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日,苏芷从司花的小仙那里听说,慕罗仙人曾蒙西王母赠了一对比翼鸟,顿时就坐不住了——神仙的脾气也是各式各样的,尤其是那些曾为凡人后来升仙的,纵然得了长生,也还是改不掉往昔的执念,或是爱花或是爱画,又或者琴棋书剑,各式各样。
苏芷喜欢的则是羽族。
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她就是爱各种各样的鸟,喜其翎羽艳丽,鸣声清脆——据说她生前在人世时就是因为护一窝雏鸟而被毒蛇咬伤一命呜呼的。成仙后苏芷记不太清这事了,反正升仙簿上怎么写怎么是。但她喜爱鸟雀是实打实的。如今在司禽星君座下做事,人间的羽族自然看遍了,但好奇心还是不减。所以只要听闻天界哪里有珍奇的鸟儿,她总要想办法去看一看。
为此没少惹祸,好在星君宽大,每次都是骂一顿了账。
而如此宽大的结果就是她越来越皮实,越来越胆大。
心头发痒地等了数日之后,终于到了瑶池例会的日子,星君自然赴会述职去了,至于慕罗仙人——
躲在梦筑外偷看了半天,目送着慕罗仙人一袭青氅飘然远去后,苏芷立刻从古桐后转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进了梦筑。
谁都知道慕罗仙人性情冷清喜欢独居,梦筑里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除了他自己,大抵只有……
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望月萱着实震住了她,纵然是司花殿里也不见这样壮观的花海。因为望月萱培植不易,每一株在成年之前都需太阴灵气浇灌百年,那是要在满月之夜才能得到的。而这里这样多的望月萱不知要耗去多少精力。
由此可见此间的主人是怎样的寂寥。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心底蒙上了莫名的阴霾,于是转身寻找比翼鸟的所在——出乎意料地容易,宛若歌唱的鸣声指引她方向,穿过金橙色的花海,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人高的金丝笼。
羽色松石,雌雄一体,各自有一翅一目——若非在一起便飞不得,就和传闻中一样。只是那停在白玉杆上的比翼鸟雌雄双体都合着眼,看上去十分没有精神。
她不禁怀疑方才美妙的清鸣是否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上前对着笼子轻轻一敲。
“啪!”
苏芷一脸震惊地看着直直坠下的比翼鸟,随后她听见身后传来愠怒的沉声:“你是何人?!”
弄死了慕罗仙人的比翼鸟——不管这事有多蹊跷,她到底是被抓了现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真是够了,你这祸坯子不整死本星君不罢休吗?来人!给我找升仙司的人来,苏芷大仙我司禽部伺候不起!还请您另谋高就!”被带回了司禽部,星君终于被她搞崩溃了,迭声说要将她除名。
到底是闯了祸,她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抱着星君的腿求收留——何况这招上次好像用过了。
“算了,一只鸟而已,星君何必大动肝火,只是以后还望星君好好约束手下。”
没想到最后,却是慕罗仙人替她说情。
星君当然是就坡下驴,赶紧一把扯过她说还不快谢谢仙人。她跪下乖乖磕了个头,抬头时正迎上慕罗仙人的视线。大抵是离群索居的缘故,这位仙人的神情始终是冷淡的,令她禁不住想他若有朝一日暖呵呵地笑一笑,会是怎样的光景?
(二)
满月之夜,苏芷收了满满一坛的太阴灵气,小心翼翼地捧着去了梦筑。与她预想的不同,慕罗仙人很轻易地就让她进了门。
大概还是因为这坛灵气的缘故——看着梦筑的主人用灵气细心浇灌着一枝望月萱的幼株,月色下专注的侧面十分好看,她禁不住搭话:“没了比翼鸟,仙人要怎么和西王母交代?”
“凡物有生即有死,何须交代。”浇完了花,慕罗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样子,将坛子递还给她,她惴惴地想许是要下逐客令了,不想他却问,“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么多灵气的?”
他有些困惑又有些热切,果然凡人也罢神仙也好,只要有所偏好,便有弱点。
她笑起来:“司花殿里许多小仙是我的好友,她们教的法子,只可惜千叮万嘱说不可外传,不然倒可以告诉仙人,也算是我赔罪了。”
当然这只是借口,她希望能在每个月圆之夜都被邀请来此才是目的。星君总说她狡猾如狐,可不就是。
而这一次,她仍是如愿以偿。
从此之后的每一个满月,她都会造访梦筑,伴手礼便是那一坛太阴灵气。但即便来了多次,慕罗仍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话也不多,得到灵气便去浇灌望月萱。
而她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仿佛只要能看到浇花时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温存,也就够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几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跑去星君那里旁敲侧击:“慕罗仙人为什么那样看重望月萱,可是有缘故的?”
当然有缘故。
萱者,忘忧也。这连人间都知道,而生在天界的望月萱更是神奇,斩断记忆夙缘不在话下,如此说来,慕罗仙人种植这接天连海的望月萱所为何事自然也不难猜了。
“丫头,你要记得,无论在三界的哪一处有件事总是不变的——那就是能够让人心甘情愿受苦的理由从来就只有一个情字……那望月萱所制的汤名为忘忧羹,苦涩无比,灼如绞肠,慕罗他却愿意日日饮羹,无非是想忘记一个人。”
那是在她成仙之前的事了。当日慕罗不知恋上了哪个女仙,遭拒后性情大变,做了些荒唐事,受天帝责罚后他虽也想过斩断情丝,奈何缠绵难解,无奈之下才想到了这忘忧羹的法子。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饮羹时的情形。他笑着说纵是绞肠之痛,也好过求而不得。”
原来那时候他还会笑,她想。
到底是哪个女仙,这样的没眼力见——这夜又是满月,她一如既往造访梦筑,痴痴地看着慕罗,下死劲地腹诽着那个令他伤情受苦的女仙。
若是她的话,高兴还来不及,她一定会回应他的心意,让他不再有片刻露出那种寂寥的神情。
她喜欢他呢,初见时就知道了,遥望一袭青氅的背影远去,她在古桐后偷偷想着若得亲近不知该有多好。
心悦彼仙——毫无理由,那也没什么,在痴情司供职的狐朋狗党们都说,喜欢本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于是这夜告辞后她没有真的离去,而是躲在古桐后等着慕罗关了门,再从预先破开的结界缝隙溜了进去。
梦筑中,弥漫着望月萱的香味,她似乎又听见了初至此地时听过的清鸣——大概是幻觉,毕竟比翼鸟已经死了,事实上她从未在梦筑里见过任何一只鸟雀。
在此看到慕罗的时候,他正要饮下忘忧羹。
神仙多是骄傲的,不愿旁人看见他们承受痛苦时的样子,所以她从未见过他饮羹。
所以看到她的时候,慕罗显然吃了一惊。
(三)
泼掉了忘忧羹,她撞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好不好?我会让你忘记她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和我在一起你永世都会无忧,再也不用哪怕一株望月萱。”
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自信,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能办到。
这可是慕罗啊,她喜欢至极的慕罗,为了他她什么都能做,为了他她甚至可以……
“好。”温存的一声,应在耳边。
她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啾——”就在这时那萦绕在侧的清鸣忽然化成了凄厉的长唳,尖锐到她忍不住捂起耳朵。抽身四顾,只见月色下一个小小的青色影子破空而来,带起的劲风甚至削落了几朵望月萱。
花落,声息。
“苏芷!”慕罗来拉她,却被她躲开了,她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抹青影,认出了这是那只笼中的比翼鸟,不知为何死而复生。但它身上带着血腥味,似乎受了伤。
月光拂照,青影越来越大,终至人形。
“你……”她怔怔地看着来人,张口结舌。
又一个,慕罗。
一样的青色氅衣覆身,一样清冷淡漠的眉眼,唯一不同的是这比翼鸟所化之人向她投注而来的视线含着苍穹般难以透彻的哀伤。
“阿芷……”彼人开言,欲前一步——
“慕罗,站住!”半空传来厉喝,朔风一过,却是司禽星君一脸气急败坏地拦在他们之间,“你要做什么?!强行挣出来你这是抗命!难道真想被投入劫火,烧得灰飞烟灭?!”
回答他的是那个慕罗一道强劲的气劲。
星君毫无防备被摔了出去,她随即被人抓住了手,扯进温暖的怀抱里,微凉的指尖触在额头。从那一点清凉开始,脑海中那些似真非真的记忆仿佛阳光下的雾气般渐渐散去,曾经的往事浮现而上——
西王母来游玩之时,将比翼鸟交与慕罗仙人照看。这雌雄双身一体的灵禽雄名折方雌名苏芷。折方寡言,苏芷却是个聒噪的性子,慕罗仙人独居日久,倒也挺喜欢听它说话。
忽一日苏芷的灵体化了人形,慕罗仙人吃惊之余也觉欢喜,与她以朋友相称,常常结伴出行,只留折方独自在笼中枯坐。
如此日子久了,慕罗与她日久生情。这事慕罗的好友司禽星君也知道,只是想不过露水姻缘所以并不在意。
谁想从来温和冷清的慕罗,一旦生情是那般浓烈癫狂,铁了心要与苏芷在一起,甚至不惜拆毁这天生地设的比翼之盟。
偏遇上个苏芷也狠得下心,不惜受灵体剥离之痛,硬生生将自己的灵体附到了慕罗所植的望月萱上,斩断了与折方与生俱来的联系。
这般行事实在太过了,折方闹到凌霄殿上,引来天帝的雷霆之怒。本是要将慕罗投入劫火的,却是司禽星君带了一大群人苦苦哀求才免一死。司禽星君应允天帝说必定设计令折方与苏芷重生情愫,复还比翼。
于是天帝便让折方的灵体附在另一株望月萱上,又将慕罗封进了比翼鸟残破的躯体里。
而后,司禽星君便将改写了记忆的苏芷带在身边,试过许多方法皆不奏效后,无奈只能让折方假扮慕罗。
(四)
“慕罗!你是不是想害死你自己?!”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她听见司禽星君的怒吼,看到了恢复了原本面貌的折方。
而慕罗,依然紧紧地抱着她。
她眨了眨眼,一把推开了他。
“阿芷?”慕罗大惑不解。
“时过境迁, 那会儿是我错了。”她边说边退后,一直退到了折方身边,“别问我为什么,慕罗,别人都说喜欢不喜欢,从来都没有为什么。”
说着她牵起了折方的手,侧目看向她天生便俱的半身。折方也向她看来。
这一刻仿佛心意相通,银色的丝线凭空而生缠绕在他们相扣的手上,随后又隐没不见——
某种不可见的联系重又生成。
“该走了。”她一手揽在折方的颈后,又看了一眼慕罗震惊的样子,便与折方一同化回了新的鸟身。
色若松石,其名比翼。
风过萱海——
银色的光芒下望月萱摇曳生姿,映衬着远去的比翼鸟,围绕着被独自留下,哀伤难言的仙人。
西归三危山的途中,要越过八百里冥沟,她俯瞰下方的赤地,冥沟中业火熊熊烧尽了一切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她问折方——这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在记忆中,他这表现就是还在愤怒。
“你害得我成为整个三危山的笑柄,我岂能轻易释怀?”折方语气冰寒,“苏芷,我才不会原谅你。”
她笑了起来:“那随你吧。”
然后,她毫无征兆地,解开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那些宛如银丝一般的事物,其实只是痴情司常用的孽缘缕,以淡薄情愫编结而成,看似坚韧,其实一扯便断。她拿来耍了个小把戏,骗得所有人都以为她与折方重又复合。
怎么可能呢,她心里只有慕罗。
最喜欢的慕罗,她甚至不能看他有片刻烦忧。
所以怎么舍得他一意孤行,终至灰飞烟灭的境地?
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可她是不会回三危山的,不会再和折方……委曲求全。
斩断联系的同时她便灵体脱出化回人身,然后直直地向下坠去。
等她焚于业火之后,折方也该气消了,别人也不会那么多嘴去告诉慕罗……那他便安全了。
她感觉到灼热的气焰,随后又震惊地看着折方亦化出人形,追她而来。
“你休想!”
他在空中大叫。
休想什么?
她倒是想问,只是没了时间。
漆黑的业火瞬间呼啸而来,卷过之处——
再无一物。
(五)
似乎只是转眼的工夫,望月萱已经五开五落。
这夜又是满月,送走了好友,慕罗独自在萱海中行走着。浓厚的花香模糊了记忆,冲淡了苦痛,每日饮下的忘忧羹令他平静,却又好像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走了许久,他遇上一棵刚长成的桐树,便靠在树下休息。
尚未知觉时,已然睡着了。
梦中似有隐忧,是以眉头深蹙。
伴随着几声清鸣,有双雀西来,一雌复一雄,松石染青翎。
只是那雌雀十分凶悍,时不时地啄那雄雀,差点把它那两根漂亮的尾翎啄下来。双雀绕着慕罗盘旋了几圈,许是被欺负得太过,雄雀终究飞走了,留下雌雀又绕了几个来回,最后钻入花海,衔了一枝将开未开的望月萱来——
轻轻放在了慕罗的肩头。
陷于梦境的仙人渐渐舒展了眉心。
而雌雀也就此安静下来,最终停落在仙人舒展的手心,小心翼翼地蹭碰着,仿佛能感受某种不可言说的温存恋慕。
仿佛它,有多么喜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