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予,徐 蓉
(1.湘潭大学 历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0;2.苏州市建筑科学研究院,江苏 苏州 215011)
布林顿的《西方近代思想史》一书,对西方近代思想史的多向性特征进行了论述,作者认为西方近代思想发展历史中呈现出的多向性特征与近代西方社会民主多元化发展的历史轨迹是互相契合的,因此“它不仅丝毫不是弱点,而且在事实上是我们的伟大力量之一”[1]11。本文拟从思想史的多向性特征入手,对其思想内容的多向性、相同及不同时代思想关系的多向性以及研究方法的多向性等四方面进行归纳梳理。
一提起人文主义,人们便会用“自由” “光明” “反专制”等词语来形容它。实际上人文主义的性质极为复杂,必须进行具体分析。布林顿在《西方近代思想史》一书中将人文主义者分为“富赡”与“简约”两派。“简约派”又称“古典派”,他们“清澄、端庄、敬重权威,不信异常、反常与不合轨之事”[1]22。布林顿认为,“简约派”的生活与思想方式大多源自中世纪修道士的教规,对近代史的形成几乎无任何作用。“富赡派”则“弃绝一切权威,殆不独于中世教会为然……他们乃敢于我行我素之人,因为他们信任他们自己的天赋能力,信任某种内在于他们自己的主宰”[1]26。因此,“随着文艺复兴,人类今世的生命似乎拥有了一种直接的内在的价值,拥有了一种激动人心的存在意义”[2]256。
“富赡派”的画家与文学家们将神与上帝刻画成凡人的形象,且还塑造出敢于蔑视上帝的人,其实这是借中世纪的“文艺复兴”来表达他们对现有秩序的不满和获得自由平等的渴望。但人文主义者在美术和文学领域里的表现与追求,并未波及到思想政治领域。可见一种思想在不同领域里的表现并不都是一致的。不过,人文主义思想中也确实不乏民主自由的思想,如弥尔顿的言论自由、锡德尼的主权在民等,但这些思想只是在知识分子上层贵族圈中传播,因而无法对当权者施加压力,无法引起下层人民的共鸣,也就难以对近代的形成和发展产生比“新教运动”和“启蒙运动”更突出的影响。
人文主义确实与中世纪有着很重要的联系,这种联系在美术、文学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因此摒弃一切秩序、追求绝对自由平等的是他们,对近代形成发展影响最深的也是他们。人文主义者并不都是“自由” “光明” “反专制”的斗士,在他们中间有的人行为、生活方式与中世纪修道士几乎没有差别,有的人还提出君主专制、君权神授的主张,而提出民主自由、主权在民的学者,则多专注于理论建设而非付诸实际行动。凡此种种,正是人文主义思想历史发展多向性的表现。
“法国大革命”后,欧洲初步形成的近代世界观在反思“启蒙思想”的运动中开始调整、修正。而19世纪“是一个思想异常分歧的时代,一个多向性的时代”[1]265,“19世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欧洲城市的残垣断壁中才告终结”[3]的。
布林顿将19世纪思想分为“中央派” “右派” “左派”等三派。“中央派”信仰自由、进步与科学,是19世纪思想的主流。“中央派”提倡凡事都应温和,如温和的民主政治、温和的民族主义等。他们追求高度的个人企业经营自由,同时以严格的道德典范和教堂礼拜活动作为对自身追求经济利益的调节。“中央派”的道德观是追求一种平衡,也就是说在经济领域以达尔文优胜劣汰法则为尚,而在社会生活领域则要追求社会行为的合乎礼法和生活上的井然有序。因此,以其“为基础的西方社会中,有伟大的工业和科学进步,有悬殊的物质不平等,然而同时在下层阶级又有向所未有的较高的物质生活水准,有生气蓬勃而形形色色的思想和艺术的蔚盛”[1]265。
19世纪的“右派”,一部分是以传统基督教宇宙观和传统心理学来攻击“启蒙思想”的,如梅斯特、柏克、纽曼等。梅斯特“是一个反动派,一个认为凡新的都不能是好的、凡好的都不能是新的之人,一个认为中世纪公教的合成体永久正当有效之人”[1]227。这种极端守旧者毕竟是少数,因此影响也较小。柏克则相信新的、实验性改革存在的必要性和发生的可能性,但从柏克的著作中充斥着大量奥古斯丁和阿奎时代的词汇这一点来看,用“悲观主义”来形容他是绝不为过的,所以“启蒙思想”在柏克看来只会带来灾难。纽曼“倾向保守政治,倾向维持社会经济关系的现存体系”[1]236。相比柏克,纽曼则是因无法预知“启蒙运动”会带来什么而主张维持现状。“右派”中的另一部分以其对民主态度的不同而分为“保守民主派”和“反民主派”。前者支持公开观点,主张新闻和投票选举自由,憎恶拜金主义与物质成功;后者则视民主为一种廉价、令人作呕的“物品”。
在19世纪的“左派”中,“民主派”主张在实证主义与唯物主义中找寻改革良方,“马克思主义”一派则欲以暴力革命来改造世界。两者的相同点是:都以“启蒙思想”为其思想渊源;都反对传统基督教,否认“原罪说”和“超自然说”;都相信人的本性是乐观、积极向上的。不同点是:教义严格程度不同,“民主派”虽也倾向集体主义,但保留了最低限度的自由主义信仰;“马克思主义”一派则教义系统,组织严密。所以布林顿称马克思“乃18世纪哲学家的唯物主义与唯理主义宇宙观之一最正统的继承者”[1]264。自由平等是“马克思主义”一派坚持不舍的课题,为此即使使用暴力革命也在所不惜。
19世纪是思想异常分歧的时代,上述三派不仅在思想派别上呈现多向性发展,而且其思想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多向性的:“中央派”对西方中等资产阶级影响深远;“右派”中的“民主派”与“反民主派”对后世的影响最为突出;“左派”的马克思主义思想造就出了一个冲破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社会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阵营。
“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之间并没有遽然的断裂或容易划分的界限,除经院哲学之外,中世纪的其他思想习惯也在欧洲许多地方流传到了16世纪,反过来在中世纪也有用文艺复兴时期那样的方式看待人类和人类世界的先例。”[4]人文主义与中世纪并不是简单的相对立关系,人文主义发轫并发展于中世纪,它力求突破权威,摆脱经院学派的规则以求得自由,但仅止于知识分子贵族圈内的思想交流,这种思想传播方式实在难以产生如“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那样深刻的影响。人文主义学者虽然也辛勤地从事人类心智的开拓工作,但“以一己的学术地位自傲,几乎具备学者的传统弱点—虚荣、贪得、好争、深怕犯错”[1]18。这些特点与中世纪经院学者没有太多的不同。布林顿认为与其将人文主义者看作追求自由的斗士,倒不如将其视作“浮夸、更为世俗的经院学者”,因为他们“从未真正从悠久的中世思想中解放出来”,只是“继续从著名的前人的文字作品中寻求权威,寻求问题的答案”[1]18;他们确实为自由、民主遍及世界作出了贡献,但他们也只是一群“缓缓行进崎岖之境的拓荒者”[1]19。
“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都是为了精神自由,前者指向艺术自由,后者指向宗教自由。这样公式化的区分不全为错,但将复杂繁殊的事实以公式化的定义予以解释会忽略掉许多重要的细节。此外,“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之间的关系也较为复杂:它们两者虽在生活方式、处事态度等方面有不相容之处,但在精神自由的追求上也有相容相通之处;同时两者也并非为推动民主自由的发展而产生的,因此它们有着各自的历史发展轨迹。
在研究方法上,布林顿以“三世代”划分启蒙时代为切入点,以多向不失层次感的方式进行论述。
第一世代—“唯理世代”。这是“启蒙运动”的发轫期,牛顿与洛克是其发轫者。这一“世代”的学者们深受“简约派”人文主义思想影响,相信节制、礼节以及天然存在非人造的规律,其中伏尔泰、孟德斯鸠、波普、亚当·斯密等为这一“世代”的代表学者。他们将理性与自然放在同等重要位置加以尊崇,用理性引导人认识自然,并调整自身行为与自然一致。在宗教观上,他们尚无法对上帝弃之不顾,因此以理性来对上帝存在的合理性予以解释:“世界是一部巨大的机械装置—一只放大了的表,为一位全智者所制造,制成之后他便不再干涉它的运转。”[5]在政治思想上,他们主张实行开明专制宪政,这与近代民主自治原则相去甚远。
第二世代—“唯情世代”。待“唯理世代”发展渐半时,卢梭认为“启蒙思想家高扬人的理性,忽略了实际上人具有的本性”[2]345。他因此成为“第二世代”的发轫者,这一“世代”因与“唯理世代”相对,故被称作“唯情世代”。卢梭认为,“于一切事物根柢所发现的自然,乃是质朴而未曾堕落之人如儿童、野人与农民所表现的心之自发的、向他的、爱的仁慈”[1]149,这种自然是原始自由、无人类心智改造的自然。他反对唯理学者机械化地解释自然,并用这种对自然机械的认识去改造人类社会与文化环境。卢梭的“神性”是一个“爱”与“美”的“上帝”,且是能够用人类灵魂和内心来认识的“上帝”。与“第一世代” “机器神”不同,卢梭的“神”是发自人内心善的本性,是一种感受“爱”与“美”的信念。在政治思想上,卢梭认为“公意可以表达自身,在国家之中不应该有任何局部的社会,每个公民都应该思考他自己的想法”[6]。这种民主思想倾向较“唯理世代”的政治主张更为突出鲜明。
第三世代—“中和世代”。布林顿认为:“理性与感情,或脑与心,断为两截,不过拙劣思想的陈言滥调……我们的思想与我们的感情,在我们的意见之中杂糅合为一。”[1]162这一“世代”同时遵从“唯理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思想,并因此造就了美、法革命和英国“光荣革命”。“唯理”拥护者倾向于开明专制宪政,坚持理性神论,“唯情”拥护者则倾向个人自由、政治自治和宗教信仰世俗化。至18世纪启蒙思潮晚期,它们全部融合于当时人们的政治及宗教态度之中,从而成为19世纪新宇宙观。
《西方近代思想史》与其他思想史著作相较,或许不够系统化,但这种不系统却使布林顿的思想史散发出一种独有的稚性美。多向性成为西方近代思想发展历史的重要特征,而这一点正是由于思想史研究的主客体皆为人这一特殊性所决定的。思想史研究中最为重要一点是对人的重视,“历史学家需要一种富于想象的理解力(imaginative understanding),以透视正在其研究视野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其行为之后的思想状态”[7]。布林顿于此可谓达于臻境。
[1] 布林顿.西方近代思想史[M].王德昭,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 塔纳斯 理查德.西方思想史[M].吴象婴,晏可佳,张广勇,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3] 希尔 弗里德里希.欧洲思想史[M].赵复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79.
[4] 布洛克 阿伦.西方人文主义传统[M].董乐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9.
[5] 沃尔克 威利斯顿.基督教会史[M].孙善玲,段琦,朱代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554.
[6] 肯尼 安东尼.牛津西方哲学史(第三卷):近代哲学的兴起[M].杨平,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323.
[7] 卡尔 E H.历史是什么[M].陈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