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酥酥年少时

2014-08-25 20:18则音
飞魔幻A 2014年7期
关键词:父王宋国康宁

则音

楔子

江上烛火被风雪湮灭,刹那间,整个天地只剩下一片漆黑。我揉揉眉心,有些不太适应。垂首坐了一会儿,抬头,却见星空万里。

云下雪,云上星。

片片雪花落入我眼中,在我瞳仁里融化,片刻间便到达我心尖。

我看到了酥酥。她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站在风雪中看着我,嘴角挂着笑。却是料峭的笑。她一向洒脱,恨也罢,爱也罢。只那一双沉沉的黑色眼眸,寂静地望着我,如同望着一个虚妄,或是其他不可实现的一切。也只一眼,那万里星空之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的眼几乎也被那烈火点燃,再度回头,却只见酥酥的身影在大火中渐渐不见。

心也被灼焦。

我遇见酥酥,乃是在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的百日宴上。彼时正是春光肆意,春风和暖时。湖边的柳树下,酥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衫子,默默地用柳枝逗弄着湖里的锦鲤。我站在远处望着她,看着阳光在她头顶晕成几个光斑。

她突然抬起头看我,一双眼圆圆的,闪着灵光。

我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模样蹲下来同她一起看着湖里的锦鲤。

“你为何不去前厅?那里很热闹,还有很多玩伴。”

啄着柳梢的锦鲤成群结队,酥酥看着它们热热闹闹,也高兴起来,不在乎地说道:“我才不去前厅,免得破坏了气氛。”

我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小小的酥酥竟会想到这些。

酥酥的娘亲在嫁给我小叔赵成君之前,乃是朝中谏议大夫之妻。后谏议大夫病死,才改嫁给我小叔赵成君。而酥酥,正是她娘亲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孩子。

酥酥见我许久无声,扭过脸看着我,问道:“你是谁?”

我笑笑,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道:“我是赵锻寒,是当今王上第二个儿子。”

她脑袋在我掌下,睁了一双眼望着我,问道:“那你为何不去前厅?”

我收回手,望着远处的青天白云,静静地道:“和你一样啊,那本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该参与的热闹。”

酥酥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会儿,突然丢掉手中的柳条,扳正我的脸,望进我眼里,郑重其事道:“你不必摆出这样一副伤怀的样子。以后……以后我同你一起啊,我们一起就能热闹了。”

我望着面前小小的酥酥,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心绪也很澎湃。似乎有什么正慢慢流入我的身体,填充了我原本无所依无所靠的灵魂。

是,无所依无所靠。母妃很早去世,自小靠着王宫嬷嬷带大的王子,不受父王喜爱,不受兄弟亲近。就如同一棵孤草,在王宫最阴暗的角落慢慢生长。

我从未把自己和谁联系在一起,老嬷嬷死后,我越发孤僻。只觉得天地这样大,我成了个无所谓的人。活着无人为之在意,死了无人为之悲哭。

酥酥还捧着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她终于一笑,腮边凹出个酒窝,松开手,又看着湖里的锦鲤,开朗道:“从前父亲就对我说过,人活在世上首要学的就是一个豁达。你看,虽然我没有玩伴,可还是很开心的。”

说罢,又看着我,明亮的眼里带笑:“有你,我就更开心了。”

我默默无语,只再度伸出手揉着她的脑袋,看着她用柳梢逗弄着湖里的锦鲤。

彼时我十二岁,而酥酥,才六岁而已。

我同酥酥就此亲厚起来,大多时间都是形影不离。宗室里其他子弟总嘲笑我二人,一个没了娘一个死了爹,倒是极相配的一对。

酥酥并不在乎,照常与我说说笑笑。我与她坐在树下同饮一壶茶,惬意吹风,望着远处我那最得宠的王兄与三弟,纠集着一帮世家子弟朝着我们指手画脚,讥讽阵阵。

酥酥放下茶杯,笑道:“你瞧,夏日还未至,聒噪的蝉却先鸣叫了起来。”

我亦轻笑,不语半晌,才望着她道:“待夏天到了,你我一同去捕萤火虫可好?”

酥酥笑意渐深,用力冲我点了一番头,朗声道:“二哥,等夏天到了,我们一起去湖里采荷花剥莲子。”

然而,还未等到那一年的夏天,我便被送入天朝做质子。赵国大旱,三年未有收成。国库空虚,民怨载道,向天朝借粮,成了不得不为之事。

而赵国二公子,变成了借粮的筹码。

酥酥抓着我的手,问我:“二哥,你何时能回来?”

我蹙眉不知该如何回答。远处的风送来热意,已四月了,阳光分明明媚得接近燥热。我反握住她的手,低眉冲她笑道:“等你长成大姑娘了,二哥便回来了。”

酥酥有些恍惚,目光悠远,很长时间才道:“那我何时才能长成大姑娘呢?”片刻,又扬起笑脸对我道,“那酥酥等着二哥,酥酥会快快长大的!”

在天朝的八年里,我时常梦见酥酥。梦见她穿着一身鹅黄小衫,手里拿着一枝柳条站在春光里对着我笑,一双眼弯弯如月,透着机灵。她朝我伸手,嘴里朗声道:“二哥,我要同你永远在一起,你千万别把我丢下呀!”

我醒过来时,窗外仍是天朝的月,眼前却仍是酥酥的脸。天朝是天下所有权势的集中地,也是在此处,我才方知,在这乱世想要保护一个人,若是手中没有利刃,便谈不上去保护。

在外人眼中,我是赵国不成器的质子,终日里与别国质子、京城的纨绔走鸡斗狗。可任谁也不知,就是在这花天酒地之中,我才能一点一点收拢属于自己的权势。

我没有等来归国令,却等来了赵国的杀手。他们目的明确,就是想要取我性命。我面上虽纨绔,可该学的一样没有落下,几个起落间,便将那群人斩杀于剑下。

可没想到的是,这杀手来了一批又一批,我招架不住,终于被刺伤。在随从的拼死保护之下,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我也正是因此,结识了大卉朝的公主康宁。

卫氏天子年幼,事事都很依赖年方十七的康宁公主。我于一个深夜得她相救,却未曾料到,这一救,倒是救出了一番姻缘。

后来,康宁抚摸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锻寒,你可知晓,你这双眼睛有多好看,冷酷绝情,却又能够让人无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康宁说这句话时,已是两年后。我被康宁救入公主府,从此便在公主府内长住下来。卫氏天子早已有令,要将康宁嫁予我。

也大约如此,这一纸婚令威慑住了赵国那个想要我性命的人——如今天下再乱,也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天子权威。

然,一次次的暗杀早已激热我身上最冷的血,我知,我已如同一只猎豹,在黑暗中弓起背脊,只等着最后决杀的那一刻。

我等来一纸归国令是在第八年。我终于能够回国,而这一回,再不是孤身一人。

康宁奉命随同我一起归国成亲。

我跨上高头大马归国,带着卫氏天子赐予的无数金银与一个足以震慑整个赵国宗室的大卉公主康宁。

父王率众臣在城外迎我,或者说,他迎接的并非是我,而是代表着卫氏王权的康宁。

“锻寒,如今我只有你了。”

康宁微微眯起双眼,在我身侧轻轻叹息。

却不知为何,我身形一震,只隐隐觉得这话说来心尖一紧。我回眸望着康宁,她双眼有些许惆怅。

我与康宁的婚事,在归国的第二日得以举办。父王在三年前突然中风,朝中整个局势扭转过来,由我王叔赵成君掌控。原本嚣张跋扈的大哥与三弟,在强权面前只得伏低做小,求个苟活。

如此看来,父王于此时召我回国,乃是将我当作了最后的反击。如今,也只有我敢与赵成君博弈一场。

我倒是成了父王非到不得已之时才搬出来的下下之策。

我望着瘫坐在王座上的父王,他两鬓斑白,身体孱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赵成君同众人寒暄,已然成了整个婚宴的主持者。我同康宁向父王敬酒,他哆嗦着嘴唇望着我,一双眼混浊不堪,透着太多的不甘,最终闭上眼,如同死心了一般。

酒宴正酣,我的心却不在此处。我想见酥酥,自踏上赵国土地的那一刻,我便想见她。

不,与其如此说,倒不如说,八年内,我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都很想见到她。

此次酒宴,赵国宗室与文武百官全都列席。灯火璀璨,歌舞升平。我握着酒杯,眼睛在人群中穿梭。我始终找不到酥酥,她不可能没有出现,她到底在哪儿。

心烦意乱到极点,我自觉乃是个克制之人,天朝八年的漫漫时光我都等过来了,却无法耐心等这一刻。我站起身便要离席,康宁却拽住我的衣袖,抬头看我。

“锻寒,你要去往何处?”

我抽出衣袖,淡淡道:“酒喝得有些多,我去吹吹风,待会儿就回来了。”

出了大殿,凉风阵阵,我才陡然想起,想起我与酥酥曾同饮一壶茶的老树。方一思量,脚步便先行迈了出去。

我没有寻到酥酥,却见到了我那一对不成器的兄弟。他二人并未看见我,只旁若无人地高声道:“你瞧那小杂碎,自从娶了大卉的公主,便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似的。他也不掂量掂量,就凭他,也能坐上王位?”

我三弟说罢,又凑到大哥眼前,谄媚道:“待解决了赵成君,只要父王一个旨意,一切还不是又重新回到大哥手中。”

“哼,如今暂且让他风光风光吧。”我大哥冷冷一笑,高声道,“毕竟,他这一辈子也难得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了。”

我听着这些心中并没有气,只觉得这二人十分可笑。正欲现身,却又陡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大公子如此一说,倒是让酥酥以为除开二公子,大公子似乎还能有别的法子扳倒赵成君。”

我看见酥酥提着一壶酒自老树下走出,她一身素衣迎着风招展,漆黑长发亦是随风而动。她长成大姑娘了,身量纤细,再不是当年那个孤孤单单用柳枝逗着锦鲤的小女孩了。

“酒宴正热闹着,大公子与三公子长待在此处,不怕赵成君猜疑?”酥酥她仰面灌了一口酒,挑起眉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看着那二人,语气里尽是嘲讽。

我瞧着月下那二人脸色一变,当真是没有出息,酥酥只是稍提了一下赵成君,便令他们怕成这样。

“哼!这小贱人与小杂种自小便是沆瀣一气,怎么,如今你见他正风光着,便以为,他能许给你什么吗?”

酥酥仰面灌了一口酒,抬起一双眼,眼里已有微微醉意。她迎风一笑,这笑笑得甚是爽朗。

“他能许给我什么我倒是不知道,只是将来他能给你们什么,我大约是能猜着几分的……”

我从阴影中走出,看着我那大哥与三弟灰丧着脸离去。酥酥抛了酒杯,仰起尖尖的下巴灌酒。她喝得极多,放下酒壶时已是满面红晕。我走近她身侧,她才抬起头看我,一双眼迎着月光,琉璃色的瞳孔近乎银白。

“二哥,你瞧,我是不是长成一个大姑娘了……”酥酥望着我笑,眼里却无笑意,哀哀的,像是一柄剑扎在我心尖。

我夺过她手中的酒壶,蹙眉看着她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如何学会了喝酒?”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二哥,我从前去集市,时常看到一些喝醉酒的人又哭又笑。总困惑他们为何这般。今日喝了这样多的酒,我大约猜出来。那些人之所以又哭又笑,乃是因为醉酒而想起过往,思及过往感到开心,因而笑。却又念如今景色变迁,因而哭。二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握紧了拳,一声笑已溢出双唇:“是,你说的,大约是对的。”

“所以二哥,景色变迁,又如何强留?”她似乎是在自问,声音轻而低,转瞬间随风而逝。

我听她说出这句话,心头隐隐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然而不待我思量清楚,酥酥已抬头对我笑道:“二哥好眼光,那康宁公主生得很是美丽,你与她站在一处,倒是一对璧人。”

我有些不耐,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冷声道:“你喝多了,回府歇息去吧。”

酥酥却在此时笑出声来,她抬起头看着我,素净的脸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挂满了凄愁。她并没有哭,一双银白色的眼里甚至挂了笑。只是那笑在我看来,却是比哭还要令我揪心。

我听见她喃喃:“二哥,你终究还是将我丢下了。”

这红尘世事,全都遵循了一个道理——你若想得到什么,就必定失去什么。

我得到了能够保护所爱之人的利剑,却丢失了那个我一直想要保护的人。

那一夜,我眼睁睁看着酥酥跄踉地消失在月光中。回到酒宴,竟是少有的失魂落魄。康宁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几日后,我再度遇见酥酥。她向我行礼,似乎我同她从来都只是堂兄妹的关系。只是交错的那一刹那,我听见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提防赵成君。”

这一句话,霎时令我醐醍灌顶。我大约明白,身处天朝做质子时,到底是谁三番五次派杀手来暗杀我。老父已无力量与他抗衡,而我那两个兄弟根本难成大器。只剩下我,也只有我。杀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我被封为公子寒,是在归国的第二个月。公子寒监国,赵成君辅政,朝中渐渐分成两股势力,局势也越发的剑拔弩张。而赵成君对于王位的觊觎,在我成为公子寒之后越发的明目张胆。

除去赵成君,已迫在眉睫。杀他,只欠东风。而这东风,便是一个足以令我上达天听,使卫氏天子赐我权力,斩杀宗侯的证明。

就在我为这个证明焦头烂额之时,多日不见的酥酥却来见我。她仍是着一身素衣,站在大殿中静静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淡漠至极。

我看向身侧的康宁,她亦看着酥酥,眼里有着探寻的意味。只是一瞬间,康宁便转首冲我笑道:“锻寒,你们定有要事相商,不若让我先退下吧。”

我点点头,看着康宁离开大殿,才转目对酥酥道:“你此次前来,有何要与我说的?”

酥酥抿紧了嘴唇,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抬起头对我道:“二哥,酥酥此次前来,是要与你做一笔交易。”

“怎样的交易?”我挑起眉,甚至一笑,望着殿中的她。

酥酥并不理会我嘴角料峭的笑意,走近了几步,才道:“我要二哥放过我娘亲。”

“哦?”嘴角的笑意渐深,我望着酥酥道,“你拿什么来与我交易?”

酥酥垂下头,从袖中抽出一物,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清清朗朗的声音在大殿内回旋:“酥酥要以赵成君通敌卖国、谋权篡位的罪证来换取娘亲一命!”

捉拿赵成君的那一日,下了一场冷雨。我单提了酥酥的娘亲,那妇人看着我,精致的脸同酥酥有三份相像。她对我冷笑:“酥酥是谁?我从没有这样的女儿。”

彼时我已给她松绑,告诉她,是酥酥救了她。可她冷笑阵阵,继而大骂道:“我从未生养过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小孽畜!她害得我阖府上下满门抄斩!赵酥酥,哪怕我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她!她……她与你全都不得好死!”

她话音刚落,便朝着殿柱冲撞过去。侍卫身手如何迅速,也拦之不及。殿内一声轰鸣,血溅三尺。我冷笑着回身,却见酥酥不知何时站在殿外。

她一向镇定自若,对世间所有一切都毫不在乎。可这一刻,我见到她脸上死灰寂寂,似乎灵魂也随着她娘亲的那一撞,变得粉碎。

赵成君连带家人三十二口被斩杀于市口。也是从此时,公子寒冷血无情之名就此传开。

自那以后,酥酥大病一场。她被我接到王宫内修养,她终日里沉默不语,只倚在西窗看着窗外景色,从早至晚。

我对着这样的酥酥,只觉心累,亦茫然。我不知,该如何让她好起来。

赵成君死后,我大哥与三弟见大患已除,走起路来都挺直了腰杆,头半年对我,也是敬之畏之。我整日里公务繁忙,并没有留心过他们。终究是不成器的,又何必对他们浪费心思。直到那一日,我那久病的老父将我召至榻前,哆嗦着嘴唇对我道:“寒儿,你母亲乃是营妓,你血统也并非正统。若是哪一天登得大宝,也会招天下人非议。不若辅佐你大哥做个贤王,岂不更好?”

我望着这老人,扶着他身体的手臂从指尖开始变冷,一点一滴,慢慢冷至心头。

我笑了起来,对这满眼打探的老人道:“父王难道以为,我只是这么点本事吗?”

他既惊且惧地望着我,中风致使他那半张脸永远都在颤抖着。这样一张脸,我曾在儿时憧憬地望过,也敬佩地望过。这张脸……我居然会对这张脸心怀侥幸,侥幸地以为他终有一日承认我的能力,他终将以我为荣。

“父王你且看着吧!岂止赵国要仰仗着我,整个天下也都得仰仗着我!”我逼视他,挑起嘴角一笑,“父王你且看着我,看我如何执掌这天下!”

时至今日,这天下间仍有人在议论,说我是个冷心冷血的刽子手,是个醉心权势的野心家。谁都不会知晓,堂堂公子寒之所以做下这些,不过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也只是为了保护最想保护的人。

我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却走到了酥酥住处。那殿宇内只燃着一小簇烛火,明明灭灭,更衬得那倚在西窗的人影十分寂寥。

我站在窗外看着酥酥,酥酥却抬头看着明月。她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脸上的一对眉微微蹙起,似乎想着极难过的心事。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看见我。沉寂的目光微微一亮,只一瞬,便化为了平静。

我坐在酥酥身边同她一起饮酒,酒味甘洌,凉过喉头,漫过心尖。眼前的酥酥在月光下也变得模糊,心中堆积的苦恨便是对着这样一个模糊的人影肆意宣泄而出。

“你瞧,我始终无法同我大哥三弟那般,得到他的喜爱。”

我笑了笑,饮尽了杯中酒,缓缓说道:“我从不觉得幼时所受的欺凌与侮辱算得了什么,因为我总怀着希望。只要父王稍稍关心我一点,也就算是给那些耻笑我的人最有力的回击。可是,不论我做得如何优秀,变得如何强大,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醉酒时犯下的一个耻辱。”

“酥酥,无人知,我心中的卑微。”

我将头埋在酥酥的肩上,她抱紧了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脊。月夜有风,寒凉十足,酥酥的怀抱却很温暖。我伸手抱紧了她纤细的身体,听见她轻轻说道:“二哥,还记得初次见面我同你说的吗?做人……要豁达。”

我闷声笑了笑,问道:“因为豁达,所以才一直如此冷漠地对我吗?酥酥,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的位置?”

拍打着我背脊的手蓦然停住,酥酥不语,我只能听见她轻巧的呼吸。窗外,虫声远,风声渐盛。便是在如此呼啸而过的风里,我听见酥酥说:“二哥,你一直在我心中。”

“爹爹在世时教我,要学会豁达。我便以为自己对身外一切的浑不在意,便是豁达。可是我错了,二哥,我可以对任何的一切不在意,却不能对你如此。娘亲如何待我,我无所谓。世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二哥,只要你同我在一起,你在我身边,我就已满足。”

酥酥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她抱紧了我的肩膀,趴在我耳边柔声道:“可是二哥,你还是娶了康宁公主。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了。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你,而显然,我在你的世界却早已无足轻重。”

“不!”

我抬起头看着酥酥,双眉紧拧出一道深壑。酥酥望进我的眼里,面上无泪,眼神哀切。我握紧了酥酥的手,斩钉截铁道:“你我二人的命,是系在一起的,除开生死,谁都不能将你我分开!”

酥酥却突然一笑,笑容浅浅,苍白无力。

我抓住了酥酥的肩,硬声道:“你听着,我手中握有利剑便只能远离你。待到我将荆棘斩尽,便是你我此生永无分离之时。酥酥,你等着,你只需等着,等天下再无人能够左右你我的命运!”

现今说书人的口中,道的是公子寒的心狠。公子寒足够心狠,竟能将最宠爱的妹妹嫁与敌国。

我听到此处,心中所有,已从从前的悔与恨变成了最终的无可奈何。

当年,我在朝中势力渐渐做大,就连父王也无法压制。彼时十六诸侯国,已有七国作乱。康宁为我搭桥牵线,令我能够奉天子之命,率兵征伐。

十年前,我以质子的身份入得天朝。十年后,天子放权予我,令我执掌天下生杀。我常听人背后议论,说我是乱臣贼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可鄙。只是说这话的人,全都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权力这东西是毒,一旦沾染便会成瘾。我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回过头时所见到的,是父王畏惧的眼神,是兄弟臣服的身躯。

其时,整个大卉朝真正的掌舵者并非年幼懦弱的卫氏天子,而是赵国公子寒。

康宁放心地将幼弟交予我,丝毫不疑其他。她甚至欢喜,欢喜自己的夫君辅佐自己的弟弟。

我看着整个大卉朝在我的掌下翻云覆雨,一种难言的沸腾膨胀了我的全身。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上天让我得到了一切,却终于让我失去了至宝。

十六诸侯国中,除开赵国便是宋国的国力最为强大。现如今七国作乱,宋国仍保持中立。我无法坐视一头猛虎悄无声息地卧在我身侧。想要快过猛虎的利爪,便要先扬起手中的棍棒。

要踏平宋国,只缺一个由头。也是此时,宋国向天朝求亲,求一个宗室女子嫁入宋国。

康宁同我商量这件事,满面愁容。卫氏本就人丁稀少,宗室里的女子大部分已嫁作人妇,剩下的都极其年幼。

康宁道:“此去宋国凶多吉少,若是将那些幼女嫁到宋国,只怕她们招架不住。”

我盯着的康宁的脸许久,大约是受不了我这样的目光,康宁终于将心中踌躇已久的事说了出来:“不如……不如让酥酥代替卫氏女子,嫁入宋国……”

“休想!”不待她话音落下,我便斩钉截铁地回绝。因着这句话,我脑子陡然乱作一团,胸腔里有热气上涌。极力克制后,我挥袖道,“以后此事,休要再提!”

我并没有料到,康宁会去找酥酥。她同酥酥说了些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只是那天的第二日,酥酥便来找我。

她淡漠地望着我,静静道:“二哥,我想嫁人了。”

彼时的酥酥已经双十年华,这样的年纪若放在寻常人家,早已为人母。我当时并没有看清酥酥淡漠的表情后,有着怎样的隐忍。

我脑中纷杂烦乱,望着酥酥,只问了一句为何。

酥酥依旧无所谓地一笑:“我想嫁人了,我等不了了。”

酥酥的一句“等不了”几乎将我的神魂击得粉碎,怒气令我没了冷静,只得厉声问道:“你若等不了,那当初同我说的一切又算什么!”

酥酥望着我,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刻,也越发冷淡。

“二哥,若不嫁人,难道你还能将我如此捆在身边一辈子吗?”她转身,给了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酥酥是阵前出嫁的,宋国的军队隔了一条大江驻扎在对岸。我身披铠甲,眼睁睁看着酥酥身着一身鲜红的嫁衣,站在船头,站在江风里。

那一天下了极大的雪,雪花在整个茫茫天地间飘旋。酥酥鲜红的嫁衣在如此苍白的世间,就如同一朵绝艳的红云。我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江中船头上的酥酥,风雪卷起她的盖头,她看着我,浓丽的妆容下却是一张平静的脸。她甚至挂了笑,那笑容在寒冷的风中极其料峭。

我看见她轻启红唇,悄然道:“二哥,此生便如此了吧。”

之后的一切,便成了我这一生难以逃脱的噩梦。

酥酥出嫁的当天夜里,宋国阵营烧起了一阵大火。那大火从阵营的这头烧到了那头,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席卷燃烧了漫天的星辰。

我站在江这岸,看着彼处的烈火。我眼中的火,冲过了江水,冲到了我的面前,冲进了我的心中。

我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酥酥,她站在烈火里,任火焰吞噬着绝美的嫁衣。她仍在笑,笑容爽朗豁达,似乎对一切都浑不在意。

我甚至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在我耳边用最柔软的语调,轻轻说道:“二哥,你一直在我心中。”

宋国是我此生亲征的最后一个国家。

那一场大火,至今都没有查出真正的起因。今人猜测,说那场大火乃是公子寒之妹赵酥酥所放。那个绝烈的女子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她二哥的一个出师之名。

也是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得迷糊,隐隐约约总是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孤零零地蹲在湖边,用柳枝逗着湖中的锦鲤。小人儿穿着鹅黄色的小衫,愁眉苦脸地皱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她觉得没意思极了,将手里的柳枝赌气般地丢到了湖中,闷闷地站起身仰面看着天空。

我听见她轻轻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一个大姑娘呢?”

我听见她轻轻地问:“二哥,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酥酥,我回来了,我不能同你分开。

我睁开眼,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滂沱。

康宁说:“锻寒,其实你爱的人是赵酥酥,对吗?你一直都是爱着她的。”

她满脸的眼泪,抽抽搭搭地哭着。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就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康宁说:“锻寒,酥酥走时对我说过,你想要的,便是她想要的。她此生唯一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你。”

我心早就死了,听康宁说这些也并没有多大的起伏。我转过身想要离开,却听到康宁在我身后问:“锻寒,你如今还能同我好好地在一起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只知道我手里的那把剑已经足够锋利,可是我,没有了需要这柄剑保护的人。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卫氏天子的身后,看着芸芸众生为了权力互相厮杀。

很多年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醒悟,我没有了酥酥,早已是无家可归。

尾声

我回到了酥酥死去的地方,日日夜夜守候在江上。

云下雪,云上星。寂寥的漫漫长夜,我时常能见到酥酥穿着绝美的嫁衣,迎着风立在江岸上。风吹起她鲜红的盖头,她微微垂下眉眼,嘴角是料峭的笑容。

我朝她呼喊:“酥酥,我来了!”

酥酥嘴边的笑意越发的深,我见着她抬起头,窈窕婀娜地立在风雪中静静地看着我。许久,她终于,朝我伸出手。

我朝她跨出一步,跌入冰冷的江中。

雪花远了,星光也远了。眼前只有酥酥,睁大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我。

这个世上,除开生死,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了,酥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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