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阿拉伯古代悬诗中的沙漠因素——以乌姆鲁勒·盖斯悬诗为例

王瓅苑，陈 杰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阿拉伯民族是诗歌的民族，在贾希利叶时期，这一特点就开始显现出来。悬诗是贾希利叶时期7篇（亦说10篇）长诗的总称，也是早期阿拉伯诗苑里的一枝奇葩，是阿拉伯六七世纪早期诗歌的代表，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阿拉伯语称作“穆阿莱葛特”，字面意思是“被悬挂的（诗歌）”。悬诗采用“格西特”诗体，粗犷自然，反映了贾希利叶时期阿拉伯部落社会时期的社会面貌。

古时的说法是：贾希利叶时期，每年“禁月”在麦加城东100 公里处的欧卡兹集市上举行赛诗会，各部族的诗人竞相前往参赛，每年荣登榜首的诗作以金水书写于亚麻布上，悬挂于麦加克尔白神庙墙上，作为奖励，故称“悬诗”，亦称“金诗”。代表诗人是乌姆鲁勒·盖斯，其代表作是《悬诗》的首篇。乌姆鲁勒·盖斯的悬诗格律工整，且兼具音韵美的特点，也是阿拉伯早期诗歌走向成熟和日臻完美的标志，是阿拉伯诗歌史上经典杰作之一。它集中反映了这一时期文学作品的主要成就，在阿拉伯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伊斯兰教创立前阿拉伯文学的代表作，为历代文学家所推崇，在阿拉伯世界亦是妇孺皆知的名篇。

一、诗人的沙漠个性

贾希利叶时期，贝都因人以游牧的方式生活在气候极其干燥的沙漠中，长期沙漠的生存环境以及生活方式使得贝都因人的性格之中具有非常深刻的沙漠特质。沙漠广袤无垠，宽广辽阔，周边景致都一览无遗，毫无遮拦；沙漠中气候变化无常，时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时而低调平静，令人心旷神怡，投射在阿拉伯人的性格中，就表现出来多变、矛盾、极端、放荡不羁、天马行空、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性情。游牧生活，使得他们懂得随环境而变，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心意形式不受束缚，直接表达心意，毫不遮掩。

诗人乌姆鲁勒·盖斯（500 年～540 年）就是这种沙漠化的性格的典型体现。乌姆鲁勒·盖斯是纳季德地区肯达王国的一位王子，出身于王族贵胄，其祖父是铿德部落联盟盟主，一度被波斯王委任统辖希赖王国，其父曾统辖阿萨德与艾图凡两部落。诗人从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生活奢靡放荡，毫无节制，大部分时间在狩猎、酗酒、调情中度过。他喜好作诗，通过诗歌表现他放纵不羁的性格和充满冒险精神的爱情。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不符合宫中传统，父亲要求他做出改变，但他置若罔闻，结果被逐出王宫。他与一群青年朋友四处游荡，寻欢作乐，无拘无束。乌姆鲁勒·盖斯正是沙漠化性情的最好写照，不拘礼教，放纵不羁，充满了冒险精神，颇具浪漫主义色彩。乌姆鲁勒·盖斯是非常富有感情的诗人，喜欢直接表达心中所想，不受品行、良心和教条的束缚。诗人用诗歌直抒胸臆，毫无掩饰和矫揉造作，均是真性情的真实流露，尤其诗人善于运用大量修辞，因此他的诗歌更是充满了艺术感染力。

乌姆鲁勒·盖斯的诗歌大多是自己生活的写照。诗人在爱情诗中，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情感，他的情诗中充满了爱情冒险，诗人喜爱叙述爱情的场景，其中包含了大量诗人和其情人的对话，以及许多对女性美的生动描绘。诗人往往用描写、叙述结合的形式回忆享乐放荡的生活，毫不掩饰地体现出对这种生活的喜爱和怀念。诗人的爱情就像在沙漠中的流沙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诗人任由自己的情欲发展，并骄傲地通过诗歌表达着自己丰富的情感。这正是诗人放荡不羁、风流倜傥的生活的真实写照。

诗人后来遭遇人生突变，王国发生叛乱，父王被阿萨德人杀死，诗人被迫放弃游乐生活，奋起反抗，力图恢复失去的王位和继承权，但几经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他一再被捕，过着背井离乡的流亡生活，备尝艰辛与屈辱。这就像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一片黯淡，充满了坎坷。于是，诗人的诗歌创作主题开始转向自然，诗人的自然诗是他在沙漠中颠沛流离、与野兽为伴的生活的写照。诗人过去的奢华生活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流亡奔走的生活。诗人所描绘的仍是生活周边的事物，只不过周边只剩下严酷的环境和凶残的野兽，作者在描绘中流露出凄凉感伤的情绪，但也显露出力图恢复美好生活的坚毅，这和诗人早期放浪的性情大相径庭。世事的变故就像无情的风，将诗人的性情重新雕琢，诗人的性情由狂放不羁到后期的悲壮深沉，体现了环境变化的无情，世事无常，就像沙漠中的环境变化无常，过去的美好就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不可触及。不过，也正是这种人生的变故，让诗人为后世留下了爱情诗和自然诗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提升了诗人诗歌创作的艺术价值。

二、比喻喻体中的沙漠特色

在诗歌中，诗人运用了大量美妙的比喻，这也是悬诗的特色之一。诗人在比喻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中灵活多变，体现出了很强的表达力和渲染力，丝毫不矫揉造作。而诗人对于比喻喻体的选择，与他在沙漠中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是分不开的，充分展现出了沙漠的特色。

“姑娘们相互把烤肉抛来传去，喷香肥嫩，好似一块块绫罗绸缎。”在诗人追忆他与欧奈扎调情的场景时，诗人为姑娘们宰了自己的坐骑骆驼做烤食，用绫罗绸缎来比喻烤肉；“昴宿星座像珠宝玉带，闪闪烁烁挂在天边。”夜晚与情人私会时，诗人用珠宝玉带来比喻漫天星宿；“乌黑的秀发长长地披在肩，缕缕青丝似枣椰吐穗一串串。”用枣椰吐穗来比喻缕缕秀发。这时的诗人正处于身为一个王子的奢靡生活状态中，无忧无虑，每天饮酒作乐，恋爱幽会，因此诗人在作比时，选择的都是沙漠中极其珍贵的、美丽的绫罗绸缎，珠光玉带等王公贵族才能享有的珍品，这与诗人在沙漠中的奢侈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又何必眼中抛落泪珠串串，似利箭，把一颗破碎的心射得稀烂？”在描写诗人与法蒂玛分手的情景的一句中，诗人将泪珠比作利箭。阿拉伯人大多以部落聚居，沙漠中部落之间互有争夺，利箭既是保护自己，也是击退敌人的的有力武器。在这里，这个比喻是十分恰好的表述出了诗人与法蒂玛之间的纠缠的情感。

“我携着她的手溜出闺房，她用绣袍扫掉足迹，怕人发现。”这里作者很巧妙的运用了暗喻的手法，既描写出了“她”的轻盈，更是体现出了在沙漠中“沙”的特色，绣袍轻轻扫过，足迹便消失了，这是只有沙漠中才会出现的情景。

“光洁的胸口像明镜一般，白里透黄，像一颗完整的驼鸟蛋。”酥胸白里透黄比作鸵鸟蛋；“还有那双羚羊般娇媚的眼。”妩媚的眼比作羚羊的眼；“玉颈抬起，不戴项饰，似羚羊的脖子，不长也不短。”玉颈比作羚羊的脖子；“黑夜像一匹骆驼，又沉又懒，它长卧不起，使我不禁仰天长叹：”将黑夜比作长睡不起的骆驼；“少年新手骑上，会被抛下马鞍，壮士老将上马，衣衫迎风飞展。它奔腾不息，一往无前，好似孩子手中的陀螺呼呼飞转。腰似羚羊，腿如驼鸟，”骏马的腰比作羚羊的腰，骏马的腿比作鸵鸟的腿。这一系列的比喻中作者将各种或神似或形似的物体比作沙漠中所特有的动物。沙漠的特殊的气候条件对于这些特有的动物做出了自然选择，诗人自小生活在满是驮物的骆驼，奔跑的羚羊以及孵蛋的鸵鸟的环境中，这些动物在诗人眼中都是美好的，因此当诗人要对心爱的女人作比时，这些美好的事物就成为首先映入诗人脑海的喻体。

“纤腰柔软如缰绳，小腿光洁似嫩树干。”光洁的小腿比作嫩树干；“纤纤十指又柔又软，好似嫩枝，又如青蚕。”纤纤十指比作嫩枝、青蚕，“嫩树干”“嫩枝”代表了生机盎然的绿色；“枣红马丰满的脊背上向下滑动着鞍鞯，好似光滑的石头上向下滚动着雨点。”枣红马上滑动的羊粪比作光滑的石头上滚动的雨点。这些比喻无论对于现代的阿拉伯人抑或是贾希利叶时期生活在沙漠中的贝都因人来说，绿色、雨点都代表了水源，代表了生存之资，这也是极具沙漠特色的。

“夜幕垂下，好似大海掀起波澜，愁绪万千，齐涌心头，将我熬煎。喂，朋友！你可看见那乌云上方好似王冠，又似云中伸出了两手，那是电光闪闪。那闪电又象是僧侣的灯，在添油时拨动了灯捻。”而后诗人又将闪电、乌云堆积比作僧侣的灯及王冠，闪电、乌云堆积是下雨的先兆，是减轻沙漠炙热的温度以及获得水源的方式。因此，乌云对于诗人来说就像王冠一样尊贵，一样无法追回，无法得到，而闪电就像僧侣的灯，指向光明的灯，能够指引他为父报仇，这是他渴望得到的，就像在沙漠中他渴望得到水源一样。在最后的这一部分中，诗人对水赋予的情感，更加凸显出沙漠特色。

绫罗绸缎、珠光玉气、利箭、骆驼、鸵鸟蛋、羚羊、水源都是沙漠中所特有的事物，在悬诗中选择这些作为喻体体现出独特的沙漠特质。诗人对于这些喻体的使用驾轻就熟，并对后来诗人们的诗歌创作影响颇深。乌姆鲁勒·盖斯是一位具有丰富想象力及创造力的诗人，所以在理解他的诗歌时，需要读者仔细品味他的本体中的细枝末节，这有助于理解诗人对于喻体的选择。

三、诗歌结构中沙漠特征

悬诗的结构具有像沙子一般松散的沙漠特性。诗歌中的时空情景就像风中的沙尘一般随意飘洒，但诗歌的章节却又像流沙一样丝丝入扣、密不可分。诗歌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回忆旧事的情景引出全诗，第二部分着重描写了诗人的爱情冒险，第三部分则以写景状物为主，描绘了诗人的流亡生活。

第一部分诗人首先运用描写自己在朋友相伴下去凭吊昔日的情人和沙丘上的废墟的起兴模式，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引出下文。第一部分首句就奠定了诗歌回忆往事、悲伤感怀的感情基调，风沙无情，将昔日的宅邸变成了废墟，故人旧事已如同砂砾，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无处找寻。物是人非，作者的悲伤难以自已，站在废墟前，又想起了当年欢乐的时光，于是引出了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诗人的爱情冒险，回忆了和心爱的姑娘嬉戏调情，表白爱情，其中用了大量的修辞描绘了姑娘美丽的容貌和优美的体态。诗人回忆了达莱·朱勒朱丽欢聚那一天为姑娘们宰杀了骆驼，回忆了钻进欧奈扎的驼轿，回忆了夜晚幽会孕妇，回忆了法蒂玛要和他一刀两断的场景。每一小段回忆之间都没有什么关联，回忆之间富有跳跃性，极具独立性，体现出了诗人在回忆时甜蜜幸福的心境，一个个幸福的瞬间就像碎片一样在眼前一一浮现，又从一个侧面展现出了诗人当年作为公子哥风流倜傥、狂放不羁的性格。诗人又用大量的篇幅回忆了一次夜间与情人幽会的历程，诗人用丰富的修辞对情人美好的身形进行了详细的描绘，表现出诗人对情人无比的爱恋。

第三部分诗人着重转向对景物的描写，诗人首先描写了自己在荒无人烟的谷地流浪的生活，只有嚎叫的狼为伴，通过和狼的对话，表现出诗人当下凄惨落魄的窘境。随后，诗人笔锋一转，画面又变成了诗人清晨骑着骏马奔驰捕猎的场景，骏马高大俊美，诗人在马背上意气风发，捕猎收获颇丰，众人在野外聚餐兴高采烈。这段回忆看似与前文冲突，但与前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显现出当下诗人处境的艰难，当年意气风发的生活已经如同流沙一般消逝，难以寻回。最后诗人描绘的画面中出现了乌云、闪电、暴雨、洪水、岿然屹立的山峰，生动地再现了大自然的险象，给人以强烈的画面感和紧迫感，通过自然环境的严酷衬托出作者所处环境的艰难，反映出了诗人心境的悲壮和坚毅。

可以看出，诗歌的结构体现出了诗人随意组织、自由挥洒的特点。诗歌以几节为一个段落，段落前后在意义上并没有显著的逻辑联系，叙述的顺序也体现出了很强的随意性，并没有非常严谨的结构特征，诗句的顺序有时可以颠倒或重排，甚至单独成诗。这种流沙般松散的结构一定程度上源于游牧生活的动荡不定，诗人创作一首长诗往往不是一气呵成，而是陆续吟诵出来的，因此诗歌的段落结构上显得松散、逻辑性不强，在空间与时间上有时显得跳动性很大。诗歌中描绘情景所用的笔墨亦不尽相同，往往随着作者心境变化而变化，比较诗歌中的几个段落可以看出，往往作者会着力描绘记忆中美好的场景，所运用的修辞也更加丰富生动。这种发自诗人内心的创作自然会蕴含诗人丰富的情感，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

从美学的角度看，诗歌松散的结构所产生的这种时间与空间的跳动，正好为读者或听者留下一段段空白，给他们充分的想象空间，让他们可以充分体会诗歌所表达的意境。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豪放不羁的性格，也在这自由的创作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创作，才使得诗歌是诗人最真实的情感展现，才使诗歌具有如此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四、结语

悬诗是阿拉伯古典诗歌的代表，对后世阿拉伯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有不朽的历史价值。悬诗中除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沙漠特色之外，也是诗人所处的那一时期的历史记载者，为后世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料，使我们了解到当时阿拉伯人的政治、生活情况。乌姆鲁勒·盖斯是悬诗的代表诗人，是阿拉伯古典诗歌的鼻祖。诗人早期奢华的生活和后期坎坷的经历，使他留下了爱情诗和自然诗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作品。他的作品充分展现出悬诗的特点，即具有丰富的沙漠因素。具体的表现包括：诗人早期作品表现出的放荡不羁、风流倜傥，以及后期作品表现出的悲怆深沉，体现了典型的沙漠民族特点；作品中的修辞，尤其是比喻，大量体现沙漠因素，展现出了浓郁的沙漠风情；诗歌的整体结构松散随意，描写自由流畅，包含情感，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这些在悬诗中体现的沙漠因素，集中体现了沙漠中生活的贾希利叶时期贝都因人的生活面貌和风土人情，展现了游牧民族的豪情。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和自由挥洒的诗意，体现了极高的艺术价值，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无愧为阿拉伯诗歌中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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