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 马洛伊·山多尔 著余泽民译
童年的看台
——《一个市民的自白》节选
[匈牙利] 马洛伊·山多尔 著余泽民译
马洛伊·山多尔(Márai Sándor,1900-1989),匈牙利作家、诗人,二十世纪匈牙利文学最重要的人物。马洛伊一生流亡,一生写作,曾发誓只要自己的家乡一天不自由,他就决不返乡。遗憾的是,他没能等到祖国自由的那一天,1989年2月21日,他在美国用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以自由选择死亡的高傲姿势不朽。从1990年起,他的作品在匈牙利陆续出版,他被授予共和国最高奖章——“科舒特奖”,这是历史上匈牙利政府唯一一次将奖章颁发给已去世的人。马洛伊共创作了小说、诗集、散文集、日记、剧本五十多部,其中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被译成多种语言。主要作品有 《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叛逆者》、《马洛伊日记》等,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是其代表作,通过他对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的回忆,翔实记录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市民阶层的生活,生动描绘了一幅特殊时代的生活画卷。《童年的看台》选自《一个市民的自白》第一卷第一章,用工笔画的笔法描画了其童年记忆,从那个帝国时期建造的大公寓的阳台上,他看到了世界的一些真相。
2
我的父亲这样认为,有身份的人不应该付房租,不应该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因此,他为了能让我们尽快搬进自己的家而不遗余力。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花了足足十五个春秋。然而有一天,当我终于跨进“自己家”时,只是作为一位回家探亲的大学生,那栋流光溢彩、宽敞得浪费的建筑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公寓楼里度过的。我一想到“家”这个词,眼前就会浮现出中央大街路边的房子、宽阔的庭院、带铁栏杆的狭长走廊、掸土用的高大木架,以及装有电泵的水井。在我看来,那是一栋阴郁沉闷、杂乱无章的房子。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被建在那儿的,居民之间缺少友情的维系,甚至连邻居都算不上。住在那栋楼里的人都有自己世袭的身份,论阶层,分宗派。
楼里住了两户犹太人家:一户是所谓的“改革派”或“进步派”,家境富裕,见过世面,是已经市民化了的犹太家庭,他们租下了二层临街的整排房子,活得相当封闭、傲慢,从来不跟楼里人来往;住在庭院后侧底层的是一户族亲众多、信奉“东正派”的犹太家庭,他们家境困窘,并以特殊的方式迅速繁衍,总有更新的亲戚和新生儿出现,全家人挤在庭院后侧三个昏暗的房间里,有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那里会挤满亲朋好友,嘈杂喧嚣,匆促忙乱,仿佛与会者准备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那些“穷犹太人”大多都是加利西亚人打扮,严格恪守教规,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很穷,但不管怎样,楼里信奉天主教的邻居们对这家人的好感,远远超过对那户封闭、富有的“改革派”人家的好感。有一次,底层的“穷犹太人”家里,有人率先剪掉了传统发型,换上普通人装束,脱下长袍,摘掉礼帽,剪短头发,刮净胡须,穿上流行时装。没过多久,大多数家庭成员都纷纷效仿,摇身蜕变。孩子们改上市民学校,他们中有的人甚至报名上中学。十到十五年后,身穿长袍的犹太人不仅在我们楼里销声匿迹,就连在城里也非常少见。我们楼里住过许多孩子,但我已经不能逐一记起。跟楼上颐指气使的“改革派”家庭相比,楼下这家“穷犹太人”跟基督徒邻居们处得更融洽,更友好。楼里人用庇护的口吻谈论他们,甚至有点夸大其辞,称他们为“我们的犹太人”,夸他们是“非常勇敢、正派的人”,我们颇为自豪地对外宣布:在我们那栋高大、摩登的公寓楼里不仅住着犹太人,而且住的是真正的犹太人,他们有资格住在那儿。二楼那家贵族气派十足的犹太人我们很少碰见,他们活得潇洒自在,经常外出旅游,孩子们在天主教中学里念书,女主人是一位瘦削、忧郁、患有心脏病的女士,能弹一手好听的钢琴,她的衣服都是在城里找裁缝定做的。毫无疑问,楼里的妇人们都嫉妒她。那位富婆穿着总是很扎眼,招人嫉恨,就连我都觉得她那样打扮既不礼貌,也不检点,觉得楼上这家邻居“不管怎么说仍旧还是犹太人”。他们活得过于浮华、过于奢侈,比方说,那位富婆要比我母亲打扮得更加优雅得体,弹钢琴和乘轿车也更加频繁。“什么都应该有所节制。”我在心里这样想。我们跟东正派的那家犹太人和孩子们可以更好地沟通和相互理解。他们也不必因为承认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不必因为保持自己的饮食习惯、着装风格、节庆风俗和古怪、混杂的方言土语,不必因为将德语、意第绪语、匈牙利语的词汇大杂烩而表现出刻意的谦卑;包括他们自愿保持并且强调的外族性在内,让我们更多的感到他们只是一个具有异邦情调的部落而已,甚至还会同情他们,就像所有富于仁慈之心的基督徒那样,觉得自己应该庇护这些无依无靠的外乡人。我母亲有时会送一些瓶装的水果罐头给楼下那位一到秋天就坐月子的年长妇人,而在复活节时,那家犹太人则将薄饼包在干干净净的白布巾里作为礼物送上楼来,我们彬彬有礼地接过来,道谢,饶有兴味地打开布包观看,不过我想,家里没有谁会吃它的,就连佣人们都不会吃。我们同情并且接受这一家人,但是从某种形式上讲,这种态度就像对那些经过“驯化”后的黑人。我母亲有时跟他们搭讪,当然只是在大扫除时,她站在楼上朝楼下喊几句友善的寒暄话,那位憔悴不堪、头戴假发、永远喂奶的妇人则平静地应和:“是啊,是啊,尊贵的夫人。”我不认为母亲这样寒暄是想让那位可怜的犹太妇人意识到“社会差别”,而且她也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这家人对这种差别心知肚明,住在底层的犹太人也从没想过要巴结我们,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家人对于社会差别的谨慎小心,跟天主教家庭没什么两样,的确,他们或许更加神经过敏,他们跟我们所做的一样,以自己古怪的方式高傲而矜持地回避各种可能导致大家彼此亲近的机会。总的来说,楼里的住户们都很同情这家穷犹太人。我们怀着善意的默许,关注他们的节庆和非同寻常的习俗。毫无疑问,改革派家族已不再按犹太人的节庆旧俗在庭院里头搭帐篷,他们连犹太教堂都很少去。有一次我父亲甚感吃惊、略带愤慨地讲述说,他跟楼上那家颐指气使的犹太人一起乘火车旅行,那家人居然在车厢里吃包在棉花里的鲜葡萄,要知道那是在三月底!我们整个晚上都惊诧不已、愤懑不平地谈论此事,尤其是我母亲,她为这种“不当行径”倍感愤慨。
这两户犹太家庭从不往来。大家全都看到,改革派家庭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男主人是一位制造商,在外地生产玻璃产品,三天两头外出旅行,肥胖,敦实,秃顶,对自己的妻子态度恶劣,背着那位未老先衰的忧郁妇人跟他公司里的女出纳们乱搞;显然,全城人都知道这件事。妇人忍受着小说里才有的那种厄运煎熬,坐在敞开的窗前弹钢琴,琴声悠扬婉转,令人驻足倾听,乐音绵绵无终。楼里人都知道这家人不守犹太戒律,他们吃腊肉,用猪油做饭;出于某些缘故,楼里人对此也特别不满。如果说在这栋小市民很多的居民楼里有过“犹太问题”,那么肯定不是由那户族人众多的东正派犹太家庭引发的。我们楼里的所有居民对底层犹太人那些身穿长袍、垂着小辫进进出出的加利西亚亲戚所抱的同情心,远远超过对彻底开化了的玻璃制造商及其家庭。我们对改革派家庭优越的生活、市民化的生活方式尤感嫉妒,甚至有点惧怕他们,至于惧怕什么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在十分有限的日常接触中,楼上的男主人对天主教邻居和楼下那家既谦卑又高傲的穷犹太人总是彬彬有礼,表情淡漠。比方说,我们从来没听父母说过要我们避开东正派家庭的孩子们,从来没有人禁止我们跟那些面色苍白、瘦削单薄的男孩们一起玩耍,他们穿着式样特别、很显老气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小大人”,他们玩游戏的时候也总戴着黑色礼帽,一点儿都不耐心,在激烈进行的游戏中不止一次地嘲笑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是“贱种”,当然,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们并不太生气,因为他们不懂这句意第绪语是什么意思。当六七个东正派孩子跟在庭院里长大的天主教小子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时,玻璃制造商的继承人们已在保姆的护送下去学校上课或有家庭教师登门辅导了。这些孩子被悉心监护,唯恐会跟犹太无产者混到一起。楼上那家的孩子从来不下楼跟我们一起玩,这种目中无人的自我封闭严重伤害了我的正义感,以至于有一天下午,我将楼上已读三年级的大公子骗到地下室里,把他锁在锅炉房内。我悠然自得地回到家,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深夜我都缄口如瓶,那时警察已经赶来寻找丢失的孩子,玻璃制造商的夫人发疯似地哭嚎,呼叫声在楼里久久回响。清晨,男孩被锅炉工发现了。最不可思议的是,男孩始终没有出卖我。面对盘问,那位木讷、迟钝、困眼迷蒙的少年固执地沉默,后来也一样,他从未因此报复过我,即使许多年后我们成了朋友,他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也许他觉得我那么做是对的。孩子们总是迅速决判,而且不留上诉的余地。
慢慢的,住在底层的犹太孩子们全都换掉了传统装束,但是这家人每年仍在庭院里用被子和毯子搭帐篷,男主人——那位少言寡语的部落酋长每天下午都钻进帐篷,一个人在那个稀奇古怪的建筑物里呆好久。听他的儿子们讲,他们的父亲是在帐篷里祈祷。有一次,我们透过被子的缝隙朝里面偷窥,看到男人坐在帐篷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悲伤地望着前方。有一天清晨,整栋楼在一阵嘈杂声中惊醒,许多穿长袍的犹太人接踵而来,鱼贯而入,底楼的房间里挤满了陌生人。一个名叫拉约什的九岁男孩,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自豪而沉重地对我们的疑问做出解答:“真可恨,我父亲夜里死了。”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神情中带着一股无法模仿的优越感。
那一天,他从早到晚都一脸傲慢,他那模样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所以,就在那天傍晚,我们无缘无故地揍了他一顿。
3
我家住在一楼,隔壁是一家银行。银行在很早以前就租下了那三个窄长、昏暗的房间,经理室的房门开在楼道里,旁边是财务室,朝向庭院的那间是会计室。我父亲的书房跟经理室只有一墙之隔,墙上凿有一个“秘密洞口”,如果经理有事找我父亲,只需打开秘密洞口的小铁门,就可将信笺、文件或账单递给他。这种父权制的办事方式已经延续了几十年,确实颇有成效,银行的业务红红火火。两位年长的女出纳在会计室工作,收银的任务交给一位提前退役的骑兵队长负责,他被不测的命运折磨得总是愁眉苦脸,跟在兵营里一样,他总对那些前来借钱或付利息的农民大嚷大叫。这位骑兵队长之所以辞掉军衔提前退役,就为了娶他的情人为妻,女人是一位贫穷的教师。他自从做了这一行后,再没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思乡般地眷恋过去的生活,于是乎,他总是诅咒这愚蠢的世界秩序,将一位骑兵队长贬为银行收银员,他迫不及待、粗言恶语地希望能赶快“发生点什么”。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第一天,这位已经退役的骑兵队长又穿上了旧军服,腰挎战刀走进银行,向重又对他变得毕恭毕敬的昔日老板郑重告别。我从未见过有谁能比此时此刻的他更幸福,他捻着胡子简短地应道:“感谢上帝,终于发生了什么!”当时,有许多人都跟他一样热血沸腾地奔赴战场,结果他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年就阵亡了。
不过,正是由于那家银行——“我们的银行”在一楼昏暗的房间里办得红红火火,使我们未能嗅到战争的硝烟。银行的客户们扛着褡裢坐在楼道里歇脚,耐心地排队。他们中大部分都是来自州里北部郡县的贫困农民,有几英亩地的人就已经算是中产地主了,那里的收成总是很糟糕,土质贫瘠,草场荒芜,即使拥有五百英亩的地产,也称不上是庄园主。住在那个地区的斯洛伐克人大多不会讲匈牙利语,佣人们也只会说一种图特语和匈牙利语混杂的特殊方言:在当地的乡绅圈里,人们虽然将匈牙利语作为正式的社交语言,但家人之间,就连移居到那儿的匈牙利人都更习惯讲带齐普塞尔口音的德语,并非刻意如此。那些具有都市人气质的匈牙利人,但也习惯了穿拖鞋和长袖衬衫,晚饭后连老爷们也用德语聊天。在我的童年时代,最自豪、最光彩、最荣耀的记忆就是:在我们住的楼里有一家银行,那是一家有收银员和现钞的真正银行,人们只需去那儿在纸上签几个字,立即就能得到钱。那个时候,银行业务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无神秘可言。农民们一大早就扛着褡裢排队等着,褡裢里包着腊肉、帕林卡酒和公证员给他们开的地产证明文件。每天中午十二点,银行都会进行一次“审核”,董事会成员、两位老神父、银行经理和法律顾问聚在一起开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对一百、两百克罗那的贷款进行投票表决,开单入账,客户下午就可以领走贷款。当时,匈牙利钱多得让全世界惊叹,就连我们住的小城里也多得泛滥,除银行之外,还有个人信贷,退役的骑兵队长兼收银员有时出于“好心”和“侠义”,会替客户代付欠账。贷款期限到了之后,农民们要么能还,要么不能;如果不能还款,就得拍卖十亩地中的五亩,由银行收购。那是一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意,自然得就像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平静无澜。银行里有许多钱,可以四处播撒。我们这些住在楼里的孩子们,都为这家和善、友好的银行感到由衷的自豪。大人们的金钱秘密,就像其他的那些生活奥秘一样令孩子们兴奋。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我们楼里,在又笨又厚的保险柜里藏着大人们最常谈论的至尊之物,我们看到挂在前来借钱者脸上的谦卑,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哀叹和抱怨,还有他们对所有人低声下气地说“吻您的手”,他们不仅对银行的股东们,即使对仆从们也这般毕恭毕敬。楼里有一家银行,这家银行不仅慈善,而且归属于一个大家庭,这对楼里的孩子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与自豪啊!我们觉得,只要住在这栋楼里,只要与这家银行为邻,谁都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我认为父母们也都这么想。这栋楼属于这家银行,好心的银行允许楼里拮据的房客迟付房租,甚至还提供小笔贷款。我们有一种错觉,觉得银行的钱里有一小部分也属于这栋楼里的人家;那是一个仁慈、友善、可以信赖的机构,住户们去银行借钱,就像去找一家之主或一位富有的亲戚,银行会给他们借钱,想来谁会为了躲债而从这栋楼里逃走呢?孩子们天生就有了钱的概念。我们觉得,我们这些在银行的影子里降生、并在它的庇护下长大的人非常幸运,就像定居在丰腴大地的古老源头,只要我们守着这家友好、善良的小银行居住,即使以后,我们都永远不会在生活中遇到任何麻烦。这个并不很高尚的古怪感觉一直伴随我到学生时代,甚至伴随我到在国外流浪的蹉跎岁月;即便那家银行早已倒闭,但还是能在金钱问题上给我提供某种安慰和安全感,似乎我想跟金钱维持一种初始而直接的童年关系,而事实上,那些钱从来就不可能属于我和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们,想来这真是残酷无情。
银行的生意兴隆,股东们也都发了大财,就连雇员和仆从也不例外。有一位雇员成立了一个合唱团,另一位摇身当了作家,出版了两本讲述郊外城堡废墟传说的书。每个人都有闲暇和精力欣赏艺术,就像一位羽翼丰满了的工业骑士,银行在狭小的空间里已难以容身,于是大兴土木,在庭院里盖起一栋仙境般的玻璃宫殿。那是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杰作,简直像一座玻璃教堂:厚厚的玻璃板是从德国运来的,在金库的上方,盖了一个我后来在国外都很少见到的穹窿顶。农民们将这座银行宫殿称为“伯利恒”,他们像朝圣一样从周围的村庄赶来,在玻璃穹窿顶下悄声耳语,一脸虔诚,仿佛真是在教堂里。突飞猛进的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的尽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教堂,所有看过它的人都对它气派的外表和精美的装饰赞叹不已,很难用准确的词语形容这座过度浮靡、浪费、辉煌、极度华而不实的建筑杰作。那里具有真正银行所需的一切,保险库的铁门足有一人多厚,听到魔咒才应声打开,理事会大厅也铁门紧闭,里面配备有非同寻常的计算器和打字机;银行里还储有许多钞票。最让我们这些孩子们好奇的,是建在楼长家对面的保险库,地基打得很深,深埋在地下,在我们的想象中,一只只金属匣内装满了金银财宝。那是美好、欢乐的资本主义在我们眼前施展的魔法,变出了一座如此这般的童话城堡,只是年长的大储户不喜欢它,那些老派、守旧的有钱人更乐意看到他们的财产存放在楼上昏暗房间内瘸腿的钱柜里,他们望着那座玻璃宫殿和固若金汤的地下室连连摇头,疑虑重重地唠叨说:“这是拿谁的钱盖的啊?”
5
这栋楼里有两家“店”:白天,银行接待往来的客户;夜里,楼下那家被称作“咖啡馆”的简陋巢穴,通过女跑堂和赛猪游戏掏空那些游手好闲的市民的钱包。对于底层的喧哗,楼里人觉得十分自然,宽容地忍受。居民们,包括在道德问题上相当苛刻的家庭,根本不会因为楼下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哐哐哐地跳舞而暴跳如雷。这家“咖啡馆”对喜欢在白天喝咖啡、读报纸的客人们不感兴趣,因为它白天根本就不营业。到了傍晚,滚帘才会卷上去,几张铁皮桌靠墙摆放,“酒吧”里面,染过头发、穿着入时、体态丰满的女人们调蛋黄烧酒,沏俄罗斯茶(那时候,香槟酒还属于闻所未闻的奢侈品,即使阔绰的军官也很少能享受这样的挥霍——另外,在我们这座城市,几乎还没有“阔绰军官”这个概念,因为骑兵团驻扎在离我们五十公里外的城市,而在我们那里扎营的炮兵和步兵军官则青睐更朴实的喧闹,蛋黄酒和廉价葡萄酒)。光临这家夜店的客人,主要是牲口贩子、赶集商贾、乡村地主和来自周边地区、偶尔过一次夜生活的犹太房客。“绅士”只有酩酊大醉时才敢去那儿,这种时候,他们放下机械操控的铁皮滚帘高歌狂舞,声音大得能够吵醒睡熟的邻里,但是,对如此混乱的喧嚣,居民们不可思议地予以容忍,“咖啡馆”在楼下开了许多年。警察也不想插手市民的琐事;在这座四万人口的城市里,总共只有十五名警察维持市民们的生活秩序,十五位年老、肥胖的米哈斯纳·安德拉什,我从很小就认识他们,能够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警察局设在一栋意大利风格、带有门廊、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不过大多数房间是空的,只有那些在清晨被警察用带油布棚的小推车从街头巷尾收容到一起的铁杆酒鬼们会在那里一觉睡到酒醒。卖淫,是一项较为优雅、显然也更昂贵的营生,每个夜晚都在我们楼下的“咖啡馆”里进行;有的时候,那里也发生肉搏战,有一天夜里,整栋楼都被女人的尖叫声惊醒,大人、小孩都穿着睡衣涌到走廊,聚在庭院,我看到楼长正挥着一把扫帚揍一个穿长筒靴、留八字胡、模样简直像吸血鬼的牲口贩子,那家伙用十个手指甲紧紧掐住一个麦黄色头发的咖啡馆女招待那副本应该温情抚摸的柔软肉体。那个场面相当恐怖,在黎明寒冷、刺眼的天光下,我恍惚觉得那不是真的,而是舞台上的一幕场景。估计这家夜店付了银行一笔可观的租金,所以即便它这么扰乱公共秩序,缺德地破坏街坊邻里的安宁,银行依旧置若罔闻。过了很久之后,银行才跟那家夜店的老板,跟那个精明狡猾、有商人天赋的吉卜赛头领中止了合同,而且并非出于“道德理由”,而是因为银行要用那几间房子:这个时候,银行即便少了这笔夜店的收入,也已经能够从容运转。
为了解决日常的生理需求,城里也开了两家会所:一家稍微廉价一些,简陋一点,开在碉堡大街;另一家稍微雅致一些,俗称“官房”,开在兵器库大街的一栋平房里,去那里消遣都是官职较高的公务员和军官。街头的情爱勾当,则在大门紧闭的两家会所之间矮房错落的鲜花大街内进行,经营者不是私人业主,就是情爱街贩。那是一个充满欢乐、甜蜜的地下情爱世界。光顾那里的不仅有未婚的年轻人,已婚男子和军官也不少见,偶尔当地神学院的一些年轻僧侣也会鬼鬼祟祟地闪身踅入。那些老房子,自中世纪以来几乎毫无变化地保存至今,抹了白灰的窗户、永远紧闭的大门和用绿色或棕色油漆刷得又平又亮的外墙,向路人们泄露了墙内的勾当。城里的绅士们在“泡完咖啡馆后”来到这里,在“沙龙”里享受午夜的欢乐,店主们经常调换女郎。在我出生的城市里,这种地方我只去过一次,是的,当时我还相当年少,只有十三岁,后来出于羞惭之心,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是那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造访,给我留下了的记忆清晰而残酷。那次是楼里的一个男孩带我去的,他是香料师的儿子,一个充满野性、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少年。那是一个明媚、寂静的夏日午后,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溜进碉堡大街内的“廉价店”里,紧张得牙齿打颤。大门口的撞铃在走廊内回响,大门的左侧有一个挂着垂帘、堆满特蕾西娅时代家具的房间,在镶嵌玻璃窗的房门后面,有一位包着头巾的老妇人坐在轮椅里,看上去活像童话书中描绘的、在《小红帽与大灰狼》里讲述的那只假扮成姥姥的大灰狼,她正透过眼镜好奇地打量我们并咧嘴微笑。我们朝庭院里跑去,因为香料师的儿子对这里的地形已相当熟悉,庭院的一侧有一面石墙跟街道相隔,底层和楼上的房门一字排开,全都漆成了深褐色,就像监狱或医院里那样。我们连“姑娘”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一只翅膀被剪、已被驯服的猫头鹰在院子里散步。后来,楼上有扇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悬廊上,她将铁罐里的水泼到庭院里,然后转身回到房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一动不动地紧贴墙壁,我那位爱吹牛的朋友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院子里安静得真跟监狱里一样。
过了一会儿,底层有一个房间的屋门吱呀推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可能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我们好久了,她微笑着招呼我们进她的房间。朋友走在前头,我几近晕厥、浑身冒汗、不由自主地紧随其后。女人讲的是带斯拉夫口音的匈牙利语,但别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记不得她是不是年轻,是胖是瘦,金发还是黑发。房间里有一个布满污渍的长沙发,估计她刚刚起床,因为床铺上面还凌乱不堪,冒着身体的热气,铁皮盥洗池歪斜不稳地靠在墙边,墙皮剥脱,在盥洗池的上方贴着一张用图钉固定、有印刷体字母的《卫生忠告》,我认真地阅读起来,与其说是感兴趣,不如说是出于尴尬和局促。“用简便的方法就可避免感染”——这是政府部门颁布的《卫生忠告》里的第一句话。床前扔着几双男式皮靴。我们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朋友努力表现得轻松自如,漫不经心,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女人跟我们要了一支香烟,她坐到床沿,坐在我俩之间,微笑着望着我们,一声不语。
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朋友给了女人三枚六克拉伊卡的硬币,我们从房子里溜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逃跑,天色已经黄昏。那次历险抵消了流行小说家马伊·卡洛伊小说里令人亢奋不已的色情描写,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类地方失去了兴趣,尤其对我那位“阔绰”的朋友感到深深的失望,出发之前,他用小说般的谎言欺骗了我,在那里面,他跟我一样紧张得牙齿打颤,跟我一样不知实情。比方说,他告诉我,男人和女人的性接触跟我们以为的截然不同(其实,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以为,一切在我的脑子里都云里雾里,所有不体面的东西纯属胡思乱想),最重要的是,男人要用力抱住女人,攥住女人的胳膊,然后咬女人的鼻子。鬼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后来,我对他的谎言产生了怀疑,我开始瞧不起他,不再乐意搭理他。
8
佣人们睡在厨房里。不管家里的房子有多宽敞,毕竟不同于乡下那种少说也会有十几间房间的老式家宅,厨娘和女仆都睡在厨房,她们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做饭洗碗。清晨,她们在厨房的水龙头前洗漱,刷锅水和脏水全都流进下水道。因此,在绝大多数市民家庭的厨房内,无论白天怎么通风,多少都会散发些臭味。尽管厨房里肮脏不堪,但是谁都不会抱怨,既然社会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老爷们住在五间、八间或十间屋里,房间内有钢琴、青铜摆件、蕾丝窗帘,立橱里摆满了书籍、银器和瓷器,所有的一切都熠熠闪光,一尘不染,女佣们从早到晚在房间里擦拭,用鸡毛掸子驱赶“细菌”,干净的桌子上铺着桌布,端上的饭菜色香味美,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品——但是,佣人们一辈子都只能在厨房的蒸汽中遭烟熏火烤,衰老萎缩,她们身上的汗味跟稍后摆到“老爷家”餐桌上食物的热气和香味混在了一起。这个情况没有人过问。女佣的“社会地位”在世纪初逐渐市民化了的匈牙利家庭里格外特殊。她们并不属于“无产阶级”——在当时,这个词只限于在党部里使用——女佣不是“有自我意识的产业工人”,她们对世界局势所知甚少。她们只是佣人而已。她们挣的钱极少,要比任何一名产业工人都少,地位也更卑微,她们受到的压榨要比临时工更甚,只要稍加顶嘴,就会被开掉,即使她们在一个地方工作了二十年,也能被主人提前两周通知解聘。不过,她们“什么都有”,正如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们常说的那样,她们“有吃有住”,还想要什么?她们的住处是一只摆在厨房内带抽屉的木箱,箱子里装着红色或条纹图案的“佣人床具”。夜里,她们打开箱盖,拽出下面的抽屉,就睡在抽屉里。营养质量因家庭而异,不过在迦南战役之前,大多数匈牙利家庭给女佣的饮食相当丰盛,她们可以吃盘子里剩下的、被允许吃的肉块,每天有定量的面包、牛奶和咖啡,并且配给限量的糖块。大多数家庭的储藏间都上着锁。佣人一旦被开除,女主人会在最后一刻检查被扫地出门者的行李,并毫不含糊地予以搜身,她们仔细翻查佣人打在包裹里的物品,看看有没有浴巾或银勺,因为俗话说“所有的佣人都是小偷”。即便“下岗者”已在这个家庭侍奉了几十年,平时连一根针都没有丢过,即便女主人颇有良心,但也会例行公事地进行这种搜身。对于这种侮辱人的搜身,佣人们自己也不抗议,她们觉得这很自然。当女主人怀疑“雇来的敌人”有偷窃嫌疑,她们的判断也大多正确——佣人们喜欢偷东西,她们主要偷手帕、丝袜和毛巾。“雇来的敌人”会惹出无数的麻烦。在我的童年时代,充满了关于女佣悲剧的记忆。厨娘们一般都喜欢喝酒,尤其喜欢喝朗姆酒,她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想在酒精的微醺中忘掉自己的现实处境,“她们拥有一切生活所需之物”,首先有吃有住。年轻的女佣爱追男人,经常追得五迷三道,她们难以让人信任,尤其是以“放浪不羁”出名的斯洛伐克女佣。佣人在家庭里的地位始终很低下,但是在过去,她们多少也算做家庭成员,她们为老爷太太们服务,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儿,挣钱很少,甚至根本不挣,不过,她们确实被视做家人,老了也能够得到赡养。过去的老爷们虽然威胁并惩罚佣人,扇她们的耳光,掌握她们的生存大权,但会让她们住在门房养老,她们一旦被允许结婚(当然这种事需要费一些周折),有可能跟丈夫一起被家庭接纳,总而言之,她们被视为家庭中一位地位卑微的远亲。但是在市民家庭里,佣人不是家庭成员,主人对佣人态度恶劣,对她们缺少社会责任感。女佣一旦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通常会被不由分说地辞掉,仅仅由于她们“让人厌烦”。
在这个变化了的世界里,市民家庭的女主人抱怨佣人是“白眼狼”,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想来,无论女佣做得多好,她们都不再“依附”于女主人,不再跟“给她们一口饭吃”的家庭生死与共,因为她们一旦年老体衰,一旦因为什么事情惹恼了主人,马上就可能被踢出家门。无论主人用怎样和蔼的语调跟她们讲话,“雇来的敌人”都心怀疑虑,不相信自己能在市民家庭里待长久,她们嗜酒,追男人,偷方糖和毛巾,通过各种蠢事给女主人留下了恶劣印象,逐渐形成了公众观念中的“女佣族”。人们对女佣以你相称,年轻的女佣吻男主人的手,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对美好、和睦、传统的等级世界的纪念,人们已丧失了那个世界相对人性的、“保护人”式的责任感。恐怕只有在千分之一的市民家庭里,能有劳碌一辈子的老女佣。我们家的佣人也经常更换,陌生人的面孔如同走马灯。厨房里住了两位佣人,一个是年龄较大的胖厨娘,一个是归厨娘管的年轻女佣;家庭教师睡在厨房隔壁的小屋里,她们大多是来自摩拉维亚地区或西里西亚的“女士”,她们教孩子们学德语单词。当然,这些女士也做一些家务,打扫自己的卧室,整理孩子的房间,熨烫衣物,缝缝补补,但很留意自己与佣人之间的社会区别,尽管她们大多也是农民出身。中午和晚上,她们跟全家人一起用餐,但并不参与家人的聊天,饭桌上,她们只能用皱眉和无声的手势提醒我们,因为我母亲不喜欢她们在有我父亲在场时开口讲话。
孩子们跟佣人的关系通常不错,当然是在“成年人”和“老爷们”的世界之外,从某种程度讲,他们处于同一个社会阶层。母亲对我们要求很严,要我们对佣人有礼貌;不准我们提出额外要求,要我们格外注意,哪怕给她们添了一点麻烦,都应该礼貌地道歉。当我父亲搬到这套宽敞的公寓,搬进这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厨房旁边有一个带拱圈的大房间供佣人们居住,但我并不相信,在这座城里还会有哪个家庭会为佣人们提供单独的房间。那些金发、长辫的可爱女仆,又浮现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她们都是十五到十七岁的斯洛伐克姑娘,来自周边的乡村,看上去壮实得像小奶牛,她们穿着毡靴来上班,更穷的则穿着旧布鞋,肩上扛着一包没用的破烂,带着一套换洗的内衣、一本祈祷经文和一幅圣像画,她们这么来的,也是这么走的,没有姓名,没有个性,像是来自同一个大家族的多胞胎姊妹。我想不起一张她们单个的面孔,但是能够看见她们——衣衫褴褛、流着鼻涕,在冬季涨水的时节,她们来自某个大雪覆盖的小村庄,来自卡维查恩或米斯洛卡,来自农家的土坯房,那里人不到圣诞节就已经吃光了米糠面包,于是将女孩们送到城里工作。这些女孩的月工资只有四或五福林,而且那也只是在工作了好几个月之后,这时候她们已经长了一些经验,不再像刚到时那样笨手笨脚。“偷懒”是不行的,每个佣人一个月只能出门一次,顶多两次,她们在星期日下午离开几个小时——四点钟洗刷完毕,五点钟换好衣服,七点半就得回到家里。1876年颁布的《关于佣人与主人之间关系规定的第十三道法令》至今生效,印在《佣人手册》的第三页,其中规定“佣人……从开始工作之日起,成为雇主家庭中的一员”,但实际上这条法律毫无实效。在这项管理条例中所规定的主人和佣人的权利与义务,确定了他们之间相当不平等的关系;比方说,“如果佣人在工作中违规,主人可以向法律部门起诉”;还有,“如果主人产生疑心,可以在佣人在场的情况下检查佣人放在主人家的箱子、衣物及所有物品”——主人们经常利用这条法律。法令中的第四十五条规定说得更加直接,“佣人必须尊重、服从主人的指令,不能将主人的言行视为对自己尊严的伤害”,换句话说,主人可以训斥佣人,可以把佣人骂得粪土不如,但佣人们不能认为那是对自己尊严的伤害。在市民家庭里,佣人们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跟主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厨娘们到了更年期或变成酒鬼后,有时会随手抄起菜刀跟性格暴烈的年轻女佣打成一团。通常来讲,很少有女佣能在一个地方呆到一年以上。除了女佣之外,家里还经常有洗衣妇、熨衣妇和裁缝出入,这些外围的女工通常打扮成小妇人模样,对那些情窦初开、躁亢不安的男孩子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许多市民家庭都期望能雇到来自乡村的年轻女佣,帮助少爷们度过难捱的青春期,为他们提供身体上的私密服务。我经常听到有的父母满意地说,终于为青春期的儿子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仆,因为这些姑娘毕竟要比男孩们为解决生理的首要需求常去找的那些女人要“健康一些”。女佣如果怀上少爷的孩子,会被立即赶出家门,有钱的祖父会带着某种轻浮、欣悦的自豪感,代乳臭未干的孩子爹支付每月八到十福林的抚养费。这个早已约定成俗。
我感觉自己是女佣们的亲戚,我跟她们相处融洽,喜欢坐在她们中间,呆在拖过地的厨房里,靠在壁炉旁听她们讲稀奇古怪的传说和令人困惑的幻想,直到母亲找到我并命令我回屋。在一大堆模糊不清的女佣面孔里,我想起一个人称“大管家夫人”的女酒鬼恐怖的脸,她许多次醉醺醺地攥着菜刀从楼上下来,危险地胡乱挥舞,扬言要杀掉孩子们,杀掉我母亲,直到家人叫来警察,兴师动众地将她捉住。大管家夫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执刀亮相,趁邻居们毫无戒备,活像希腊戏剧中瞎了眼睛的命运使者,女佣、大人和孩子们都被吓得四散奔逃,躲到储藏室、地窖或阁楼里,疯婆娘的手里刀光闪闪,在走廊里左冲右撞,很像童话中要捉孩子当午餐的凶恶女巫。这个大管家夫人,就是造成我童年时代神经官能症和精神过敏的罪魁之一,我对她怕得要命,犹如人们害怕魔鬼一样。自然,我从女佣那里,也染上了不少对迷信与巫术的心理恐惧。大管家夫人在我们家里没呆多久,幸好我们摆脱了她;许多年后,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快乐的解决方式。在当时,没有人想到大管家夫人实际已经病了,患有酒精导致的震颤性谵妄,应该被送进疯人院。然而,没有人会把女佣送进疯人院,估计在人们的意识里,疯人院是个很高档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