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价值观对藏族聋人身份认同影响研究:基于两位藏族聋人的身份叙事

2014-08-15 00:47谢钰涵
绥化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聋人藏传佛教藏族

葛 琛 谢钰涵

(1.四川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四川成都 610068;2.捷克共和国帕拉茨基大学教育学院 捷克奥洛莫茨 77140)

自20世纪80年代的“聋人文化运动”之后,“聋人文化”逐渐从一种研究对象转化为一种研究范式,Glickman教授的“聋人身份认同”正是基于“将聋人理解为一种少数文化群体,而非一种残疾群体”的背景下提出的。几十年来,诸多西方学者从“聋人身份认同”的类型、发展、影响因素、与自尊的关系等不同的角度展开了较为充分的研究。

目前国内鲜有学者进行此类研究,更未见学者涉足少数民族群体聋人身份认同的研究,本研究以藏族聋人为研究对象,做一个初步的尝试。藏族是我国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之一,近600万的藏族同胞主要分布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具体又可分为西藏、青海、甘南、川西、滇西北等几个单元。也有部分藏族同胞生活在尼泊尔、不丹、印度等国家。

生活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环境的藏族民众,他们在与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斗争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一种崇拜自然万物的原始宗教,人们一般称其为“苯教”。直到公元7世纪后,佛教从中原和尼泊尔传入西藏,与当地本土的苯教发生了激烈地碰撞,在长期的斗争过程中,它们相互吸收,相互融合,从而形成了独具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的宗教文化——藏传佛教。藏传佛教也逐渐成为藏族宗教文化的主体,几乎成为了藏区的一种生活宗教[1];在藏族聚居的青藏高原及周边地域内,藏传佛教僧侣众多,这些僧侣周围维系着庞大的普通群众,起着道德的示范、引导和教化作用,社会大众也以佛教伦理来维系日常生活行为[2]。藏传佛教的伦理深入人心,由它支撑的藏民族以诚实守信、利他共处的特点而闻名。这种求善利他的人文环境会对身在其中的藏族聋人产生影响,而秉持这种宗教价值观的藏族聋人在认同自己身份时,也有不同于其他民族聋人的特色。

聋人身份认同(Deaf Identity)是美国教授Glickman于1993年提出的概念,指的是聋人个体,包括重听人士对自己群体的文化内容以及自己聋人身份的承认。聋人身份认同具有四种不同的表现形式,第一种是听人文化认同(Hearing Identity),即倾向于认同听人文化;第二种是边缘性认同(Marginal Identity),即对听人文化和聋人文化都难以认同;第三种是聋人文化认同(Deaf Identity),也叫沉浸性认同(Immersion Identity),即倾向于认同聋人文化,并沉浸其中;第四种是双文化身份认同(Bicultural Identity),即对聋人文化和听人文化都认同的倾向[3]。也有学者将第四种双文化身份认同更细分为三类[4]:其一,平衡的双文化身份认同(Balanced Bicultural Identity),即对听人文化和聋人文化都持基本一致的认同态度;其二,更倾向于聋人文化的双文化身份认同(Deaf-Dominant Bicultural Identity),虽然对聋人文化与听人文化都认同,但是相比之下,更倾向于认同聋人文化;其三,更倾向于听人文化的双文化身份认同(Hearing-DominantBicultural Identity),与更倾向于聋人文化的双文化身份认同相反,指在对听人文化与聋人文化都认同的情况下,更倾向于认同听人文化。

虽然学者们对于聋人身份认同的发展过程有不同的解释和理解,但多数研究者都认为双文化的身份认同,即对聋人和听人文化都能接纳和融入更有利于聋人自尊的发展与自我价值感的形成[5],更有利于聋人的健康生活。

在诸多因素对聋人身份认同的影响问题上,诸多学者形成了普遍的认识,认为听力损失的程度、教育背景、家庭环境、父母的态度和受教育情况、交流方式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聋人身份认同的发展。比如,Yale Bat-Chava教授认为,在特殊学校(聋人学校)中读书的聋人较在普通学校中读书的聋人更倾向于认同聋人文化,更容易形成聋人文化认同[6];Joanna Kossewska教授2008年的研究显示,父母对待有听力障碍孩子的态度和教育方式与孩子身份认同的形成成正相关[7];Irene W.Leigh和他的同事研究表明:聋人父母的听力状况对其身份认同的形成有显著的影响[8];2010年,Rachel Sutton-Spence用叙事的研究方式证明了手语的使用在聋人身份认同发展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9]。

二、藏族聋人身份认同的故事

笔者及部分同事自2004年起就在川西藏区做有关藏族文化与教育关系的人类学考察,我们发现,虽然当地的特殊教育发展迟缓,残疾人康复、治疗、劳动就业等各项工作相对落后,但当地藏族聋人却表现出了较为积极的身份认同。

在此,笔者记录了两位藏族聋人的故事并进行分析:

(一)小A的故事

小A,女,22岁,在校大学生。

2岁时,因为拉肚子、发烧,在医院注射了抗生素后失去听力;父母伤心难过,想尽了办法,也寻求过活佛的帮助,终究没有治好她的耳朵,稍大后,父母离异,她与母亲一起生活,父亲依然很爱她,经常去看望她,并为她提供了大学期间的所有费用;接受过早期语言干预,但效果并不好,所以选择了特殊学校读书,在学校与老师、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在家庭和学校中主要的交流方式都是手语,认为使用手语很方便,但是聋人如果能够开口说话会更方便;经过努力,小A考上了大学,学习计算机艺术设计,虽然担心自己毕业之后的工作,但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总的来说,是一个乐观、自信、坚强的女孩。

1.对自己聋人身份的认识

小A对自己聋人身份的认识是积极、乐观的。

“我小时候不懂,也没有觉得难过,只是爸爸妈妈比较难过。但是我上学后,爸爸妈妈看我那么高兴地去上学,就不再为我难过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有很多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别人(听人)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

当问到喜欢的交流方式时,小A表示:“我觉得最好是手语和口语都会,这样才方便和其他人交流。而且,还要会藏手语,毕竟我们是藏族。”

在今后的婚姻、工作问题上,小A表示:“主要是看缘分,如果有缘分的话,听人和聋人都是可以的。但是,最好是藏族,如果是汉族的话,家乡太远,文化差异也太大。”“……还是考虑回家乡找工作,离家近!”

2.对听人文化与聋人文化的认识

小A受过良好的教育,书面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强,能完全理解“听人文化”与“聋人文化”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并对两种文化都表示认同。

小A理性、客观,能够正确地对待曾经遇到过的不好的事情,“其实,我不太同意一些聋人朋友的意见,他们总是认为听人不好,聋人好;我觉得听人里有很多好人,聋人里也有很多不好的人,主要看我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并且明确表示了她与听人、聋人的关系:“我喜欢听人朋友,也喜欢聋人朋友,我有很多听人朋友,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我觉得他们很好;我也有很多聋人朋友,特别是在特殊学校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但在被问及藏族听人和汉族听人是否有差异时,表示:“感觉藏族听人更好亲近一些,对我们更好,也许因为我是藏族的原因。”

(二)老B的故事

老B,男,58岁,木匠、泥水工。

老人是先天性听力障碍,有残余听力,父母和兄弟姐妹听力都正常;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主要使用“自创手语”与他人交流,因为与村民们相处时间很长了,大家互相能够明白他的“手语”表达的意思;老人已婚,和妻子育有一双儿女,妻子、儿女听力都正常;老人是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工师傅,还精通泥水工,经常走村串户帮助村民修建房屋、做家具等,因为他为人忠厚、手艺精湛、收费也较为合理,他在当地深得村民尊重,很多村民也都请他做事情。

1.对自己聋人身份的认识

在村民的翻译下,我们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了解了老人和身边听人以及聋人朋友的关系:“我虽然听不见,说不出,虽然和大家有点不一样,但我觉得也没得啥子,我们一起做事,一起喝酒,很开心。”“……我喜欢和他们(听人村民)一起耍,没有觉得不舒服,他们说啥子我都懂,他们也懂我,都一样的……我也经常帮他们修房子、做柜柜,他们要做什么我都懂。”“我认识的哑巴很少,这个地方没得好多,跟他们也好耍……”老人善良平和,认为“身边的人对我都好,我们村子里面没有嘲笑我的人!”和小A一样,老人也觉得“会说话当然最好,但是是聋人嘛,还是要会用手语。”

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老人满意又自信,“我手艺好,很多人请我做事,挣钱养家没有问题。”对于未来,老人也充满了希望,“我的两个娃娃都听得到,儿子已经上班了,女儿还在读书,对我都多好的,我也不操心了。”

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在整个访谈过程中,老人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平和的笑容。

2.家庭关怀及社会支持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提到的“社会支持”不涉及政策福利层面的支持,主要是指社区人文环境提供的支持。

老人的妻子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农家妇女,每天除了要在地里干活、喂养牲畜外,还要照顾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很是劳累。谈起自己和老人的婚姻,这位阿姨有些害羞:“当时嫁给他的时候,也还是想到他听不到有点不方便,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人很好,这个更重要点,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多好的。”面对老人的女儿,当我们问及“有没有因为自己的爸爸是聋人而感到过尴尬甚至丢人?”,女儿很急切地摇头,说:“没有没有,没有觉得丢人,也没得啥子丢人的。但小时候不懂事,不晓得为啥子爸爸跟别人不一样,不说话;大了就晓得了,多心痛爸爸的。”“爸爸说他听不到是他的罪,这辈子罪还完了,下辈子就好了!其实我们懂爸爸的意义,这些‘罪’他还了,就不用我们还了!我们就平安幸福了!”

老人周边的朋友以及同村村民对老人是赞叹有加:“他做的木工活路恐怕是我们这一带做的最好的哦!”“人很好,家具做的细,工钱也要得少。”对于老人是聋人这一现实,大家表现出了更多的同情与关心:“他们家娃娃大了,现在过的好了,以前还是苦哦,我们就多找他来做事情嘛,他也晓得大家要帮他,所以做得很好。”“他听不到,也说不来,还是多造孽的,我们平时喝酒的时候就喊到他一起,闹热一下。”

(三)两位藏族聋人身份认同小结

我们用叙事的方式记录了两名藏族聋人的故事,从他们故事的片段展示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位聋人拥有较为健康的身份认同,他们对聋人、听人两种不同的文化都不抗拒,都能接受并且融入,倾向于既认同听人文化,也认同聋人文化,属于双文化身份认同这一类型;在认真分析了影响其身份认同的诸多因素,诸如:听力损失的时间、程度,交流方式,受教育的程度与背景等等之后,我们发现,若按前人的研究结果分析,小A听力损失的时间较早,父母都为听人,受教育的程度也较低,上大学之前没有在普通学校接受教育的机会,手语为几乎唯一的交流方式,这些因素都很难使小A形成双文化身份认同;而藏族老人B的情况更明显一些,他先天性耳聋,听力损失的时间早,程度也较重,交流方式简单又原始,受教育的程度极低,家庭环境也较差,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聋人,一切因素似乎都指向于老B应该更倾向于听人文化、甚至形成边缘性身份认同。而现实却与这个假设背道而驰,笔者通过长期的调查分析,发现对藏族聋人身份认同的影响,除了听力状况、家庭环境、教育背景这些常规的影响因素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藏传佛教的宗教价值观。

藏传佛教的宗教价值观从两个渠道影响着藏族聋人的身份认同:其一,作为藏族聋人本身,他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决定了他们对自己聋人身份的认同。其二,藏族聋人生存的环境深受藏传佛教的滋养,平等利他的公众环境为身处其中的藏族聋人创设了良好的人文氛围,利于他们形成健康的身份认同。

三、宗教价值观——藏族聋人身份认同的重要影响因素

如果我们以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观念文化的文化三分法来看待文化环境的话,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分别是文化环境的表层和中层内容,观念文化才是文化环境的深层内容,深层内容是文化环境的核心,制约、影响着文化环境的表层和中层。学界研究提到的聋人身份认同的各种影响因素都属于物质层面及制度层面的因素,也就是文化环境的表层及中层,而非核心因素。对于藏族聋人来讲,其宗教价值观无疑是存在于文化观念层面,也就是核心层面的影响因素,它制约着处于文化中层与表层环境的其他因素。

藏族是一个全民信教的民族,藏族佛教几乎成为藏区的生活宗教,其秉承的佛教戒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促成了藏区发扬慈悲心,坚持利他行为的伦理准则。藏民族在宗教教义影响下形成的价值观,诸如:涅磐解脱的人生观、求善利他的道德观、慈悲为怀的生命观,成为了藏族聋人身份认同的重要影响因素。

(一)涅磐解脱的人生观

藏族的佛教人生观使不同阶层的藏族信徒有了个人生命的终极托付,即追求“来世”和“佛国”的终极价值[10],今生的苦是来世的甜,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从对自己的来世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成佛是否有益的立场出发。这一无限开放的心灵境界和终极性的价值追求丰富了人生趣味,提升了人格境界,也消解了精神的烦恼和内心的紧张。

藏族聋人在这样一种终极价值观的影响下,他们的心境很自然地处于一种宁静、坦然、达观、淡泊的状态:无论自己是一个聋人,还是一个正常人,都是一个为了“来世”和“佛国”而受苦的普通人。解决了生命和价值的终极关怀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现实生活中的自卑、焦虑等情绪障碍,对自己的身份也就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更为积极的认同。

(二)求善利他的道德观

“求善”是藏文化精神的基础,藏族的“求善”表现为极度的“利他”[11]。在“利他”精神的影响下,多数藏族信徒都具有善良、平等、友好的品德。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讲,任何一个道德主体都竭力破除自私自利之欲,树立众生的观念,把“一切为了众生”作为自己毕生的道德价值追求,造就了藏民族谦恭、宽厚、和谐的德行和博大的胸襟。这种善良慈悲、利益他人的道德意识增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融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利于缓解人际关系的矛盾与紧张,建立和谐的生活秩序。

求善利他的道德观为藏族聋人,甚至整个藏区残疾人的生存创造了和谐的人文环境,周围的群众对他们宽厚、谦恭、乐于奉献,为残疾人提供了健康的非政府力量的社会支持,这也是藏族聋人能够积极认同自己身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慈悲为怀的生命观

藏传佛教是一种具有强烈生命情怀的宗教,以生命至上、至善的慈悲之心关注生命,对一切有情众生都倍加呵护,包括对动植物也持恻隐、不忍之心,倡导不仅要爱护动植物,还要爱护它们的生存环境。

藏区群众对于包括所有动植物在内的生命都有恻隐之心,更何况是人的生命。残疾人虽然身有残障,聋人虽然听不见,但他们依然是有生命的,是需要人们尊重和爱护的。身为聋人,他尊重爱护自己的生命,身为听人,他尊重爱护身边的任何生灵,藏族聋人在这样的人文环境中,尊重他人,也被他人尊重,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积极的身份认同。

四、结论

文化的深层结构影响制约着文化的中层以及表层结构,宗教价值观是藏族文化的核心观念,它影响制约着藏族群众的思想行为;因为藏传佛教所具有的慈悲利他的道德意识,追求“来世”和“佛国”的生命观以及强烈的生命情怀,藏族聋人自身因其坚定的宗教观念、信仰而心怀慈善,藏族社区也为身在其中的藏族聋人建立了健康和谐的人文环境,这些宗教价值观以及这样的人文环境对藏族聋人身份认同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作用,促使藏族聋人形成了更健康的身份认同。

[1]乔根锁.论藏民族在宗教影响下的传统价值观[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2):41-49.

[2]华热·才华加.藏传佛教伦理观评说[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6):86-91.

[3]Glickman,N S,Carey,J C.Measuring deaf cultural identities:A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J].Rehabilitation Psychology.1993(38):275-283.

[4]Thomas K H.Development of deaf bicultural identity[J].American Annals of the Deaf.1997(2):89-93.

[5]胡雅梅.聋人大学生身份认同研究[D].辽宁师范大学,2005.

[6]Yael Bat-Chava.Diversity of deaf identities[J].American Annals of the Deaf,2000,(5):420-428.

[7]Joanna Kossewska.Personal identity in deaf adolescents[J].Psychological and PedagogicalSurvey,2008(2):67-75.

[8]Irene W Leigh,Alan L Marcus,Patricia K Doboshetal.Deaf/Hearingculturalidentityparadigms:modification of thedeaf identity development scale[J].Journal of Deaf Studies and Deaf Education,1998(4):329-338.

[9]Rachel Sutton-Spence.The role of sign language narratives in developing identity for deaf children[J].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2010(3):265-305.

[10]陆洋.对藏传佛教伦理思想的认识与思考[J].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10(1):60-63.

[11]巴登尼玛.文明的困惑——藏族教育之路[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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