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鲁
统计经济数据工作面临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各级政府,常常会涉及到政绩问题,这是行政管理体制存在的问题,也恰恰是改革需要解决的问题。
人们对中国的经济数据有很多困惑和议论,也有不少质疑,围绕经济统计数据或者指标产生的议论和争论原因也有很多,其中有对统计指标的口径、统计方法理解的问题,也有统计数据本身的准确性和真实性的问题,涉及的问题比较复杂。
GDP背后的政绩观
长期以来,围绕经济增长率有不少争论。GDP增长率统计是不是可信?是不是准确?中国的GDP增长率统计基本上采用了国际标准,是一个高度综合性的指标,由大量分向指标汇集而成,而且涉及到全国无数个生产单位,无数个与经济活动有关的单位和个人,统计过程是复杂的过程。
GDP通常有三种统计方法:生产法、收入法、支出法。各国根据实际情况采用的方法不同。中国基本是以生产法为主,主要原因是在过去计划经济时期,统计主要是由企业到各级政府层层上报,再进行数据收集汇总形成。中国目前仍然是使用以生产法为主的统计法,但是也用收入法和支出法进行核算。从生产过程角度来统计,还是从生产过程结束以后产生的收入来统计,或者是这些收入从什么地方支出的角度来统计,只是三个不同的角度,指的都是同一个东西。
生产法是生产部门创造的增加值的汇总。它的基础数据主要是来自于企业、农户、个体经营者等所有这些生产单位。因为小企业和个体经营户、农户的数量太多了,不可能做到一家一家的进行统计,所以对于小企业和个体经营者的统计,通常是通过典型调查的方法,对采集的数据进行推算和统计得到企业数据,再进行汇总来核算GDP。中国GDP的统计历年来做了不少改进,其中经济普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很多报上来的数据可能会产生偏差,每隔一定时间,在全国范围进行一次涵盖所有生产单位的经济普查,由此取得的数据相对真实程度高,比较可信。过去在几次经济普查以后,都对GDP数据做了调整。上一次经济普查把GDP上调了17%,主要涉及第三产业也就是服务业。过去统计对服务业遗漏较多,通过经济普查补充了这方面的数据,所以做了调整。调整以后,还要对以前年份的数据根据普查的情况再进行调整,追溯到以前若干年。
最近,国家统计局开始实行全国90万家企业统计数据的网络直报,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措施。通过网络直报的方法,可以使企业的数据直达国家统计局,不再需要一级一级上报,避免了中间过程可能产生的数据误差和损失。总的来说,GDP数据的统计在不断改进,基本上是比较可信的数据,但是仍然存在一些问题。
其主要表现为全国每年GDP增长率和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统计的GDP增长率不一致。每年地方统计的GDP增长率基本上都比全国增长率平均水平要高出2~3个百分点。
从2008年到2012年,各省的经济增长率简单平均一下,得到的结果和全国GDP增长率来进行比较,可以看到每年相差大约3个百分点左右。各省的增长率一般都高,有些年份甚至是所有省的增长率都高于全国的增长率。这个现象是怎么造成的?一些地方政府倾向于夸大政绩,尽量报高不报低。这种现象各级都有发生,特别是在基层单位更突出。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国家统计局在每年GDP统计过程中,要做“挤水分”工作,通过数据分析发现一些不实的虚假成分,把这部分剔除,如此一来就会导致全国统计的GDP数据低于各省的统计值。这项工作只做到全国统计,国家统计局现在还不能够直接去修改各省的数据,所以就造成了数据的差别。
看经济增长率,全国和地方的数据到底哪一个更准确?全国的更准确,也就是挤过水分的数据更准确。但是也不排除统计仍然存在一些遗漏,如过去曾经通过经济普查对服务业的遗漏有过重大的修正。
存在遗漏,数据就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低估了,而有些地方政府又倾向于高估值统计数据,这两种情况在某些场合下能起到某种互相抵消的作用。国家统计局在对上一次GDP的数据做重大修正以前,如果把修正以前的各地方统计的GDP加总,再和修正以后的数据比较,修正以前的全国统计数据显得有点偏低,这是统计遗漏造成的。
李克强时任辽宁省委书记时,曾经说他更相信实物数据,如发电量、货运量等。后来有人把这几个指标叫“李克强指数”。在实物数据和综合性GDP数据之间,确实存在密切的相互关系。通过对实物数据的分析判断经济形势,可能更准确一些。
1992年、1993年我国经济出现过热,然后采取了从紧的宏观政策,这个政策持续了几年,到1997年开始出现经济下滑的趋势。比如1997年的电力消费增长率下降到了4.8%。通常年份电力消费的增长和工业产出增长和GDP增长具有较强的因果关系,因为要生产就要耗电。由于效率提高、节能减排等原因,经济增长率可能会高于电力的增长率,但不会差太多。
1997年电力消费增长率降到4.8%,铁路货运增长率下降到0.7%,说明经济增长出现明显放缓趋势,但是当年报告的经济增长率是9.3%,继续保持高水平。由于各项数据都很好,仍然保持着高增长、低膨胀,说明现行政策不用进行大的调整。结果错失了在亚洲金融危机冲击到来之前调整宏观政策的机会。
2002年,国家领导人对国家统计局提出“不出假数”,说明当时已经意识到了统计容易出现不真实问题,而且这种不真实对宏观政策和经济的发展是不利的,有时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影响。
分析增长数据似乎存在这一规律:当经济过热时,实物增长率通常非常高,而GDP增长率上升相对缓和。在经济不景气时,一些实物数据增长率有大幅度下降,而GDP增长率下降幅度相对比较小。让人感觉似乎是做了某种平滑处理,上涨的时候往下修一修,下跌的时候往上修一修。这种处理方式是有益还是无益呢?不排除存在无益的成分。
当数据出现大幅度跳动时,统计分析人员有时候可能确实很难判断究竟是数据误差,还是实际情况真的发生了大幅度变动,于是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把它当做数据误差来进行修正。endprint
当然,不能把板子都打在统计部门身上,根本原因是某些地方存在过度追求GDP发展的政绩观,这与政绩指标、考核体系有关,如果考核指标都和GDP有关,事实上就是在鼓励各级政府追求GDP,甚至会出现虚报数据等。
我们虽然一直在提政府职能转变,各级政府的政绩考核也进行了很多改变,GDP已经不是唯一的考核指标,但是很多考核指标仍然和GDP有密切的联系,比如投资、城市化率、就业等,但是这些指标有很多和GDP有关,投资是直接和GDP相关的,城市化率的存量很难一下子改变,每年城市化率提高多少也是和经济增长相关的一个指标。所以现在地方政府的激励机制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还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数据差距后的改革关键
在统计里面有两个不同的工业增加值指标。工业统计中有工业增加值,GDP核算中也有工业增加值,前者通常比后者高2~3个百分点。原因在哪?这还是一个挤不挤“水分”的问题。工业统计中的工业增加值增长率,基本是地方各级数据的汇总,而GDP增长率中间的工业增加值,是经过了“挤水份”,因此造成两个指标的差别。
从2007年~2013年GDP核算数中的工业增加值增长率,比工业统计的工业增加值增长率要低2~3个百分点。2007年按照GDP核算,工业增加值增长了14.9%,按照工业统计数增加了18.5%,相差明显。现在来看两者的差别小了一些,2013年GDP核算工业增加值增长率是7.8%,工业统计增加值增长率是9.7%,两者之间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另外是关于固定资产投资和固定资本形成统计。这样两个指标看起来很像,但有统计口径的差别。主要是固定资本形成的统计,不包括投资中间的土地价值,这是最主要的一个差别。比如说要开展一个投资项目,先要买地,然后在地上盖房子,其中花的钱都要计算在固定资产投资里。但是固定资本形成统计,需要剔除投资中的土地价值。
这在理论上看是有道理的,固定资本形成算的是新形成的,而土地是原来就存在的。但是这会造成重大差别,地价不断涨,固定资本投资有大笔资金花在地上,而固定资产形成却不计算这部分。如果看个别交易过程,可以作为随机波动忽略掉,但是处在国家城市化快速推进的背景之下,就会有问题。
城市地价在上涨,反映的是整个城市经济发展变化。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会产生溢出效应,体现在土地价值上。从宏观角度看,这其中包含整个经济的溢出效应。在某种程度上,应该被认为是新形成的价值。
在经济学中,迄今为止还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经济学仍然系沿袭原来的传统,土地既然是原来就存在的,土地价值就不算入新形成的价值中。这个问题不仅中国没有解决,全世界也没解决。
当然,这两个统计口径的差别还不限于这些因素,还有其他因素。2012年全国固定资产投资总额是37.5万亿元,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只有24.2万亿元,固定资本形成占固定资产投资的比重只有65%,两者相差13.3万亿元。能不能都看成土地价值的差别?我认为不能。
因为当年全部土地出让收入大致是两三万亿元。这显然解释不了13万亿元的差别。这部分差别在哪?还是涉及统计“水分”。各级政府在统计投资时,就高不就低,让工作成绩更显著一点。国家统计局在进行GDP核算时,也需要对数据进行分析和过滤,剔除掉不可靠部分,导致两个数据差别大。
这些统计问题,有的涉及到对统计指标的理解,有的涉及到统计指标的复杂性,还有的涉及到统计指标和政府政绩观之间的问题。统计经济数据工作面临最大的压力还是来自各级政府,常常会涉及到政绩问题,这是行政管理体制存在的问题,也恰恰是改革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何端正政府的政绩观,如何完善政府的激励机制,让它把劲用在该用的地方,不要一味追求GDP,更不要去追求虚假的GDP。这是改革政府管理体制和转变政府职能的关键。
(作者为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根据长安讲坛发言整理,文章不代表本刊观点)endprint
中国工业评论2014年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