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璋玮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茶山丁若镛(1762—1836)是朝鲜朝后期实学思想的集大成者,为当今朝鲜与韩国南北两地学者一致推重。字美庸、松甫,号茶山,自号苔叟。又号俟菴、冽樵、竹翁、箨翁、筠堂、紫霞山房主人等。1762年6 月16 日,生于京畿道广州草阜面马岘里。①今京畿道杨州郡瓦阜面陵内里。茶山生活的18 世纪末至19 世纪上半叶,朝鲜朝社会各种矛盾进一步激化,暴发了洪景来农民起义。另一方面,新兴手工业、商业发展,市民阶层壮大。此一时期,西方天主教经由北京天主堂开始传入朝鲜朝,西方的宗教、科技、社会思想影响朝鲜朝社会。这种内外交错的矛盾带给朝鲜朝社会全面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危机,终于在1801 年2 月 酿成“辛西邪狱”。保守势力以卫道为名,恣意捕杀茶山等有改革倾向的信奉天主教人士。茶山受正祖王②朝鲜朝22 世王李祘(1752 -1800),字亨运,号弘斋,庄献世子次子。7 岁时,受祖父英祖册封为世孙,1764 -1800 在位。的器重,任职奎章阁书检官,时有奉旨讲经之务。《诗经讲义》正是奉旨“条对”③正祖时期,为厘清与朱子相异的诸种经说,聘任通经士人,是为“抄启文臣”。“抄启文臣”与正祖讲论考证,解答所提各种正经问题,此即奉旨“条对”。正祖关于《诗经》800 问而作。另一方面,茶山参加了天主教教事活动,受洗入教,教名约翰,④参阅金洙焕主教:《茶山内在化的真心世界——1993 年度茶山文化祭致词》,载1993 年度茶山文化祭纪念论文集《茶山丁若镛的西学思想》第1 页,首尔五车出版社,1993.10。是朝鲜朝最早的天主教徒之一。此其时,入天主教犯死罪。1801 年2 月9 日,茶山被捕入狱,3 月被流放到全罗南道长髻,11 月改流康津①长髻、康津,均位于韩国全罗南道南端海隅之地。。直至18 年后的1818 年秋,遇赦返回故里。朝廷命其出仕,茶山以年事与疾患相推辞。1836 年2 月22 日辰时,茶山病逝于故里京畿道冽水畔家中。临终前接受了天主教教会的祈祷法事。
茶山从流放到遇赦返回故里直到逝世的36 年间,倾其后半生心血于经学,注疏四书六经②茶山引注《周礼》、《礼记》、《汉书》、《文献通考》等88 种文献中的乐论散篇,辑成《乐书孤存》十二卷,略计十三万言。阿尔木出版社2001.4 版《与犹堂全书》辑于《礼集》三之后。。他还著述《经世遗表》、《牧民心书》、《钦钦新书》等经济、政治、法律方面的经世著作约略130 万言,即“一表二书”。同时茶山著有音乐、医学、地理、农学、天文、工程、机械等科学与技术类书,又有2500 余首诗作传世。其著述浩瀚,少有可比肩者。
茶山注经,推崇朱子的义理思想,强调以义理解经。茶山在《诗经讲义·总论》中阐述曰:“朱子辩说,其所以诋其堾骄,发其读瑕类者,明白痛快,综理密切,有足以破千人之惑。虽使毛、郑复生,无以置对。”茶山认为,朱子阐发《诗经》义理,条分缕析,振聋发聩,为汉经学所不及,毛苌、毛亨、郑玄无可匹比。同时,茶山重视字义疏正,有些地方提出与朱子不同的意见。
茶山于1891 年冬,作为抄启文臣“条对”正祖王的《诗经》八百问而作《诗经讲义》,后于流放地又作重新整理,并作《诗经讲义补遗》。丁茶山作《诗经讲义》博引古今各家诸说,特别是引申、发挥《毛诗序》诸论,同时参之以朱子《诗集传》的思想,力图探究孔孟元儒《诗》学的本旨。
《诗经》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十五国风中的社会批评问题。《诗·唐风·葛履》曰:“唯是褊心,是以为刺。”这个“刺”就是社会批评。关于“刺”,《毛诗序》已有泛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③《毛诗序》。茶山引申朱子的《诗》论,纠偏《毛诗序》语焉不详处,以“条对”正祖王的八百《诗》问,形成了系统的“美刺”说,进而阐述了美学政治思想。茶山说:“夫善则美之,恶则刺之,此诗之所以作也。美之则劝,刺之则惩,此诗之所以采而太史之所以被之管弦也。今若舍美刺二字而求《诗》之所以为《诗》,则不几于舍褒贬而求《春秋》之所以为《春秋》也乎!”④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一·国风》,《与犹堂全书》6,第284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
在茶山的唯美政治运行系统中,君子是其主体承担者。在奉旨所作800“条对”中,关于君子的本质、人格、修养、社会担当等的阐述,一以贯于其中。茶山认为《诗》的“美刺”,与《春秋》的“褒贬”同格,“诗三百”不可谓之“民俗歌谣”,而是政治诗。茶山阐论君子亦从为政视角阐释之。茶山发挥孟子的“大人君子正君心”的思想,阐述君子之性即“好贤恶恶”,君子之性的指向在于“内圣外王”的兼修。君子成性则在于“平日之工,行之有素”。君子之工,“易知易行”,开启的是“不知手舞足蹈而悦理义”的君子悦极之境。
“美刺”的社会政治批评最终归结为社会修辞美学。茶山说:“凡国风之所美刺,皆是公家之善恶,或巨室大族行有淑匿,系国家之存亡,关世道之汙隆,方有美刺之词。”这里的“美刺”已固化为一个固定的“词”、概念、范畴,而不是“刺恶美善”的分说。“美刺公家”即社会政治批评。而这种政治批评是温婉、含蓄的劝善、谏言,是理想政治的唯美诉求。
第一,国风皆为“风刺”。茶山说:“风者,讽也。或铺陈义理使自喻之,或比物连类使自喻之,或讬寓深远以自喻之。此皆风诗之体也。”⑤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六义》,《与犹堂全书》6,第601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茶山认为国风160 篇,皆为“美刺”,即温婉劝谏之“讽”。茶山不同意历史上尤其是朱熹以来以《国风》为古代“民俗歌谣”的说法。⑥参阅 沈炅镐:《丁若镛的〈诗经〉与清代学术—对毛奇龄学术的批判与克服》,载《韩国十大思想家——茶山丁若镛》第325 页,首尔艺文出版社,2005,9。他说:“若但为民俗歌谣之作,岂足以列之圣经,建之为大教哉?”①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国风》,《与犹堂全书》6,第593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国风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民歌、歌谣,而是讬寓深远以陈义理的圣经。他又说:“《风》诗之见于《春秋》者,考其事实,皆是公家之事。闾巷卑微之民虽有善恶,随实刑赏,使各劝惩。其有言辞,何足以被之管弦,列之乐官哉?”②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国风》,《与犹堂全书》6,第594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在他看来,国风虽则温婉、优美,但无刺无风,十五国风,皆为政治批评诗。近现代以来,学者多从文学视角研究《诗经》,“诗三百”大凡称为中国“古代诗歌总集”。茶山则从儒家道学与政治哲学视角,认为“诗三百”是君子的“圣经”,是政治教科书。
茶山说:“风也者,讽也,讬意微言,陈善闭邪,风之妙也。假如佩玉晏鸣,陈《关雎》以风之。征役烦劳,歌《殷雷》以风之。帷薄不修,赋《墙茨》以风之。琴瑟不谐,诵《绿衣》以风之。”在这里,或“陈《关雎》以风”佩玉晏鸣,此是陈善;或“歌《殷雷》以风”征役烦劳,此是怨讠永;或“诵《绿衣》以风”琴瑟不谐,此是劝诵;或“赋《墙茨》以风”帷薄不修,此是直赋以告。上引陈、歌、诵、赋种种,或褒或贬,其“风”皆是“讽之”,“刺之”。
第二,“风刺”是含蓄、委曲、深刻的“美刺”。茶山在《诗经》的风、雅、颂“三体”中,尤其强调《国风》的“刺”。但另一方面,在关于“刺”的阐释中,弱化、分解了“刺”的效能。“刺”在茶山不再是简单的社会批判,而是具有多重义涵的美学政治概念。茶山认为《国风》有关政治的批评都是含蓄、温婉的,有些则运用了象征、隐喻的修辞手法,间接地批评了为政者。包含建言、衷告、劝谏、诉求等内容。茶山在回答正祖关于《邶风·北门》有关君子忧道不忧贫的提问时,阐论说:“凡有失政失德,虽一家之人,并归咎于我,而交相规戒也。‘天实为之’,不欲归咎于君,而付之天命,忠厚之意也。”③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一·邶风·北门》,《与犹堂全书》6,第339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邶风·北门》诗曰:“出其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茶山认为百姓怨君,但不直言,而是委婉借天以劝。即使有失政失德的事,亦“交相规劝”之。
风刺、风谏皆为风化、风教。茶山说:“风有二义,亦有二音,旨趣迥别,不能相通。上以风化下者,风教也,风化也,风俗也。其音虽平声。下以风刺上者,风谏也。”④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国风》,《与犹堂全书》6,第592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国风或刺或谏,都是“美刺”。批评不是目的本身,批评是为教化社会。茶山认为,“十五国风”,无风不刺。“风刺”者,“美刺”也,重在一个“美”。风刺的目的在于风化、风教社会。在这里,茶山认同毛亨、毛苌《毛诗序》关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之说,但未停留于“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广开言路”层面,而是进一步强调了社会风教、美风良俗的人文政教义涵。
第三,“美刺”是三代理想政治的话语形式。茶山说:“《诗》之美刺,《春秋》之褒贬也。故曰‘诗亡而《春秋》作。’”又曰:“若云淫诗可列圣经,则弑逆之臣可作《春秋》乎?”朱子以《国风·郑风》为淫诗。有清毛奇龄以为朱子是混淆了《论语》的“郑声淫”同“郑诗”之别。茶山认为“诗三百”不是民歌民谣的一般愉娱之声,也不是靡靡霏霏的淫诗邪调,而是以“美刺”为其精神实质的政治话语形式。唯其如此,《诗经》才成为经典。茶山在注经中,尤其在《周易四笺》中,百余处批评毛氏偏解朱子,而在《诗经讲义》中则暗合于毛氏之见。另一方面,《诗经》是三代理想政治的言论形式。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⑤《孟子·离娄下》这里的“诗”是孔子裁选三百诗以入经之前的三千诗,即理想王政时代美言之《颂》、正言之《雅》、美刺之《风》。到了孔子时代,礼崩乐也坏,“诗言志”只能是志向往之,在现实里已难觅其美轮美奂,故曰“思无邪”。茶山解释《论语·为政》“思无邪”一语曰:“思无邪者,谓作《诗》之人,其心志所发,无邪僻也。若以其归趣功用谓之无邪,则‘思’一字不可训也。司马迁谓三百篇皆圣贤,此有承之言也。故孔子删而正之,以为圣经。若作诗者原是淫邪之人,何得其言名之曰圣经?必不然矣。”⑥丁若镛:《论语古今注·卷一·为政第二》,《与犹堂全书》5,第45 -46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在茶山,圣人一面“作《春秋》”以“惧乱臣贼子”,一面删检“诗三百”以“言志”,以褒扬“思无邪”。茶山在历史深处还原了孔孟元儒关于《诗经》及“美刺”的唯美政治思想蕴涵。
茶山试图复归孔子从三千诗中删检出三百诗的本旨。其意为结合个人情感和社会、国家的现实实际,温婉地磨合政治问题,以达到个人与国家社群的和谐。“美刺”表达个人情感,而且表达政治理念。《风》的“美刺”,以诗的言语为载体,大多不直截言说复杂的社会关系。“美刺”义含悠远,《风》不尽言,言不尽意,不直白、简单地表达政治意志,借以减少或避开政治粗俗、粗暴,乃至于暴力。茶山说:“不举时政,唯陈古道;不举时疵,唯述前鉴;此所以感发人之善心,惩创人之遗志也。此《国风》之所以为‘风’,岂仅为民俗歌谣之作而已哉?”①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 国风》,《与犹堂全书》6,第594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诗经》的“美刺”潜蕴在诗中,含蓄地表达复杂的政治诉求,是较高层次的政治艺术指导书。
美国学者萨特维尔教授在其新著《美学政治》一书中,认为《诗经》体现了美学政治思想。他说:“像《诗经》这类文本,同时系统地服务于多项功能。它们是历史,是法律道德准则的表达,或是用上帝祖先对法律的权威化,是统治阶级教材,神论的来源,语言与语言学的模板,道德、艺术、戏剧和其他很多变现手法的源泉,是文化的集成。它们塑造政治体系并使之权威化。它们也是文化再创造的源泉。历史在很多地点与时间上就是一种来源于诗的重塑。”②萨特维尔:《美学政治》,康奈尔大学出版社,2010,1,29。(Sartwell,Crispin Political Aesthetic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0,129)就是说“诗三百”是一种文化与政治哲学体系,是使社会运行“道德、艺术、戏剧化”的“源头活水”。萨氏之论多与茶山的“美刺”诠释相合拍。当然,茶山之运思似更迥深悠远,具有美轮美奂的儒教唯美主义政治论意义。
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③《论语·述而》圣人是理想人格,君子则是现实的实践人格。圣人具有彼岸性向,君子则更具有实践指向。茶山的《诗经讲义》是奉旨“条对”之作,他的“美刺”唯美政治论贯之终始。君子作为他的“诗意”美学政治的主体承担者,主要是从为政角度阐释君子论的。韩国的沈炅镐教授也认为:“丁若镛以《孟子·离娄》中的‘大人’为‘风人主’的主体。”④沈炅镐:《丁若镛的〈诗经〉与清代学术—对毛奇龄学术的批判与克服》,载《韩国十大思想家——茶山丁若镛》第320 页,首尔艺文出版社,2005,9。茶山引论孟子的大人君子思想,阐论自己的唯美政治君子说。
第一,大人君子以正君。茶山说:“凡《国风》之所美刺,皆是公家之善恶,或居室大族行有淑慝,系国家之存亡,关世道之汙隆,方有美刺之词。朱子一归之于下俚闾巷之音,此恐未必允。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与间也,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天下正矣。’此圣人知要之言也。故《国风》诸诗亦唯以一正君为务。或美之,赞之,以感其善心;或刺之,箴之,以惩其逸志。君心既正,百官自正,百官既正,天下归仁。彼匹夫匹妇蓬首垢面,或淫或邪,自陷罪罟者,又何讥焉。《尚书》百篇无非王公之事。《春秋》二百四十年之间,其褒贬诛赏,不及细民。《诗》何为独不然?《小序》美刺之说本不当置疑也。”⑤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小序》,《与犹堂全书》6,第600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就是说十五国风都是美刺诗,是关乎“公家”的政治诗,是有关国家生死存亡、道德美丑汙隆的风教诗。“美刺”政治视阈下的君子之第一要务,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人君子格君心以正天下。这正是《国风》的“唯一之务”,也是孔孟元儒的圣训之要。茶山认为在大人君子格君心这一要务上,《诗》与《书》、《春秋》其经旨同。
茶山在此处也与以十六国风为民俗歌谣的说法有异见,认为《国风》与《书》、《春秋》诸经同,是关乎“公家存亡”的“圣经”。当然,认为《诗》与《书》、《春秋》,其“褒贬不及细民”之断,似有褊狭,也似与茶山“美刺”说之大旨相龃龉。
第二,君子之性,好贤恶恶。君子循大公天理以正君心,有其大本依凭处,这就是君子之为君子的君子之性。茶山发挥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思想。他说:“天之所以赋性于人者,尧舜与人同也。然其所同者,即好贤恶恶之性。扩充此性,人皆可以为尧舜。若其气质之禀,不能无清浊之分。故聪明睿智别有出萃而拔类者,不可诬也。……舜之孝友,人皆有可以为之理;舜之睿玑玉衡,凡人不能造。然有巧曆焉,能作璇玑玉衡,不可以此谓可以为舜。有孝子焉,能得底豫烝义,便可曰,可以为舜。诚以舜之所以为舜,在此而不在彼也。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者,岂不以是乎?”①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三·大雅·烝民》,《与犹堂全书》6,第548 -549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天赋人性,尧舜之圣与人同,只是一个“好贤恶恶之性”,此是人人皆可为之理。
茶山区分了君子之性与气质之禀。好贤恶恶的君子之性似与有宋张载的天命之性形同,而其气质之禀则迥异于气质之性。茶山的气质之禀亦有清浊之分,但其清浊只是聪明睿智的出类拔萃与否之别,而不是善与恶之区分。茶山说大舜能作璇玑玉衡,一般人却不能。但舜之为舜并非因其聪明过人,是能作璇玑玉衡的科技之才。假使有人技达于璇玑玉衡之能,堪比于大舜,但他并不因此就可以如大舜,可堪圣人君子之名分。
茶山区分气质之禀的清浊,难违天命,有智愚上下之分:首先,是要反衬同受天命的好贤恶恶无分上下,人人平等。其次,君子之性知不难,做起来也容易,问题只在于念头。其三,君子之性只是好贤恶恶,善字当头,气质之禀又与善恶无涉,那么唯有干干净净的好一片君子人格天地了。在茶山,君子之性通向既非宗教又非非宗教的一种性情超越之境。茶山受洗入天主教,后迫于社会环境退出,临终重又接受法事,可见其心境之纠结。茶山说:“古之君子小心昭事,不敢怨天指上帝曰‘暴虐上帝’,无是理也。臣谓疾威者,疾畏也。下民若疾畏上帝,其命皆出公理,岂有僻偏者乎?由人执德之有始无终,故上帝之命有改耳。荡荡至公之德方且发明,岂敢诟之为暴虐邪僻哉?此诗大旨皆殷鉴之戒也。天之亡殷,岂可曰邪僻之命也哉?”②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三· 大雅· 荡》,《与犹堂全书》6,第541 -542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君子恪守“上帝公理”。这个“上帝”是《诗》、《书》、《礼》诸经的“昊天上帝”,非纯粹意义上的宗教教主,但似比照了天主信仰。
第三,“平日之工,行之有素”。君子人格只是体性,实行好贤恶恶。不像璇玑玉衡之能,难知难行。君子之工,只是行其本性。茶山说:“文王作人之功,陶铸一世,则多士。平日之工必皆行之有素。若于祭祀之时,始欲执行,则矫而易怠矣。《汉书》刘向传论此诗曰:‘周文开基西郊,杂还众贤,罔不肃和。’此亦以平日执行之工而言之也。”③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三·周颂·清庙》,《与犹堂全书》6,第558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茶山引述汉刘向诗传《周颂》首篇《清庙》之语,阐论平日实行之工。好贤恶恶之性行之也易,但不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君子体性是陶铸一世之功,有时间性、过程性之考量。另一方面,君子之工是平日之工,贯穿于君子生命活动的全过程,不论精粗巨细,君子是生之一切,一切是生。
君子之工的体性活动,又是内外兼成之功。茶山认为君子内圣外王不二分。他说:“肩所负,曰任。凡自担,曰自任;使人担,曰任人。以此言之,曾子、孟子任无二义也。王者之保有基业,必赖学问之力。则内圣外王之任亦不当分而二之也。”④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三·周颂·敬之》,《与犹堂全书》6,第570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茶山在《诗经讲义》的奉旨“条对”文中讲君子,主要讲君子的“美刺”唯美政治活动,所以他讲“自担自任”与“使人任人”的王天下活动。而自任与他任的外王活动,又一应是君子自性实现之工,即“陶铸一世”的“平日之工”。“内圣外王”语出《庄子·天下篇》,讲春秋战国天下诸家者流中,儒以成君子人格,推而至王天下的基本道问学取向。茶山在此引申活用之。
所以,茶山强调《诗》言志,同时强调《诗》道言事。茶山说:“《诗》之为道,陈古以刺今。今事虽恶,所陈古道无不至善。故讽刺之《诗》可以为雅乐。《关雎》刺后,不害其为房中之乐;《鹿鸣》刺世,不害其为燕宾之乐;《棠棣》之吊管、蔡,不害其燕兄弟;《采菽》之刺幽王,而不害其燕诸侯。先知此义,而后可以读《诗》。”⑤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小雅·采菽》,《与犹堂全书》6,第633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或兄弟燕悌,或诸侯燕乐,或刺世,刺后,刺幽王,皆是事工以成君子。
第四、手舞而足蹈之悦。君子成性于事,即器即道,举手投足间在事上超越。茶山说:“菽叶之为羹,芼、芹、茆之为菹材,正是诗人之用意处。静玩深究,有手舞足蹈之妙。而今之说《诗》者,徒然采芹,命之曰《诗》之兴体,可乎,不可乎?”①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小雅·采菽》,《与犹堂全书》6,第634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按“诗三百”是民俗歌谣的说法,菽、芼、芹、茆纯是自然外在之物,如唐之“诗画”。这是后世论《诗》者的民歌读法,此亦一起兴也。茶山认为,这只是“徒然采芹”,与成君子之悦无关,难与“手舞足蹈”之乐相联系。茶山另辟蹊径以解《诗》,他参照《毛诗序》又《小序》及毛奇龄的《诗》解,认为《关雎》、《七月》诸诗的芼、芹、茆、菽,皆为后宫敬事祭祖之物,皆见君子事上之工。照此推说,菽、芼、芹、茆,已不是外在的“徒然”起兴,而是君子即事即物成性的“《诗》之兴体”。唯其如此,才有“静玩深究,有手舞足蹈之妙”,而这才是“诗人之用意处”,即孔子裁检“诗三百”的“圣经”之意。茶山引申《孟子》、《毛诗序》“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②《孟子·离娄下》。又《毛诗序》。之语,以为君子之境。
君子成性于事,手舞足蹈达至天命。茶山说“古圣人仰顺天命,有惠无逆之至诚,恻怛达于言外,诚不觉手舞而足蹈也。”③丁若镛:《诗经讲义 补遗·周颂·唯天之命》,《与犹堂全书》6,第652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君子事上至天命,故而 以和致和。茶山说:“《周颂》曰:‘饴我釐麰麦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获天助也。其为文德,孰大于是也。”④丁若镛:《诗经讲义·卷三·周颂·思文》,《与犹堂全书》6,第564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茶山进一层认为君子无生死,他说:“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诗》云,‘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文王之诗也。”⑤丁若镛:《诗经讲义补遗·小雅·小宛》,《与犹堂全书》6,第629 页,阿尔木出版社,2001,4。
1.“美刺”是唯美政治结构的核心纽结。“美刺”是茶山解《诗》的一个重要政治学概念。讲的是以风、赋、比、兴等社会修辞方式润化“刺”,使“刺”潜存于隐喻、暗示、象征中,以委婉的指说表达幽怨、诉求、谏言等。在“美刺”的唯美政治语境下,社会批评不只是对恶的激斥、对错误的严辞以对,而是给予为政者以反身而诚善的自励空间。茶山的“美刺”说是从深层结构解读孔孟元儒的一种追求,相比于汉唐经学停留于说文辩字,更入儒家政治哲学肯綮。
2.大人君子是唯美政治的主体承担者。“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天下正。”茶山的君子除了具有道德主体的特性外,尤其强调美学政治主体的担当意义。这种意义内在于儒家诸经典中,尤其在《诗经》中得到集中体现,茶山在其《诗经讲义》中着重予以发挥之。
孔子可以为“一正君”而辙换天下,孟子可以为此游走于梁齐王公。后世益发“礼崩”尤其是“乐坏”,一般不具有孔孟时代的社会条件。而茶山在东亚前现代的19 世纪初叶,在他的君子论中着重引论孟子的“大人正君心而天下正”的思想,具有复古以开新的意义。
3. 茶山的君子阐释具有很深的义涵。孔子不得见圣人,谓见君子斯可矣。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茶山阐释君子之性,谨守“述而不作”的信条,但其阐释进路却迥异于宋儒,也推翻古文《书》经“知易行难”旧训,秉持“易知易行”新思,将君子之性“简则易行”化,回归《易传》与孔孟元儒之旨。
茶山发挥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成圣思想,强调君子“好贤恶恶”之性的唯一向性,认为人性唯善无恶一于君子成性的单一向性。《孟子》七篇上下讲人性善,无言性恶处,是一向的善,非可善可恶的二元之性。茶山的发挥入其精微至理,君子人格给具了超越性进路。
君子人格是超越的,又是易知易行的,则君子之工随时随处,是“平日之工,行之有素”,是生命的日常工夫。君子之境时时处处“理义悦心”,无时无处不手舞足蹈喜欲狂焉。
4.茶山唯美政治哲学与大人君子论对现代政治学有启发意义。《诗经》是中国上古时期民言、民声的声韵画卷,以歌诗的美轮美奂形式指点社会,尤其是政治社会。《诗经》的灵魂就在于“美刺”。在茶山的“美刺”语境下, 政治大凡是大人君子的优雅商榷,由商榷面优雅、细腻,深入人心。
茶山理解的《诗经》“美刺”政治哲学,在他所处的时代是一种理想政治学,这也正是《诗经》文本尽精微处。上引萨特威尔教授,多从西方的契约政治论讨论问题。而茶山的《诗经》“美刺”政治更多地讲求礼乐、优雅、温婉的谈话政治,体现的是东方的君子内在风度。现代社会民主成为主潮,但现代社会所理解的民主,美学意蕴似有阙如。丁茶山的“美刺”政治哲学与儒家君子风骨,在深层上揭示了原始儒家的政治艺术境界,勾勒出理想政治图景,提示信古开新的思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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