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的诗
宋琳,1959年生于厦门,祖籍福建宁德。1983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国,曾就读于巴黎第七大学。先后在新加坡、阿根廷居留,2003年以来受聘在国内一些大学执教。现专事写作与绘画,居云南大理。
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法国MEET出版社)、《城墙与落日》(巴黎Caractères出版社)、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编有当代诗选《空白练习曲》(合作)等。任《今天》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是《读诗》主编之一。曾获首届“北大艺术节”诗歌探索奖、“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等。
一座活火山,深深地
隐藏起自己。
岩石留下它胚胎期的擦痕。
没有见证者,所以直到昨日它才学会唱
倾斜在印度次大陆边缘——横断山脉的阴影之歌。
苍老的龙身,沉默的黒磁铁,
而欢乐的叶簇如一条条绿蜥蜴窜向天空。
猫头鹰,博学如历史学家,站在树洞的高窗后面打盹,
洞中,来自南诏国的雪,
洪武初年某日,雷神愤怒的灰烬,
堆积如手稿之山。
它不产生任何奇迹,除了青苔和雾,
偶尔,采蘑菇人的猪会拱出
迷失于地下的一眼泉水,
(府志称,它治愈了一州的瘟疫)
在它的浓荫下我不过是一个拥有
太少记忆的孩子,
双手合十,颤栗着,
被欲望的根系紧紧地捆缚。
雾霾沉沉,包围着
散发硫磺气味的城市,
似乎一个毒气室在哀悼远方的气候。
我在高速列车上读到:你已长眠。
照片中的你:笑着,
一个史前人的笑,宽恕了
苦难落在你头上的雪。
你离开了囚禁过你的美丽国度。
那里,隔离圈的符咒
已经解除,蝮蛇蜕了皮,
已餍足地游走。
你在采石的囚徒中间,
抬起头来——
一个亡魂酋长,
满脸涂着未来的血,在笑。
你曾经像摩西,
与看不见的法老斗法,
你赢了英国人边沁,
用比四分之一世纪更耐久的脚力,
你走出
火山的圆形也自愧弗如的
炼狱之塔、惨绝人寰的
锥心之塔。
观光客来到罗本岛,
想戴一戴大海蓝色的刑枷,
试着找到卡列班的影子,
但他们大错特错了。
金矿主的黑色望远镜长了绿毛,
里面,被叫做苍蝇的班图人
用细长的腿跳舞,
达姆鼓咚咚,来自好望角。
……列车闯入
比夜幕更深的雾霾,
听不见星星播放的悼亡曲。
人们戴着口罩,
茫然于比死者更无家可归。
你离开了囚禁过你的美丽国度,
一根铁栅做了你的桅杆,
带着你的笑,向北,向东,
你抵达某个与醒来的扁桃
叶韵的
开端。
在你离去的这些年里,
世界依旧是老样子,
只是地球明显地变得不可捉摸,
灾难像惩罚,从天上、地下或海里
降临到人们的餐桌上。
我重读你的诗,你那被逐者的哲人口吻
像来自立陶宛的泉涌,不知疲倦,
那滋养过你的通过你又滋养了别人,
犹如太一生水,水生木,木生火。
而此刻正在燃烧的火,请告诉我
能否诞生一个新的更美的星球?
那里没有秘密警察和住在大脑里的检查制度,
没有破碎的城市*,衰败的乡村,
放下干戈举起船桨的人,
手臂鼓胀着仁慈的力量和美,
游荡在心之山守护的幽谷中。
是的,所有的河流都该流向秩序与财富。
但在我的家乡,它们或变细,
或被拦腰截断,或耻辱地死去,
像在沙漠中风干的蓝蜥蜴。
我不知道,如今你安眠的地方有没有
一条小溪流过,好让你平静地眺望,
好让顺流而下的人能在地图上找到
你赞美过的一片树叶、一颗石子,
或某个妇女脸上翘起的一圈眼睫毛。
你纯洁大度的言辞*让我相信
在你想象的至福国度里,没有一条河流会消逝。
其中最神奇的一条:阿尔菲河,
据说,消失在大海之后
又在另一块陆地上再度涌现。
你的声音也是这样,穿过暗夜,
在不可预料之岸激起了久久的回响。
*:均引自米沃什的诗。
1
瓮形的孤舟,从
眼睛里的万水千山而来,
化成灰的心,你的归心,
在地球的那一面跳着。
痛,我们曾谈及的,
居住在里面。
痛也要烧成灰,宇宙灰。
来了,它也来了,
携带着脉冲的白矮星,
蓝光隐隐,健步走来。
那脉冲像打了结的绳子,一圈套一圈,
从蟹状星云抛下。
别伸手去接!
当催眠师乌贼般逃之夭夭,
我请求你从惯性中转过身,
转向荷尔德林塔。
那边,在雪中,绕过黑森林,
你秘密的读书处;
绕过桥墩、塔影,一面
你曾给它戴上墨镜的盲墙;
更远些,绕过一座被绞杀的
钟,夕照的信号灯一闪,你就知道
归途已泊在眉睫之前。
你欠身,看了看周围,四大皆空。
镜子般满意于归还
千秋雪、万古愁。
我听见你,空白爷,
隐身于瓮中,
朝忙碌的波心打了个响指。
2
电话铃响起,像叫魂。
“喂,什么? 是我死了?
不该这样让死亡猜谜?
更不该把痛苦浪费在乙醚中?”
你心想,原来弥留就是这样的啊,
原来太上感应的那只
搬运惚恍的蝴蝶,
就是鼓盆而歌的庄子。
与醉一样,你戒掉的梦
开始朝你的床边集结,攀登你
呼吸的云梯——它孤悬于上面
那浩渺无极的兜率天。那儿,
你在等待某个酋长摸样的权威
从环状幽光中走出,
用不痛的月亮为你加冕。
多少销魂,多少恨,
你命名过、赞美过,
以诗歌的名义调遣过的远方,
为你搭起泪虹之门。
而窗前,痛的歌队偃旗息鼓,
空酒瓶般默立。
万里之外,有人在山中撞响了晨钟,
有人遇见你,艄公、职业咳嗽家,
边打招呼,边走向渡口。
这时一只鹤呼唤你摆渡到对岸:
“慢点,慢点,朝向这边! ”
她深情款款的一瞥让你认出她
——前来接你的、
化脉冲为元气的巫阳,
骑着云的老虎。
你跟上她。
看啊,乳名般亲密的下界,
橘子洲头
正憋着另一场雪呢。
什么东西才不是怪癖?
像夜里突降的雪和一个念头?
我被惊醒,喝了酒,
左思的诗让我想起了一位隐士。
解下缆绳已是四望皎然了,
剡县那边是否也是大雪压境?
而在山阴,夏天起我们就热烈地谈论玄学,
靠在几上,滔滔不绝,直至天亮。
剡溪啊,自从我第一次试你的水温,
你就流在自己清冽的节奏里,
但愿我的小船像梭子,在你的绸缎上
滑得轻快,和着你的节奏。
万籁中只有雪,簌簌落在千山,
很快,白眉毛就要把我打扮成一个渔父了。
我的朋友,愿你今夜睡得安稳,
像心爱的书卷摊放着自己。
你若是梦见山中的仙女,
我岂不是那个与你并肩而行的人?
陇上熹微照积雪,放下桨的我,
为何像前朝的传令官那样兴高采烈呢?
你的茅屋外还没有行人,
我多想叩开你的门,大喊一声:
“安道,是子猷来了。”哦,除了雪意
我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带来给你。
算了吧,我这就掉棹返回了。
我来看你,又何必用召唤惊扰你呢?
七十万奴隶的劳作算得了什么?
在骊山苍翠的一侧,他们挖,他们挖。
再重的巨石终比不上强秦的课税,
撬不起的是公孙龙子的坚白论。
痴迷的考古学家在烈日下勘探,
且为我们复现出,无论过去、现在
或将来,各种暴君的癖好:
生前的奢华,死后无限的排场。
七十万奴隶,七十万堆尘土。
上蔡的李斯还能到东门猎几回兔子呢?
阿房宫固然华美,经不住一把火烧,
肉体的永存有赖于神赐的丹药。
空旷的帝国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
需要坚贞的女人为远征的夫婿而哭泣,
六国亡魂该听得见长城轰然倾颓吧?
该知道,地狱之塔奇怪的倒锥体。
但这深处的死亡宫殿却是有力的矩形!
在令人窒息且揣摩不透的中心,
我猜测,祖龙仍将端坐在屏风前,
等待大臣徐福从遥远的海外归来。
而机关密布中的弩矢是否仍能射杀?
躬着身,模拟百川和大海的水银,
柔软且安详地熟睡着,一朝醒来,
会不会吐出千年的蛇信啮咬我们?
隔着木然的兵马俑,在相邻的坑道里,
殉葬的宫女和匠人吸进了最后一口空气。
封墓的瞬间,透过逆光,他几乎看见
一只侧身的燕子逃过了灭顶之灾。
众鸟之钥突破黑森林的锁
水光压迫视网膜。渡船驶向城堡
并没有谁从太阳的高度坠落下来
人们面无愧色,斜倚栏杆
这片水域由色彩构成,陌生而浩瀚
细细描画出小山和葡萄园村庄
袖子高高撸起的健壮的洗衣妇
站在正午波动的阴影中
一次即兴游历始于多年前的
一次出走。坎离之家的浪子,自许的
帕西法尔,被奇迹的血放逐到
心跳像马达轰鸣的原始天空下面
晕眩的光景!鹿飞奔湖畔
浪花,瞬息的花,浸入我们的感官
远方仿佛一个召魂仪式
半个神的荷尔德林踏浪归来
眺望的人中哪一个是我?
谈谈桑社,雩祭,或贤者的击壤歌
房星南曜的农事诗时代
如今我们遁迹域外,形如野鹤
以山水为药,亦可刮骨洗心
彼何人哉!披发佯狂,奥妙不测
深藏起孤绝的辞乡剑和一双红木屐
伫立船头,俯身于滟潋碧波
满空皆火,湖心燃烧着七月
船在移动中击碎了过于明确的东西
诸如必然的遭遇,不死的陈词滥调
将一次横渡引向一生的慈航
在呛人的阳光里停下脚步
突然,一个飞人落在山毛榉树上
悠然自得的平衡术被大海的磁场搅乱
——我是他冒险记录的偶然见证
鸟屿,这些在时光中浣洗的
白昼的星辰,正午的漫游者
犹如闪光的额头沉思着一步棋
沙兰特河用多棱镜照着它们
或许他就是那棵想飞的山毛榉树的
一个梦,通过枝叶的摇篮回到大地
如果他曾经绽开也是在天空中
毕竟那降落伞是用幻象织成
看他身轻如燕地走向海滨大道
仿佛已从教训中脱胎换骨
那里一个少女正仰脸把他迎接
她的花园像荨麻阴影里的罗盘
“请问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永恒的恶魔之夜。”
“这么说我误入了水妖的王国?”
“是的,我们等你来已等白了头。”
隔着篱墙你一言我一语
海上的风暴在邂逅者头顶悄然聚集
仿佛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你是我的包裹,钟声放逐河流和云朵
你是甩不掉的、任性的一个女孩
围着篝火跳舞的尘埃
在落日城堡,我们的爱坠向死亡
穆罕默德的鹰垂下眼泪。
从这条颠踬的路上不住地回头
城市变成了火海,人人都在逃走
你看我怎样捉住一缕空气
我捉住你,活泼的小海妖,你不可能
挣脱,不管你多么会诱惑
一边说着谎一边又海誓山盟
大马士革在变小,风呼啸
山地的上空刺骨而热烈
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木星的花环
你将被带到宇宙的角落里,就像上星期
我们横穿了半个月亮的沙漠
呼救的风信子开满陌生的墓地
不要回头,不要落下,我的女孩
有灯塔的地方就有狂暴的海
有一条鳄鱼就有一个杀死鳄鱼的保罗
不要忧伤,不要哭泣,我的女孩
我们共同的保罗站在路边,扛着船桨
而恐惧有一张司芬克斯的脸
少女月潮引来旱季的红雨
眼睛从海底浮向沙面
在人的两个洞穴里沦为发光的天体
被命名所误解
那河源的误解由来已久了
纹身之谜蛀空了你的腹腔
外表依然装饰得华贵——去快餐厅吃高蛋白的蜗牛
去沙滩上崇拜阳光和性征
侵犯最深处的自由
城市人
实验室里的一只白鼠为文明流泪
猎鹰的父亲走向高山上的莽林
建立一个人的哲学
热岛在飘移
抓不住悬梯的溺水者被甩下
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热岛不在飘移中沉没
就在最后一秒返回自身
我想加入世界的角逐
——题记
我从你的背面异乎寻常地看见你的脸
反光球里你眼球的反光
抽着你的雪茄正抽在你嘴里
书房的和平与头发的愤怒
我轻轻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
我曾在哪条街道上看见你
并在你营造的城中城与你面对着喝了一会儿咖啡
一群蜥蜴在阳光下做游戏
另一群僧侣在默祷中上上下下爬楼梯
又幽默地回到原处
坦率地说我同情他们埃舍尔
你不该让他们为难
我想把你称作年迈的怪兽同时又是生活之父
埃舍尔
听见了吗我在你的画廊下想入非非
我梦寐突破人间格局
到你的城廓里退化为一只寄居蟹
用一只长螯张牙舞爪
少女们因为我美丽如自由神、如蓝眼珠的飞鸟
扇落白天与黑夜编造的永恒之谜
我渴望充满温情地与你对话埃舍尔
你不是孤独的,你有我
但我必须重复那句话埃舍尔
你将不幸,你正不幸
你强有力地打向世界的黑色拳击手套
不偏不倚打中了自己
你脸上的青肿色块其实很像梵高的《星夜》
你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最终人们把水车下的瀑布回流鉴定为什么
有谁知道
我经历了千辛万苦踩着你后跟的影子
在上回那条街道又与你奇遇
我十分亲昵地喊了你一声埃舍尔老爹
你却不理我
原来你已在一只空盒里死去良久
百年之后又是谁从背后喊我先生你早
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