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闽峰
(中山大学新华学院,广东 广州518034)
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是莫言构思十年后一气呵成的一部宏篇巨著。 作品以主人公西门闹轮回中化作驴、牛、猪、狗、猴等动物为视角,反映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变迁,将历史娓娓道来。 在这部书中,莫言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通过地主西门闹个体生命的几次轮回,揭示了生命一步步蜕变的挣扎与探索。
“六道轮回”这一古老的民间文化观念来源于佛教,是指生命永不停息地在天、阿修罗、人、畜牲、饿鬼及地狱这六道中重复接受生死,经历痛苦。 从某种程度上讲,佛宣扬痛苦的终极意义是宣扬悲悯和解脱。[1]在《生死疲劳》中,虽然莫言也写到轮回,但轮回已不再是单纯的劝诫和规训,它在这里已经内化成了小说的一种文体因素和形式力量, 变成了贯通小说的一个特殊多维的视角。莫言采用轮回视角极大地拓宽了叙述的边界,使一个叙事自我(西门闹)在文本中自然而然地幻化成若干个“经验自我”( 驴、牛、猪、狗、猴),使读者获得更加宽广的阅读视野,以完成对历史的观看。
人生的一大特点就是对未来的不可知性,在读这部作品之前,我们难以想象首次轮回中蜕变为驴的西门闹的生活走向将会怎样,他的地主人格会与驴子的天性碰撞出怎样的火花,他会怎样对待那些忘恩负义之人……种种疑问和困惑令读者展开对后文的想象。 在故事中,西门闹无法弄清楚他再次投胎后是否也只能沦于畜生道中、阎王将他投胎于昔日长工家为驴是何用意、驴性与人性应该作何选择、有前世记忆的他又应该怎么面对新的生活?
由人投胎为驴的西门闹是充满了困惑与愤懑的,因此,西门驴是那么狂野不羁。 在地府时,地主西门闹不断思索善举众多的自己为什么会被黄瞳以土改之名一枪崩死,还冠上了欺男霸女、搜刮民财的恶名。 所以当他几番申冤却被阎王以驴的形态扔到人间的时候, 他对过去迫害他的人充满了怒火, 这种愤恨充斥了他为驴的大半辈子。 “宽恕”与“看透”这两个词语在这一时期是跟西门闹万万擦不上边的。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把自己代入驴的身份中,他还是那个大地主,看到陷害他的三姨太和黄瞳在一起时怒火沸腾, 看见自己收养的长工娶了二姨太时心中痛骂两人败坏人伦, 遇见对自己忠贞未嫁的发妻白氏时吻了她的额头……种种现象揭示了第一次转世的西门闹初期的状态是迷茫的, 他曾说要为牢记痛苦和仇恨不要孟婆汤,这是“西门闹”所主宰下的“西门驴”的思想。
理想化与不可知性相冲突, 注定了西门闹为驴初期的迷茫, 但是这期间有三次的际遇使他的思想由 “西门闹”转化为“西门驴”:其一是被铁匠钉铁蹄,此举让西门闹感觉到了为驴的存在感,同时,他已体会到西门闹已死这一不争的事实, 驴的身份产生的功绩可以得到众人的肯定,何不好好享受?其二是驴子到了发情期遇到母驴所产生的愉悦感,在欢愉过程中得到了身体的享受,还为保护母驴用铁蹄屠狼,得到了村民的尊敬。其三是成为了县长的坐骑,受到无数人的拥戴。
由此可知,存在感决定了西门闹的内在角色转变。人越发强大,就导致他的存在感越强,如同名人举手投足都被四方关注, 街头的陌生身影在眼前经过人们却漠不关心一样, 存在感体现了人的外在价值或说是潜藏心底的自我认同感, 而对实力不足者来说只是虚荣。 西门闹为驴时的几次际遇都没有让“西门驴”的存在感维持太久,“西门闹”意识的觉醒分别在他听到自己发妻被没来由的强刑逼问、见到发妻为护西门祖坟被砖头拍打这两个时段复苏, 体现出他对发妻的深深眷恋之情。 由于把人的情绪代入了驴的身体中,西门闹干什么都得不到自我的认同,只有在他真正承认自己的新身份的时候,才会得到解脱。
驴的一世过完后,西门闹依次转世为牛、猪、狗、猴,终归人道。 在后几次生命经行的轮回中, 西门牛那一世更倾向于无私奉献。他在有生之年舍弃了西门闹的执着,而将其演化为一种昂扬的斗志融入了自己灵魂深处。 他为自己的当年长工、 单干户蓝脸尽心尽力, 可谓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最后还在亲生儿子西门金龙残暴鞭打的折磨下,慷慨赴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 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2]由此可见,他的死令文化大革命中迷失的人们清醒了许多,高密东北乡的“义牛之冢” 更是明确体现了西门闹的灵魂升华。 这一点在他为猪时奋不顾身为救落入冰河中的儿童时也反映了出来,他的意志超脱了物种的限制,再经波折他也仍能活出新的风采,绝不会再沦陷于自己第一世的往事中不可自拔。
投至猪胎时,西门闹已经学会了享受,虽然起初懊恼落魄于猪这种“肮脏的畜生”身上,比如,“母猪的肚腹前,只留下十只小猪, 余出两只有效奶头。 它们已经被其他的小猪嚼得肿胀发红, 看到它们的样子我就感到恶心。我知道,只要噙住了母猪的奶头,我就会被猪性擒获,猪的性情,猪的爱好,猪的欲望便会随着乳汁灌注到我的血液里, 使我成为一头仅仅是残存着一点人类记忆的猪,完成这次肮脏、耻辱的轮回。 ”可他因猪的天性,很快就释然了:“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到了我的唇边,我不由地吧咂了几下舌头,呜呀,上帝,想不到猪的乳汁,我的猪妈妈的乳汁,竟是如此的甜美、芳香,犹如丝绸,犹如爱情,顷刻问让我忘记了耻辱……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只奶头抢到嘴里,几乎把互助的手指也噙住了。 ”[3]可见,西门猪已经舍弃了西门驴的愤懑和西门牛的倔强,变得更为随和、包容了。
而后与黑猪刁小三争夺交配大权、 撞死以阉割牲畜为乐的许宝、得猪王之名、咬掉欲强暴自己一世发妻的洪泰岳下体快意恩仇度过了大半世,但他并没有沉沦于当“猪王”的快乐,而是通过自我牺牲超脱了猪的境界,在末年回首往事时深感荣辱受尽,以营救落水于冰河中的儿童这般壮举终结猪命,进入更高境界的轮回。
在他为狗的那第五世中, 生活态度虽看似与为牛那一世的兢兢业业相近,区别是更加注重自己本体的生活,成立了以小县城黑背狼犬为核心的狗协会, 并当上了总会长,显示出更多的睿智。 他还提到“我们通过气味感知世界,通过气味认识世界,通过其为判断事物的性质并决定我们的行动,这是我们的本能,并不需要特殊训练……我对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在狗面前,你没有隐私,也没有秘密,一切袒露无遗。 ”[4]在这种天赋的促使下,西门狗洞察世事的眼光更为敏锐, 足见这是他历经轮回之苦后抵达的极高境界。
阎王的用意是让西门闹消除仇恨, 这在前几世时光中他都不曾获知, 可这并未阻挡他的观念转变。 西门闹在第二轮转世的牛身上学会了抗争与拼搏,在第三轮投胎为猪之时已成享受的姿态,在第四轮变身为狗时已不见地主西门闹的影子,五赴阎罗殿时仇恨之火只剩零星,这正是他历经生死疲劳之后的感悟。
莫言着笔最少的是转世为猴的西门闹, 在畜生道的轮回中,猴是西门闹作为动物的最后一世,从驴的倔强到牛的辛勤,到猪的智慧,再到狗的安逸,西门闹转世后的生活逐渐向人类社会靠拢,而猴子身为灵长类物种,是最聪明的一种动物,可以看出,在此期间它充当了兽与人的一个过渡点。 此时小说的叙事视角也从之前的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旁观者视角),西门猴展现出的风姿与一般猴类无二,原文叙述中表明“西门猴”的“西门”二字已被抹去,这些都体现了西门闹超脱小我,仇恨之火完全熄灭的转变。
书末的蓝千岁( 西门闹最后一次轮回)对着他的爷爷细说自己前几世风云时已转为旁观者的口气述说,自然而然地对应了阎王的初衷。 可以看出, 西门闹的灵魂经历几番风雨后终于被阳光所照耀,西门闹的仇恨因轮回逐渐被时光化解。
莫言以《生死疲劳》为题,不仅要我们学会宽恕,更要我们学会坚强。 西门闹的感悟是在数番生死至疲劳的基础上产生的,是现实社会人生的折射。 人生疾苦众多,我们注定无法将其一一看淡笑谈伤痛,可日子仍会继续,时间巨人不会因你我一时的消沉而停下前行的脚步, 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是照亮我们眼前路的光明。 西门闹在为牛时以奉献杀身成仁,在为猪时以撒欢乐处生活,及轮回为猴时已具备人的不少理智。 几度轮回, 痛苦在他的生命中逐渐褪色, 蜕变成了对待生活从容的态度。对生命只有一次的我们来说,强大就应当是享受命运为我们准备的每一道菜。
[1] 李明刚,论《生死疲劳》轮回视角下的佛性拯救[J],科教文汇,2009(8)
[2] 莫言,《生死疲劳》[M], 作家出版社,2012 年12 月, 第1版,第123 页
[3] 同上,第145 页
[4] 同上,第16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