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姣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2013年10月10日,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并成为加拿大首次摘此桂冠的作家。其短篇小说代表作《逃离》即为一例。《逃离》一经出版,即斩获加拿大吉勒文学奖,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图书。乔纳森·弗兰岑在纽约时报书评中这样评价门罗的《逃离》:“《逃离》堪为经典在此毋庸赘述。从书中摘录片言只语或故事梗概不能萃其精华,最公正的做法就是阅读小说本身”[1]。
《逃离》由8篇短篇小说构成,讲了6个女主人逃离与回归的故事。卡拉逃离丈夫的冷落与精神压制,朱丽叶从家庭生活出逃,寻找寄信的男主人公;格雷斯欲摆脱无激情的感情生活;面对他者对自己身份的重新界定,劳莲选择躲避可能的亲身母亲;若冰渴望脱离现有家庭关系的束缚;南希则面对男性对女性的欺骗与谎言,选择沉默……无论女主人公在各自现实中怎样挣扎和逃离,最终仍是处于一种逃之无处逃的生存状态。
“女性与男性的巨大差异在于男性大多不爱讲述而偏向于解决问题,女性则多会分享故事”[2]。《逃离》似乎未给出女性逃离生存困境的确定方式,但我们仍可以从门罗所讲故事中发现女性精神困境的压迫源,其中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通过对女主人梦的解析,来探寻其生存困境。
虽然门罗拒绝承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运动者,但正如路易斯·芒特罗斯所提的“文本的历史性”概念一样,即“所有的文本都是记录社会的文本,不仅能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也通过写作者的思想对所处的社会环境作出反应”[3]。文学作品不可能完全独立于时代。书中所反映的女性生存困境也不可能完全孤立于当时女权运动的诉求和斗争方向。在探寻梦所折射的女性生存困境前,有必要对作品时代背景进行梳理,即通过梳理女权运动来了解女性当时所处大的社会环境。
克里斯蒂娃在《女性时间》一书中,曾将女性运动分为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大致概括了女权运动发展状况。她认为女权运动第一阶段是“自由女权主义”阶段,这一阶段强调作为平等参与者的女性加入已定社会秩序的权利,将女性问题置于普遍化背景下考虑。第二阶段则是“差异女权主义”阶段,挖掘女性特有的积极性,主张颠覆父权社会秩序,建立女性自己的群体。前两个阶段只限于认识到女性自身客体地位,仍是用传统二元对立法分析考虑女性问题,从根本上是未摆脱传统社会逻各斯中心主义思想影响。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女权主义开始进入“后女性主义”阶段,
20世纪80年代以后,女性主义开始进入“后女性主义”阶段,在后现代背景下对女性主义思想重新思考使得女权运动开始摒弃平等/差异、男/女对立的二分法,致力于发展一个超越男女性别对立的社会,以寻求女性在新时代背景下生存和发展的更多可能。
《逃离》正处于后现代女性主义阶段,书中女主人公的生存困境已不仅仅指向父权社会传统对女性的压榨,而是从亲情关系、夫妻关系、个体与存在关系等诸多方面考量女性精神困境。区别于先前女性书写者对女性权利的直接诉求,后现代女性书写者对于女性困境表达也越来越隐蔽。在门罗的小说中,通过书写女性梦魇来描述女性生存困境即是一例。
弗洛伊德认为“梦,并不是空穴来风,它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的昏睡;而只是少部分乍睡乍醒的产物,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可以算作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4]。也就是说,梦并不是无意识产物,而是经过人的隐性心理所改装了的现实,是可以被诠释和解析的。
梦是《逃离》中不同女主人公的共同经历,通过对其解读,有利于我们了解梦后隐藏的生存困境。
《逃离》中出现的第一个梦境出现在书中第一篇故事——“逃离”里。女主人公卡拉年轻时厌倦了父母的生活方式,不顾父母反对,毅然与克拉克私奔并结婚。结婚多年后,卡拉母亲的那句话:“他会伤了你的心的。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5]似乎应验了,卡拉的丈夫克拉克脾气暴躁,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心里有多恨她似的,经常使家里气氛紧张。
让卡拉心情沮丧的另外一件事是丢失了弗洛拉。第一个梦境也与弗洛拉有关,卡拉连续两天梦见弗洛拉,第一次梦见它时,“弗洛拉径直走到床前,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5];而在第二个梦里,她梦见受了伤的佛洛拉引导她来到类似战场用的铁丝网栅栏前,然后白鳗鱼一样地扭着钻过去并消失了。在弗洛拉丢失前,卡拉已经跟它建立起一种超越主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卡拉视它为闺中密友,在她不开心时,其他马儿从不正眼看她,只有弗洛拉这只小羊会挨蹭她:“那双黄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神情”[5]。
弗洛拉在卡拉眼中,已是自己的一部分,对于它的丢失,弗洛拉一直很担心,弗洛拉出现在梦中也是卡拉白天受压抑的欲望的释放。弗洛拉的消失,已经被卡拉在潜意识层面视作对现实的逃离,似乎为卡拉指出一种潜在的突破现存困境的方式——逃离现状。弗洛拉在故事中,是卡拉另一种存在形式,它开始是其丈夫克拉克的小宠物,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十分依恋克拉克,在他跟前欢跳争宠。而长大后,它有了看透一切的智慧,更加依恋卡拉了。卡拉对丈夫的态度变化和弗洛拉与克拉克的关系变化相吻合,都经历了从依恋到淡漠的情感变化。而弗洛拉先消失后又回到农场,也与卡拉逃离后又回到丈夫身边的行为一致。可以说,弗洛拉是卡拉的化身,是卡拉没有被社会规约化的自我。故事结尾没有给出弗洛拉的去向,但可以从书中越来越晦涩的表达中推断出弗洛拉被克拉克杀死了,卡拉自我意识也被克拉克扼杀了。卡拉只能隐藏起自我,不敢深呼吸,“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5]。
拉康认为主体形成需要经历镜像形成、想象秩序和象征秩序三个阶段,主体是从婴儿时期通过对外在“他者”的接受而逐渐认识自我的。在主体构建与形成过程中,父母这一他者形象在主体构建自我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逃离》中男女主人公在各自家庭中几乎都经历了父母角色的缺失或者错位,而这种缺失又影响了男女主人公主体的构建。朱丽叶母亲萨拉患有心脏病,被父亲山姆形容成了“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5]。而且在她父亲眼中,她家的保姆爱琳才让他恢复对女性的信心。这种对母亲角色在自己成长中缺失的遗憾以及对第三者——爱琳对自己家庭生活入侵的恐惧,也反映在朱丽叶梦境里。朱丽叶梦见自己回到童年,在象征家的房子里,母亲的角色被爱琳所取代。父亲和爱琳在嬉戏,朱丽叶在窗子后作为偷窥者,感到一阵恶心。母亲在朱丽叶成长过成中的某种缺失,也影响了朱丽叶的性格和对爱情的态度。故事中的朱丽叶从未结婚,并且对男性有种天生不信任感。
门罗作品之所以有深度,并能引起读者共鸣,原因之一是她的写作根源于现实生活或者亲身经历。《逃离》主要讲述了6个不同女性的生活经历。其中有5个女主人公与父母关系紧张或父母在其成长过程中缺席。这种故事结构安排并非偶然,与门罗贫困的童年有关。门罗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父亲办有饲养场,生机艰难。她家生活在一个贫民区里,在她十岁时母亲患帕金森症。贫困的童年记忆和病痛对母亲的折磨给门罗留下深刻印象,进而影响到她的创作风格。女权主义者多将女性生存困境归结于父权制压迫,并号召女性在颠覆父权制基础上去实现女性解放。门罗则更进一步拓宽了女性批评视角和批评广度,深刻认识到女性精神困境不仅仅来自父权制压迫,父子、母子以及夫妻等诸多社会关系也会在女性塑造自我过程中产生影响。
“身份认同是永恒的人类欲望,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对自身身份一种难言的焦虑——唯恐失去身份地位和社会文化的归属”[6]。《逃离》里女主人公格雷斯的梦境就反映了这种身份焦虑。
格蕾斯的母亲在她三岁时就去世了,父亲移居别地并另组家庭,她由舅舅一家养大。她二十岁时,离开舅舅家去一家旅馆当了一名女招待,并在那儿遇上了莫里。莫里对她一见钟情,她在莫里家里也很受欢迎,他俩开始正式交往。但她和莫里之间还缺少一点东西,那就是性。莫里与格蕾斯在性爱问题上看法不一致,莫里认为性爱不能草率行事,将格蕾丝的投怀送抱看作是不可理解,并与他所想象中的格蕾斯形象不符。而格雷斯则认为通过性能获得自己在孤独与幻象时所渴望的快乐。莫里和格雷斯在性方面看法不同,也影响着格蕾斯对莫里的感情。直到莫里哥哥出现,格蕾斯彻底放弃了社会所认同的自我,毅然跟着尼尔私奔了一个下午。在私奔过程中,格蕾斯对自己身份的焦虑与迷茫也反映在了梦里。
“在门口那里,她似乎都能见到的是她的舅公在那里站着,弓着背,一脸的迷茫,在对着她看,好像她出门都有好多年了。似乎她答应过要回去的但是又把这件事忘了”[5]。
格雷斯在梦里是处于被看的状态,以舅公为代表的他者在对她私奔行为进行审视,这种他者的审视是试图约束自我、使自我服从他人,适应社会,以与他者达到一种认同,从而维持自身内心平衡。格蕾斯在他者心中传统女性形象与格雷斯内心渴望性爱叛逆的自我发生了强烈对立和冲突,导致格雷斯对自己身份界定标准的焦虑与不安。最终格雷斯自我欲望还是屈服于他者的认同,在梦中格雷斯挣扎着与舅舅对话。而这被期待的私奔也未带给格雷斯所渴望的激情与性爱,尼尔死了,格雷斯回到了她居住的小屋。
国内研究学者在对《逃离》进行分析解读时,往往将侧重点放在对其主题、后现代性、以及叙事策略的研究上,很少有学者将关注点放在《逃离》中意象研究上。梦作为《逃离》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对其探讨和研究有利于更好地揭示出女性精神困境,以便更加深刻地寻找到《逃离》所反映的逃离主题。
[1]Munro.Alice.Runaway[M].London:Vintage,2006.
[2]爱丽斯.门罗女性主义写作的“互文性”研究-艾丽斯.门罗《办公室》与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人的房间》的主题比较[J].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6).
[3]Louis A.Montrose.Professing the Renaissance: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Culture,”The New Historicism,ed.H.Aram Veese[M].New York:Routledge,1989.
[4]佛洛依德著,赖其万译.梦的解析[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5]李文俊.逃离[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6]雅克.拉康著,褚孝泉译.拉康选集[M].上海: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