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芳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 广州 510420)
生态整体主义认为整个系统是一个相互作用的、相互关联的、和谐的生态圈。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学把非人类的元素包括 “土壤、河流、植物和动物”纳入整个“生物共同体”,他说,“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生物共同体中的土地征服者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普通的一员和公民。”[1]27土地伦理学的观点强调了个体和群体、人类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关系。在整个生命圈中,甚至整个宇宙,万物都相互依存、相互关联,而人类只是其中的一员,既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物”。人类系统和自然系统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构成了整个生态系统。美国印第安人有着以自然为中心的观点:所有的生物都编织在一张相互联系的的大网中,这张网连接着物质供给和精神互惠[2]20。
美国印第安人被誉为“生态之父”。路易斯·厄德里克的《爱药》中,人物居住的保留地,自然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自然界中过去的宁静与和谐不复存在,齐佩瓦族人传统的生活方式受到白人物质文化的严重侵蚀。厄德里克在《爱药》中描述了人物和大自然的亲密关系,对大自然的依恋、敬畏和感恩之情,表达了大自然在印第安人生命中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作者“抒发了自己对大自然那份与生俱来的情怀,营造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诗意美景。”[3]《爱药》中的人物在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努力恢复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从中找回自我,最终发现恪守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才能保持自我的统一和内心的平衡。《爱药》中所描绘的齐佩瓦人与自然相处的方式折射出他们原始的生态情怀,表达了他们对回归和谐生态生活的诉求。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探索《爱药》中印第安人的生态情怀:印第安人敬畏大自然,因为他们在天地万物交相感应中体验到了精神的愉悦;印第安人感恩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具有洗涤精神、净化心灵的神奇魔力;最终印第安人认识到应该回归自然,因为人与自然息息相关的和谐生态才是人类的最终出路。
美国印第安人敬畏自然,因为他们依偎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不断体验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大自然之美。爱默生在《自然》中指出:“只有置身于天地之间,人们才能够领略到崇高的永恒的存在。星辰唤起了人们的某种敬畏之心,因为尽管他们时时出现在天幕之上,但却是可望不可及的。然而,当你敞开自己的心灵,与天地万物交相感应之后,大自然便会给人以亲近之感。”[4]156-157艾伯丁·约翰逊和利普夏·莫里西就曾经感受到了大自然带来的精神愉悦:“踩在绿色的小麦上。我们嚼着甜甜的草尖,仰望天空,陶醉了。一切似乎都融为一体。空气和我们的脸都冰凉的,潮湿而又黑暗。夜空如幽灵一般。淡绿色的点点光亮闪烁着,渐渐消失。充满生机的亮光。亮光慢慢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然后消失在黑夜中。有时,天空布满了光点,光线聚集、坠落、闪烁、消失,就像呼吸一样有节奏。整个天空好似一个神经系统,我们的思想和记忆则在其中穿梭。天空好似我们的一个巨大的存储器。”[5]P38醉心于浩瀚的天空,感受着神秘的夜空,体味生命的真意,在与自然万物的感应中,艾伯丁和利普夏此刻感受到了天人合一的愉悦体验。
爱默生认为“田野与森林所激起的喜悦,暗示着人与自然之间具有一种玄妙的关联……产生这一喜悦的力量并不是蕴含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来自于人类,或者说,来自于人与自然的和谐。”[4]P158莱曼·拉马丁曾经和哥哥小亨利在开往“更绿的草原”的旅途中,充分融入到大自然之中,经历了一段充满朝气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记得那个长柳树的地方。躺在树下,很舒服,真是舒服极了。柳枝低垂,犹如帐篷或马厩把我围在中间。虽然帕瓦仪式距离我们很近,看得清清楚楚,但我躺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微风徐徐。浮尘飘起来,停滞在跳舞的人的周围,我感觉好极了。亨利双臂伸展,睡着了。”[5]P85回忆起他们到达位于蒙大拿州的布拉德印第安人居留地的时候,莱曼心里更是充满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喜悦:“到那儿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想离开了。在那儿,夏天的太阳不会真的落山,夜晚更像是微醺的黄昏。就像大自然里的动物一样,你有时会打瞌睡,但在觉察之前,你又醒了。你会很容易放松、无忧无虑。那儿的植物生长得很快。前一天还是尘埃或苔藓,过一天便是鲜花和高高的草了。”[5]P186美丽的大自然带来了美丽的心情,也带来了美丽的生活。美妙的大自然让莱曼和哥哥彻底放松,为他们带来了身心的愉悦和无限的乐趣。莱曼内心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之意,使他得以和自然和谐相处,同时也充分感受到了天人合一的曼妙心情。传统印第安人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充满了崇敬,因为他们真正能够体验到天地万物交相感应的愉悦之情。
美国印第安人对大自然充满了感恩之情,大自然使他们保持自我的本真,内心的自我平衡,精神的快乐和谐。《爱药》中,露露·纳娜普什和伊莱·卡什帕坚持与自然为邻,是保持精神平衡和谐的典范。
爱默生认为 “对大自然怀有无比热爱之情的人是这样的一类人:他的内心感受与外在的感觉和谐一致。即当他步入了成年以后,他也依旧会童心未泯。他与天地万物进行着相互的交流与感应,这已经成为了他每日需要摄取的精神食粮的一部分。”[4]157露露正是这样一位热爱大自然的印第安人。她知道如何与大自然交流,因而她可以从大自然获取强大的精神力量,不被外界干扰,保持内心的平衡与和谐,是《爱药》中很少经历内心痛苦与挣扎的人物,因为她 “无怨无恨地对待这个世界”,“活的像一阵清风”[5]282。露露用自己的方式跟大自然交流:“我热爱整个世界,热爱世界上用雨露滋养的所有生灵。有时,我望着外面的院子,那儿郁郁葱葱,看见黑羽椋鸟的翅膀油亮油亮的,听见风像远处的瀑布一样奔泻翻滚,然后我会张大嘴巴,竖起耳朵,敞开心扉,让一切进入我体内。”[5]277正是因为她可以拥抱大自然,她才得以保持清醒的头脑来化解矛盾,达到一种健康的平衡状态[6]。露露说“我爱我所见到的所有东西”[5]278,因为对她来说一切自然存在的都是有精神的,都需要人类的尊重[7]。印第安人主张感恩自然,除了摄取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质,不应该过多地掠取大自然、破坏自然的和谐美。露露说“除了拥有的以外,我不再想要别的”[5]277-278。在她老年的时候,虽然头发秃了,视力下降了,但是她依然年轻美丽,因为她还在“汲取这世界的美”[5]279。
伊莱是一个住在树林里的真正的老印第安人,也是居留地上唯一会下套来捕鹿的人。由于一直保留着齐佩瓦族人原始的生活方式,与丛林为伴,伊莱是《爱药》中唯一的一个生活得纯净而又安详的人。他是一个伟大的猎手,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渔夫。伊莱会给孩子们演示怎样雕刻,告诉他们怎样辨别真正的鸟鸣,如何把手指当成笛子吹出声音。在印第安后裔纷乱的世界中,他可以保持柔和的声音,尽管很少说话;他也唱歌,唱“狂野的亵渎上帝的歌。让人孤独的克里族歌曲。或是用来吸引鹿或女人的打猎歌。他唱歌时一点都不害羞”[5]95。伊莱柔和的声音证实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可以保持内心的宁静,过着平静而安详的生活。
印第安人感恩大自然不仅因为大自然可以滋养他们的精神,保持精神的纯洁和内心的自我平衡,还因其具有恢复健康的神奇能力[8]2。在身心受到伤害、迷失自我的时候,大自然施展她神奇的魔力,帮助人们找回自我,恢复自我内心的平衡。爱默生是这样来描述大自然对人类的治愈能力的:“大自然的魔力具有药物的效力,她可以涤荡我们的头脑,可以疗治我们的身体。我们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目,我们的眼睛、手足、再也无法离开那岩石和土地了。都市没有给人的器官提供足够的空间,因此我需要大自然提供给我们开阔的眼界,正如我们需要水来沐浴身体一样。”[5]154尼科特卡什帕是伊莱的兄弟,两个生活环境迥异的兄弟表现出了巨大的差异。在送尼科特离开保留地去白人学校读书的时候,母亲老拉什斯贝尔将小儿子伊莱藏在了树林里。伊莱留在保留地,长期与大自然相处,对林子十分了解,到了晚年头脑还十分敏锐。相比之下,尼科特离开了保留地的林子,抛弃了传统生活方式,在白人文化的污染下整日醉心于赌博、酗酒,越来越贪婪,最后变得神志不清,丧失了记忆力,患上了痴呆症。老年后回到自己保留地上的房子,在外孙艾伯丁的搀扶下,回到长着矮橡树和金盏花的院子,避开荆棘,穿过草地,看着长满蜀葵和藜的院子,他才开始平静。保留地的家园,这里的自然环境让他身心得到放松,精神得到自由,他疯狂的内心渐渐平静,狂乱的思想得到净化,他喜欢到枯草地的椅子上坐着,嘴里念叨着“云朵。树木。一片片草叶”,他“仰天微笑,平静地生活着……(忘却了)任何悲伤和负罪感”[5]20。因为他的内心再也离不开这里的一草一石了。
《爱药》中的人物纷纷离开保留地时,他们必须在生存与自尊之间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露露和伊莱则坚持了传统的印第安生活,与自然为邻,拥抱大自然,保持自我内心的平衡,他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对于他们来说,大自然就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需要回归大自然。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就像回到家里一样[9]。传统的北美印第安人快乐地生活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他们认为人是世间万物中的一员,人与自然是相互依存、和谐统一的关系。西雅图酋长在著名的《西雅图宣言》中表达了印第安人的生态意识——任何自然间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
每一株在阳光里闪亮的松树,每一块沙滩,每一片萦绕着郁郁森林的雾霭,每一个空间,每一只嗡嗡歌唱的蜜蜂,在我们族人的思想和记忆中都是神圣的。
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芬芳的花儿是我们的姊妹,驯鹿、骏马和雄鹰是我们的弟兄。河里泛起的水花,草原花朵上的露珠,小马的汗水和族人的汗水,全都属于一个种族,是我们的种族。
……
世界万物都绑在一起,世间万物密切相连[10]。
印第安人认为人来源于大地,人应当与世间万物平等共处。大地为人类提供了生存的基本条件,也成为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人就与大地上的万物息息相关。人一旦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土地,就无法生存。西雅图酋长的话表达了印第安人民对大地的依恋,大地是他们生存的地方,是他们的家,更是承载印第安传统文化的根基。一旦离开了他们的土地,就会迷失自我。
在保留地居住环境遭到彻底颠覆和破坏的情况下,《爱药》中的印第安后裔安定的生活被打破,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活遭到破坏,失去了自然家园的人们表现出了精神的异化。
《爱药》中的露露是传统的坚决捍卫者,坚守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是《爱药》中少数保持头脑清醒,未被白人文化异化的人物。为拯救身心沦陷的齐佩瓦族人,她主张回到过去,回归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方式。她本人一直坚持着过去的生活方式,因为她认为以前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所以她坚持重新引进野牛,并且教育莱曼不要忘记过去大自然对人的恩惠,因为“以前这些四条腿的曾经帮过我们这些两条腿的”[5]309。莱曼回忆起野牛时代的自然美景:“天空明净,地面干燥,几个月前起重机和卡车在坚硬的黏土上留下的车辙被永远埋在地里。阳光经云层反射回来,有点像老虎的皮。下面那宽阔的褐色牧场上,一群动物在闲逛,他们长满粗毛,脊背弓起,头部和肩部宽大,前后腿和屁股很优美。是野牛。”[5]307-308
为了重新修复保留地被破坏的自然环境,露露无所畏惧,努力战斗,她坚信齐佩瓦人传统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生活,可以净化她的子孙后代,拯救她的族人。大自然能够唤醒内心最纯洁的本能。就连任意批准部落的开发项目、破坏部落自然环境的莱曼也因北美野牛时代的自然美景而唤起了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猎人的本能与冲动,也唤醒了印第安人的生态情怀:“野牛在淡淡的尘雾中移动着,冬日的淤泥黏在折断的草叶上,在它们的践踏下像雾一样缓缓升起。我注视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渴望油然而生。也许是潜藏在深处的猎人的本能吧,我想骑马去打猎,好美餐一顿。剥下兽皮,把兽肉剁成块,晒干,冷冻,用它浅色的脑浆鞣质皮革;做成帐篷,为我们遮风挡雨。”[5]308
作者鼓励小说中的人物回归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具有愉悦心情的魅力,治愈痛苦的能力,净化心灵的魔力,正像莱曼拉马丁说的:“到那儿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想离开了。”[5]186亲近大自然可以保持一颗平静的心。露露和伊莱就是通过和大自然保持亲近而获得了清醒的头脑和内心的平和。正是因为他们能够融入大自然,懂得如何与天地万物充分交流,感应到世间万物的美,充分汲取大自然给予的精神养分,才得以保持内心的感受和外在的感觉一致。这就是印第安人伟大的生态情怀。也是作者作为一位印第安后裔给予印第安族人的希望。面临当今的生态危机,人类也需要重新审视对待自然环境的态度,思考如何和谐、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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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en Xiaohong.A Study of Gary Snyder’s Eco-Ethnic Thoughts[M].Guangzhou:Zhongshan University Press,2008: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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