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
楔子 亡国
庚子年,腊月初三,苍茫大雪覆了丹阳。
若换作往年,此时的楚王宫必定是一片笙歌曼舞的热闹情形。
可如今热闹更甚,却是鬼哭狼嚎匆忙逃命的热闹。其中更不乏有浑水摸鱼者趁乱卷走一切平日里连擦拭都显得万分小心的珍玩古宝。
从听闻齐国三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刻时日,整个楚王宫便狼藉得恍若已经战败多时,所有的皇室中人,除楚蔓以外逃得再无半点踪影。
而这段时间,楚蔓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如往日所有晨起时那样,给自己描眉梳妆,换上她衣橱里最美丽的衣裳。
第二,带上离玥出征之时送给她的苍止剑,一路从混乱的皇宫走到巍峨的城楼。
第三,与城楼上仍在浴血奋战的将士并肩而站,代表楚王室滴血立誓,只要她楚国的土地上还有一个未亡人,就誓不让齐国之兵玷污半分故土。
她必须要让她的子民相信,他们所守护的王,始终不曾跟他们远离。
鲜血滴落,三军沸腾,所有将士都唱着楚歌含泪而战。
楚国在,楚人在,楚国亡,楚人亡。
那是她最爱的男人,教会她的信仰。
第一章 作茧自缚
鲜血浸透了雪白,雪白覆盖了鲜红,无数的齐兵倒下,亦有无数的齐兵拥上来。
三万对三十万,结果一早便已注定。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陪同她的国家一同殉葬,而是被人从万千尸骨中找了出来。
“若非你穿得那般鲜艳,我还真没办法找到你。”琉璃珠帘被人轻轻拨开,来人乌发紫衣,眉目清朗笑容讶然,一如记忆之中的模样。
若他身上没有穿着齐服,若他腰间没有悬着那枚只有齐国皇子才有的冰玉貔貅,楚蔓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上前拥抱他。
可此时此地,联想到以前种种,她却只觉全身上下无一不是刺骨的凉:“离玥,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楚国大将离玥确实已经死了。”他俯下身,如往常那般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容极是温文尔雅,“现在活着的,只有齐国十七皇子齐玥。”
若说先前楚蔓还以为自己坠入了噩梦,那当他触碰她的那一瞬间,她便彻底醒了。
见她不语,他也不再多言,吩咐侍女去拿了一碟蜜饯后,方才端了药碗递与她唇边:“大夫说你伤得很重,就算醒了也还需要喝好几个月的药调养。你素来怕苦,所以我便人让了备下了足够分量的蜜饯。”
一把拂落他递与她唇边的青瓷药碗,在哐当碎裂的声响中,楚蔓努力仰着脸看他,只有这样才不会让眼泪流出眼眶:“你根本就不应该救我。我喜欢的男人,他是楚国的英雄,绝对不会是你这种卑鄙小人。”
虽然世人皆知成日里纸醉金迷的楚国皇室已经从骨子里开始腐朽,可因为有离玥这个战无不胜的神话在,所以从来没有敌军前来讨过半点好。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齐国来犯时,包括楚蔓在内的所有楚国子民都没有半点危机意识,甚至在他的战马即将把他带离都城的时候,她还一直在想,该穿什么样的衣裳去迎接他的胜利归来。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传来离玥所带领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而后更是有人冒死带回了他的血衣。
曾经鲜衣怒马离开的英雄,最后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尽管如此,她也未曾想过将来再觅良人。在亲手给他建了衣冠冢之后,她便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亦然将原本的少女装扮换成了标准的寡妇打扮。若不是后来齐国破城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想她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往他落败的战场,然后彻底完成她曾悄悄在心底对他许诺的同生共死。
“若非你故意让楚军中计,又故意下达错误指令,楚国便不会亡。”
因为楚国对他这个国之栋梁的信任和爱护,但凡他出战,莫不是国中精锐尽出,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后来的对齐战役中毫无抵抗之力,也不有后来那么多的血流成河。
“记得我及笄那年,父皇想将我指婚给你,你却说你首先是楚国的将士,其次才是离玥自己。国不安则家不宁,所以你必到国泰民安之时方才成家。”想到他曾经的话,再看看他腰间齐国皇子的象征,楚蔓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心中有多痛便笑得有多讽刺,“而如今,楚蔓亦与君同样,她首先是楚国的公主,其次才是她自己。楚国破,楚人亡,家仇国恨不敢忘。”
话音一落,齐玥的脸上瞬间便失去了所有血色。
因着担心她再受更重的伤,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带头攻城,后又抢在所有人之前,一具一具地翻找尸首,方才将她带回。
也正是因为他如此在意她的缘故,当消息传回齐国,他才会受到猜忌,不仅没有受到封赏,甚至连原本定好的回国日子也一再被延后。
“你……你当真要与我势不两立?”往日就连最凶险的战役,他都不曾皱过半分眉头,可如今面对他喜欢的姑娘,他的声音竟有些说不出的颤抖。
楚蔓微微抬头,良久,嘴边酝酿出一抹绝色但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跳跃的烛火下,她就这样微笑而决绝地对他说:“齐玥,若你当年死在战场,那该有多好。”
第二章 画地为牢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
一个已经心死的人,注定是活不长的,更何况眼下的楚蔓不仅重伤未愈,还每日都会把侍女送来的药当面摔掉。
而对于她的此般行为,齐玥最开始选择了沉默以对,可随后几天当他发现楚蔓的伤口渐渐开始恶化,便再顾不得她会不会生气,每每只要到了吃药时间,不管他再忙都会准时出现在她面前,点了她的穴道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
若是一般的姑娘,面对这样一个温柔耐心还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就算再大的怨恨最终也会同那戏折子上所言,最终被春风吹成了绕指柔,两人握手言和恩爱一生。
可偏偏楚蔓是那种特别认死理的姑娘,当初认定了要嫁给他,哪怕他死了,她也会绾了头发替他守寡。而如今她既然认定他是死仇,那不管他待她有多好,都只会让她觉得嫌弃万分。
但是迫于每次齐玥给她喂药的时候都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无从表达自己的愤怒,因此往往事后只要齐玥一给她解开穴道,楚蔓便会把房间所有一切她能搬动的东西都砸到齐玥身上。
可奈何如今屋子里除了她的床以外再无其他可用道具,再加上齐玥又是一副想怎么闹爷都宠你的表情,楚蔓气得俏脸通红,想也未想,便直接拔了头上的发簪便对着齐玥的胸口刺了过去。
本来以齐玥的身手绝无可能被她伤到,偏偏他这两日得了风寒却依旧每日去巡防练兵,因而病情加重身子有些乏力,再加上楚蔓扑过来的速度太快,而他又唯恐她摔着,便没有挪动半分,生生受了她的一刺。
正中胸口的一刺,很快便有鲜血浸出染透了锦袍。
楚蔓一击得手,却并没有任何类似高兴或者解脱的感情,反而有些手脚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捂着眼泪如雨下。
其实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国与国之间的吞并和反目每隔一段时间都在上演,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更何况齐玥的身份摆在那里,他的所作所为于他的国家恰好是最正确的所为。
可她无法原谅他这么多年的欺骗,更无法原谅亲自将他带到楚国,最终让楚国从此覆灭的自己。
月华如银,照得只余一张雕花木床的大屋格外冷清。
在拒绝了侍女的搀扶上药之后,齐玥忍痛将那根他亲手所做的百灵发簪从胸口拔了出来,点点红雨洒落地面,他脚步沉重地走到她身前,然后将发簪递给了她:“若刺我一簪,还不够解气,那你大可继续刺,只要从今往后你能好好吃药。”
她低头,抚着百灵簪头,想着很久以前那个每次替她绾发都会满脸通红的少年,曾那般真挚地对她许诺,他将用一生护她周全,免她惊,免她扰,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十年前的丹阳河边,你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故意设计让我救你?”
那年她趁宫中元宵夜宴宫人们无暇他顾,便伙同了几个将军家的小公子乔装出宫。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个灯火阑珊的夜,衣衫褴褛却目若朗星的少年,因不想被贩子卖去当娈童,宁肯忍受无休止的毒打都不低头半分。明明端得是极为可怜,却偏偏让人觉得傲骨嶙嶙。
她心中不忍,硬是不顾他人反对执意买下了他。而后在得知他的身世,知晓了他乃落魄将门之后,怜惜他的才华,不忍他入宫埋没,更是以公主之尊替他求得了入主军中的资格。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就在楚蔓以为他再不会回答她的时候,他却沉着嗓子低低地应了一声:“当时我在楚王宫中有不少眼线,因而才能得知你在当晚溜出了宫。”
她了悟,紧握发簪的指尖逐渐发白:“若只是混入军营,有很多种方法,可要接触皇室的权力中心,却再没有比得到一个公主的倾慕更为简单了。更何况,若非有准驸马这层身份,楚国皇室又如何放心把军权交与你手?”
起初她一直坚定地认为,那是上天赐予她的缘分,可如今想来,这世间哪会有那样多的巧合。否则当晚上街的达官贵人那般多,他为何偏偏只求了她一人?
可笑的是,她偏偏因为那样一个谎言,神往至今。
“小蔓,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些年我从来不曾想过伤害你。”虽说齐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可他犹豫许久,仍是想说出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我对你,是真的。”
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楚蔓凉凉摇头:“我不相信。”
若是一个人连他的身份、背景,甚至名字都是假的,还有什么会是真的?
后面几天,齐玥由于伤重外加长久未愈的风寒侵体,终究病倒。而楚蔓也没有再闹,反而会每天都会向侍女打听一些他的消息,或者在这曾经的楚王宫中随意走走。
起初侍女们还以为楚蔓这颗石头终于被齐玥焐热,便也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
直到那一日,楚蔓散步一去不回,众人这才暗觉不好,想着齐玥对她的在意,也顾不得遮掩便急忙上报。
得知这一消息,齐玥心急如焚,几乎是出动了所有的皇宫守军,方才在宫中最高的七星楼寻到她的踪迹。
只是当他好不容易赶到的时候,却发现一袭白衣的楚蔓坐在楼顶的栏杆上,纤弱的身影好似随时都会坠落。
察觉到他的到来,楚蔓回头,原本波光潋艳的眼中一片死寂:“这些日子每晚只要我一闭上眼,便会梦到丹阳城破的那一日,梦到当时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将士。”
“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帮他们报仇?为什么楚国没了,他们都死了,我还锦衣玉食地活着?”
“起初我答不上来,毕竟我智谋不如你,武功不如你,甚至连称手的武器都没有一把,想要取你的性命根本难于登天。”抬手制止了他的接近,楚蔓缓缓站起了身,白色的衣裙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可后来,天快亮了,我也终于想明白了……”
随着夜风越来越凛冽,楚蔓的声音也越发轻灵:“身为公主,若无法保护自己的子民,起码还可以选择与他们一起共赴黄泉。”
那是一个公主最后的骄傲,是绝不苟且偷生的皇室气节。
因而话音一落,楚蔓便犹如一只断翅的蝶,翩然跳下了七星楼。
但她没想到的是,原本就离他极近的齐玥,在没能拉住她之后,竟随着她一起跳到了楼下。
“你疯了?”她不可置信地看他。
而他却只是用力拥紧了她的腰,一直淡然的眸里涌动着类似疯狂的光:“自从上一次亲眼看见你在城楼倒下,我便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但凡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你比我先咽气。”
第三章 旧人不覆
她不过是一个亡国的公主,而他是有着大好前程的齐国皇子,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她生死相依,这说明了什么?
楚蔓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有些事一旦动摇,便会彻底破坏原本的坚持。
也正是因为担心她常居故国会产生更多疯狂的念头,自七星楼事件之后,齐玥每日都会让侍女在她的屋内点上名为安神实则让人丧失力气的熏香,而后更是命令大军提前启程归国,渐渐远离这片他曾无比熟悉的土地。
可虽说此番楚蔓是有惊无险,齐玥却由于箭伤崩裂险些废了一条胳膊。
不少忠心的幕僚实在看不过去,便齐齐给齐玥建议,说是若十七皇子真想永绝蔓公主的寻死之心,倒不妨可以用那些楚国战俘的性命作为威胁。
要知道楚蔓在楚国民间一早便有爱民如子的美名,这一点没有人比齐玥更清楚。他却担心,如果他真这样做,就算楚蔓答应他活着,却也只会将两人的距离越推越远,因此就算明知这是最好的办法,他却始终不想那么做。
直到快接近齐国都城临淄,楚蔓再一次趁侍女深夜酣睡时,用摔碎的瓷碗割破了手腕,这才终于将齐玥逼到了极致。
他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到可以放下这世间一切繁华,喜欢到可以毫不犹豫地随她一起跳下七星楼跟她同生共死。
但她非但对他所做的一切始终无动于衷不说,甚至还那般迫切地想要永远离开他。
又是整整七天不眠不休的守候,待到她终于醒转,他方才敛了一切担忧的情绪,慢条斯理地开口:“看来之前是我对公主太过温和,才让公主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见楚蔓依旧不言语,空洞的眼神似一尊没有灵魂的漂亮木偶,齐玥心中越发悲凉,连带扼住她肩膀的力道也加大了几分:“楚国已经亡了,而你不过是父王赐予我的家奴罢了。”
提到楚国,原本柔弱无比的楚蔓就好似一只被踩了痛脚的豹子,竟不顾身体的虚弱,直接对他脚步酿跄地扑了过去:“齐玥,你根本就没资格提楚国。”
可这一次,齐玥没有再如往常那般任由她哭闹,反而直接扼住了她的手腕,一路将她带到了临淄最高的城楼,然后指着就算在夜里也依旧灯火通明不停有人劳作的一侧,冷声道:“这里是临淄的北门,比楚王宫的七星楼还要高出数十丈,若你从这上面跳下去,就算是我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她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北门之下的无数人影,似不相信他会这般容易地放过她。
果然,仅顿了几息,便见他抬手往城下一指,又道:“可你若真这么做了,我便让这北门之下的所有楚国俘虏,全部为你殉葬。”
楚蔓先是不可置信,却又在侧头看见他腰间轻晃的冰玉貔貅时,终于顿悟。再开口时,本来就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在这萧萧夜风中越发寒得彻底:“齐玥,你威胁我。”
齐玥张了张嘴,几番想说其实他很害怕失去她,很害怕过再也看不见她的人生,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变得伤人伤己:“如果你识相,就应该从现在开始学着怎样讨好你的主人。”
既然已经无法相爱,那便恨吧。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第四章 步步皆殇
可齐玥没想到的是,原本他所立战功就已经让他前面的哥哥极为忌惮,再加上他如此在乎楚蔓,因而很快便被他那些别有居心的兄弟伙同一些并不了解实情的大臣,在朝堂上狠狠参了他一本,说他过于优待楚国公主,恐引起俘虏动荡,天子脚下不安。
好在一来这次押回临淄扩修都城的俘虏并不算多,二来他这次一举拿下楚国着实立了大功,因而素来喜欢隔山关虎斗的父皇倒也未曾为难他,只是恰逢周边陈国迫于齐国强大,急忙赶来用公主联姻,而所有皇子中又仅有他未曾娶妻。
试过言辞恳切地拒绝,也试过在宫门外长跪不起,可奈何他母妃早亡,在齐国根基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愿意为他说话。因而最后的结果不过等来了一句,若不想朕赐死那楚国公主,你便早些准备与陈国公主的大婚。
人人都知他在乎她,可她呢?
匆忙赶回府中,原本想着若她有半点不高兴,他便是拼尽所有也不会另娶他人,实在迫不得已还可以带上她一走了之。
可他想了那样多,唯独没有想到,当他说完一切,她却只是微微扬唇,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奴婢便提前恭喜殿下。”
只此一句,瞬间便让齐玥丧失了所有的理智。
他是那样在乎她的感受,想给她最好的身份,过最好的人生,他为了她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还受尽了冷眼嘲笑。她却置身事外,看着他的努力,就像看了一场红尘颠倒的好戏。他有多在乎,她便有多不在乎。
刀剑出鞘,却是生平第一次没有因为伤敌,而是挑落了她的衣扣,将自己和她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齐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挣脱不过,只能一边推搡一边哀求哭泣,声声泣血,字字是泪。
他紧紧将她禁锢在怀中,明明已经得到,可不管是身体还是心脏,都如坠冰窖,没有半分满足,只余无边萧瑟。
本是仓皇逃离,再没脸在她面前出现,却又在偶然瞧见府中初为人妇的丫鬟,都那般期盼孩子的诞生,终萌生了一丝希望,想着是不是只要她有了他的孩子,一切便会有些许不同?
起初但凡她一看见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摔了东西让他滚,可而后只要他一提及北门,她便无声沉默,面无表情地任他折腾,然后累极而眠。
也只有她在沉睡的时候,他才能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眉眼,想着待他们的孩子出生,他该给他们取什么样的名字,又该待他有多好。
如此过了月余,终于欣喜她已怀孕,却也等来那迫不得已的大婚。
新婚之夜,齐玥想到如今外面一片浮华,楚蔓却只是孤零零一人,便越发不想踏入新房。
奈何奴仆幕僚跪了一地,不住劝说:“殿下纵使再不喜陈国公主,可这终究还是结的齐国和陈国的国婚。”
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他再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去。
只是他没想到,待他进了婚房,却发现原本应该端庄坐在床边等他的新娘,居然自己掀了头巾,两手都抓满了糕点吃得极是不亦乐乎。见他突然进门,也不见惊慌,反而十分淡然地将其中一只抓着梅花糕的手伸到了他面前:“你在外面陪酒想来已经吃了不少东西,这里糕点不多,但看在你是我夫君的分上,就勉强分你这些吧。”
他先是觉得好笑,而后想到当年楚蔓带他回宫,恐他害怕也是一边肉疼一边从身上掏出了梅花糕递给他,眉眼弯弯地对他说,方才那群浑小子求我都没给,如今看在你长得好看的分上,就勉强分你这些吧。
楚蔓的美,从来便清丽脱俗不染尘埃,他面前的姑娘却美得艳丽而热烈。明明长得完全不一样,可她溢于眉目的明艳恍然让他尤见楚蔓当年。
是替身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罢,他在楚蔓那里再不能得到的笑容与爱慕,如今终究在另一个姑娘身上得到了圆满。他有多畏惧她的冰凉,便有多眷恋陈玉悠的依赖。
整整一月,他带着陈玉悠或是在河堤放风筝,或是去那杏花深处饮酒高歌,几乎整个临淄的姑娘都在嫉妒他对她的好,却唯有他自己知晓,他不过是在那相似的笑意之间,追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然而世人往往只能看到表面,陈国公主得宠,自然也就伴随着楚国公主的失宠。既然自家主子都不在意,下面的奴仆忙着讨好新的女主人,自然便更不会悉心照顾。
先是每日不断的安胎药再也不见,接着便是饭桌上新鲜的蔬菜瓜果也逐一消失,到后来厚实的锦被棉衣,甚至连一盆暖手的炭火都再没出现。
应该是极恨他的,可偏偏人不能说忘情便彻底忘情,偏偏他用尽手段也要让她活着。她承认她依然爱他,只是那中间隔着家仇国恨,隔着身份悬殊,隔着敌国公主,这些种种都彻底断绝了她再次走到他身边的可能。
可她有了他的孩子。
明明知道那是他为了留下她,故意强留的理由,可当那微小的生命在她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也曾有过期盼和欢喜。
但她本就伤了身子,往日就算精细调养身体也未见起色,更别说缺衣少食的现在。因而腹中孩子终究没能怀足三月,便在一个大雪夜化为一摊鲜血,永远离开了她。
当齐玥得知消息,冒着风雪赶来的时候,屋内的狼狈早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见他进屋,楚蔓也未有其他的反应,只是睁大了眼,看着床边摇曳的垂纱:“这些天我找过你很多次,可每一次你都不在,只听下面的奴仆说你带着妻子四处游玩。”
微微侧头,避开了他颤抖的指尖,楚蔓轻轻笑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谁要给你生孩子,你根本就不配当我孩子的父亲。”
话语未落,却有泪不住落下。
直到那一刻,齐玥方才意识到,兴许楚蔓是给给过他机会的,然而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陪着另一个人女人肆意逍遥寻欢作乐。她找了他那么多次,可他每一次都只是错过。于是原本就微弱的希望,便成了失望,直到孩子没了,便成为了彻底的绝望。
第五章 曲终人散
这世上有默默成全所爱的姑娘,自然便有不折手段也要得到所爱的姑娘。
而恰好,陈玉悠便是第二种姑娘。
因此在听闻魏国最近时常派兵骚扰齐国边境之后,陈玉悠便进宫举荐了自家夫君,一来可以帮他积累战功,二来也更方便在他走后自己处理楚蔓。
是以,齐玥领兵刚走,她便借生辰为由,宴请了所有齐国皇子,而后更是指使丫鬟把最为胆大好色的太子,引到了楚蔓所在的小院。
月色如银,美人如玉,几许清愁,几许倾城。
仅此一眼,太子便觉得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委实太不像样,原本以为是齐玥金屋藏娇的佳人,谁知陈玉悠却笑吟吟地告诉他:“若太子真的喜欢,大可以在父皇跟前去请旨。不过一个亡国公主,想来十七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因她而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本想着就此总算可以一劳永逸,可她唯独没有料到,楚蔓看似清冷实则性子极烈。没有人知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翌日一早,当她命人打开小院大门之时,发现楚蔓的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而衣衫不整的太子,双目圆瞪地倒在地面,脖颈间被楚蔓的百灵发簪,一簪封喉,早已死透。
“我原以为玉悠公主,乃是心地纯善之人。”见她进院,楚蔓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身姿婷婷,神情轻蔑,“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明明朝阳已经初升,陈玉悠却仍觉得遍体生寒。不管如何,太子死在十七皇子府,而当晚更是有那么多的皇子见证了她带着太子离开……
然而她还未曾想到她究竟该怎么办,浑身是血的楚蔓却再一次走到了她身前,语气清冷:“直接把我交到大理寺,总归我是楚人,做出再疯狂的事,也与你们无关。”
楚蔓的意思很简单,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她本以为她是会不顾一切地让他们陪葬,毕竟,如果没有她的一手促成,太子也不会死。
直到楚蔓快要走出院门,陈玉悠方才颤抖着声音开口:“你还爱他的对不对?”
否则也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毫不犹豫地想要撇清关系。
其实,在她还未嫁来齐国的时候,她便早已听说他的夫君早已有了心尖尖上的姑娘。他甘愿为了她守卫楚国多年,也为了她一人,而覆了整个楚国。
毕竟一个会打仗的将军根本没办法拯救一个腐朽到骨子里的国家,而且若他肯合作妥协,齐国还可以让他留下楚蔓,不然将不会顾及他的生死,直接攻城,所擒获的楚国皇室女眷全部充作官妓。
齐国的强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保护他喜欢的姑娘,他无可选择。
他的痴情和英勇早就传遍了天下,因而得知她的夫君是他,她还暗自欢喜了好久。而齐玥也没有让她失望,甚至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温柔俊美。芳心陷落,不过抬头瞬间。
起初她也以为他对她的体贴都是源自喜欢,可直到后来,当他听闻楚蔓小产,竟罢了朝,每日亲自守在她身边,陈玉悠方才知晓,自己不过是她的夫君借以疗伤的替代罢了。
可对于她的质问,楚蔓却是连片刻也未曾停顿,便从容地跟着官兵走出了十七皇子府的大门。
因为证据确凿,外加楚蔓本身对此事供认不讳,是以死刑的判决很快便诏告了天下。
尽管齐玥一路不停地换了三匹脚力上佳的汗血宝马,可他赶到之时,楚蔓已经被重兵压上了刑台。
顾不得这四周究竟有多少宫中的眼线,众目睽睽之下齐玥没有半点犹豫地走上了刑台,小心翼翼地将不知受了多少刑罚如今已形容枯槁的楚蔓抱进了怀中,语带哽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他想要扶她站起来,却发现她的脚筋早已被人挑断,他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原本莹润如玉的十指,竟可隐隐窥见其中的森森白骨。
那是他曾经豁出命去保护的姑娘,如今怎的就把她推到了如此境地?
“小蔓,别怕,我带你走。”
既然齐国已经容不下她,那他便带她去魏国、鲁国……天下之大,总归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谁知这厢他刚拔剑想要斩断铐住她的手链,那厢便有两把泛着寒光的剑,一左一右搁到了他的脖颈。而与此同时,楚蔓也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重重跌倒在地。
齐玥心痛万分:“小蔓,你当真宁肯死,也不愿跟我走?”
她却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便回头对早已拔刀的刽子手冷声道:“行刑吧。”
曾经她也那般明媚地活着,那时楚国仍在,她的爱情仍在。她想要的未来平淡而又简单,无非是每天都从他的臂弯里醒来,理直气壮地叫他一声夫君,然后为他生三两个孩儿,一起在岁月的流淌中缓缓老去。
只可惜,她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也永远没有了未来。
尾声
隔着重重雨幕,北门传来了楚人沉痛的哀歌:“烟雨蒙兮,扶桑开,一愿岁月不改,二愿故土仍在……”
也不管颈侧的刀剑是否真的会让他送命,齐玥酿跄上前,紧紧将已经冰凉的尸体抱在怀中。
往事历历在目,是正值豆蔻的楚蔓,一袭华衣娇俏地依偎在他怀里,用细细的声音对他说,阿玥,等你凯旋归来,再不要拒绝父皇的指婚好不好?我不怕等你,却怕自己等成了老姑娘,为你穿嫁衣时就没那么漂亮了。
是笑容绝美的楚蔓,满心绝望地对他说,齐玥,若你当年死在战场,那该有多好。
然后,眼前一黑,再不能思考。
醒来之后,四周一片哭号,隐隐听见有人颤声道:“还请王妃恕老臣死罪,十七殿下双目泣血悲伤过度,往后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他却不悲反笑。没有楚蔓,三千繁华本就无一物再能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