地说:“上次说到我为了报恩,给了人家一块白玉环——我又骗了你。”
我叹息,无语。
“其实,我抵死不从,被西王母捉回仙界,关了禁闭,到了前些日子才被放出来。”
“姑娘不要再捉弄鄙人了。”
“信与不信,都随你。”她俏皮地笑着说,“只是我前前后后道行终于满了千年,开了心眼,回到过去那两世的故事里看了个究竟。”
说罢,她将那定情之物羞涩地塞进我的手中,脆生生地说:“石公子、美玉君,我若以身相许,你会笑我庸俗不堪吗?”
怎么会。这绝对是姑娘你这三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