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童趣交错丛生的世界——论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的叙事策略

2014-08-15 00:46赵云洁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菊子红萝卜石匠

赵云洁

(许昌学院 图书馆, 河南 许昌 461000)

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1]于1985年发表在《中国作家》第二期。 它以与众不同的风格,耐人寻味的艺术品质成为新时期文学界的经典之作,它是莫言的成名作。 小说一经发表,即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许多文学评论家撰文加以点评,其中著名的是莫言的老师、 著名作家徐怀中及其他几位青年作家共同撰写的文章《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 从根本上确定了这篇小说在文坛的地位。 莫言对这篇小说也很偏爱,他认为“这篇小说的成功增强了我的信心, 使我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好小说”[2]。在小说中,莫言通过人物黑孩诉说了他少年时代经历的苦楚、生活环境的寂寞荒凉、无人理睬却又耽于幻想的那一段时光。 因此,透过黑孩,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莫言,理解莫言作品的内涵。 《透明的红萝卜》蕴藏了莫言小说世界的基本元素,是莫言小说艺术大厦的重要奠基石, 此后的众多作品几乎都可以在这个中篇里发现艺术生发的因子, 可以说它对“童年叙事”这一题材有着发生学的意义。 这篇小说在形象塑造、意象营造、主题表达等方面构建出了多层次的批评空间。 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来阐述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的艺术特色。

一、黑孩的形象:无语应对成人的世界,与自然交流却身心投入

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次第展开, 黑孩的外貌特征也渐渐具体、明朗——他年纪在十岁上下,脖子细长,脊梁光着,脚赤着,穿着一条脏兮兮的大裤头子,小腿上有许多伤愈后的小疤点儿; 再仔细端详——他有着黑洞洞的大眼睛、兔子一样灵活的耳朵、小鸡似的肋骨分明的胸脯和一双细长的胳膊。 黑孩是家庭暴力、成人暴力的受害者——“他脊梁上有两块大疤痢,被阳光照得呼啦呼啦打闪电”;他的指甲被锤子砸成碎块,血从缝隙里溢出;他的肚皮在桥柱上擦破一块皮,渗出一层血珠;他紧握烧得青白的铁钻,手里冒出黄烟……黑孩的父亲离家出走后, 后娘对他毫无怜惜之情感, 只有虐待之行为——醉酒后打他、拧他、咬他,他饱受饥饿的折磨和周遭成人的欺负凌辱,亲情沦丧,世态炎凉,在成人世界里黑孩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活着是干活的机器,他死了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悲伤, 他受到的嘲笑和议论被成人们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成了他们聊以解闷的材料, 大多数的男人女人都会和黑孩说几句无聊的嘲讽语言以达到取乐的目的, 只有小石匠和菊子姑娘除外, 然而菊子姑娘对黑孩的关心也不可避免地被其他女人嘲笑为“菊子想给黑孩做干娘(即情人)”。可见,当时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民风恶化、部分群众思想粗俗污秽的社会现实, 这正印证了我国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管仲的名言:“仓禀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在民不聊生的境况下,礼教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黑孩夙兴夜寐地给铁匠炉拉风箱,极为卖力气地干活,但小铁匠对他仍然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常提出一些无理要求来难为黑孩,小铁匠甚至把对小石匠的嫉妒和恨发泄在黑孩身上, 让黑孩赤手去捡烧得滚烫的钢钻……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导致黑孩由一个原本“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3]的孩子,逐步变成了一个“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像尊小石像一样发呆”[4]的沉默少年,人们对黑孩的评价多是放个屁都能被震倒的可怜虫儿, 是挣不了几个工分儿的无衣可穿的熊样子, 是工地上混饭吃的脑子肯定有毛病的小瘦猴儿, 是连炉火也生不好的小混蛋……

黑孩无力反抗外界加之于自己的歧视、 打骂和压迫, 他只能用沉默和儿童特有的乐观心情来把所有的苦难咽下。 虽然他的语言功能随着情感和个性的压抑而逐渐退化,但他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器官却异常灵敏而发达, 在被人们忽视的自然世界里, 黑孩子俨然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 声音就藏在气体里。 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 他 “听到了前边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动着”……黑孩沉默地游走在成人世界的边缘, 他抵触与成人世界的交流沟通,却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他对自然界的种种感受和丰富想象, 营造了一个奇幻瑰丽的童话世界,哪怕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红萝卜,在黑孩的眼里也能幻化成发着光的有着银色液体的通体透明的红萝卜。 然而成人世界的丑陋和野蛮肆意地践踏着黑孩淳美的童话世界, 黑孩在与成人世界抗争的过程中, 以他瘦小羸弱的身躯对峙不幸的命运和成人世界的残酷冷漠, 体现了黑孩顽强的生命力和不羁的生命意识。

二、儿童视角营造的奇幻世界超越了现世的苦难

儿童叙事视角指小说通过儿童的所见所闻来叙述故事, 故事情节的推动发展主要依靠儿童的作为和想法,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特征。 美国作家亨利·詹姆士认为:“小孩子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其感觉、眼光和理解力远比他们所能用词汇表达的更丰富敏锐、 更深邃。 ”[5]透过儿童的眼睛来审视这个世界,较容易发现这个世界最原初的状态和最真实最美丽的风景。 孩子的心灵是纯净的无邪的, 因而孩子眼中的自然世界是静谧的、安详的、美好的。 小说中的黑孩就常常沉醉在他自己意识形态下的童话世界里:“那些薄雾匆匆忙忙地在黄麻地里钻来钻去”,[6]“黄麻湿漉漉、油亮亮的枝叶,地瓜叶子紫勾勾地亮,萝卜缨儿绿得发黑”,[7]“红萝卜拖着一条长尾巴, 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 红萝卜晶莹剔透,外壳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 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 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 ”[8]大自然是黑孩医治内心创伤的良药和心灵憩息的所在。红萝卜象征着爱、温暖和黑孩期盼的理想世界,当现实世界中的苦难向他扑压过来时,当亲情、友爱、温暖渐渐地弃他而去时,孤苦无助的黑孩只能躲避到自然界中,只能同自然界的声响和物体进行交流,从而获得心灵的宁静。

在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没有对人物进行净化处理,而是把人物很立体的、带着人物本色地勾画出来, 通过转换故事讲述的视角塑造一种阅读的惊奇。 通过黑孩的儿童视角,呈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光怪陆离、不同寻常的声、光、色、味,与成人世界纠缠在一起,构成了对立的、复合的、协调的复杂的关系。 莫言十分注意对感觉世界的塑造,尤其是刻意放大叙述者的主观感受,整篇小说显得意境朦胧而空灵,气氛神秘而幽深,感觉荒凉而哀愁,莫言在自己的多篇小说中都表现出了“儿童所惯有的不定向性和浮光掠影的印象, 一种对幻想世界的创造和对物象世界的变形, 一种对圆形和线条的偏好”。[9]莫言曾说过,黑孩与他心灵相通,黑孩的际遇可以影射他的童年生活。 莫言的童年是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度过的,缺少关心爱护,前景黯淡而无奈,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 莫言在一个桥梁工地当小工时年仅十三岁, 劳动任务是给一个打铁的师傅拉风箱烧火, 是莫言童年生活中饥饿悲苦的沉痛记忆,这段经历成为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的精华素材,每一个片断都描述得精准而老道,充分体现了莫言“为老百姓写作”的创作主导思想。 莫言认为,“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久远的梦境,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也是一个逃避现实生活的巢穴”,然而,“二十年农村生活中,所有的黑暗和苦难,从文学的意义上说,都是上帝对我的恩赐”。[10]故乡是莫言文学创作的肥沃土壤,是他的乡土文学之魂,他对故乡既有种种情绪化的个体体验, 也有带着理性意味的思考,还有热切的憧憬和期待,这些思维最后上升到了文学价值层面的追求, 凝炼出一种或颂扬或批判的态度,这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具有色彩鲜明的体现。

三、别具一格、自成一家的故事结构和表现手法

《透明的红萝卜》是按照两条线索展开叙述的,一条是外在的故事发展线索,即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朦胧感情发展及其悲剧结局; 另一条是内在的线索,即主人公黑孩的心灵世界的发展变化及他发现了透明的红萝卜, 然后努力去寻找被小铁匠毁灭掉的红萝卜。两条线索相互纠缠,互相牵制,并在叙述层面上形成了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间的冲突。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爱情发展脉络是渐进式的,由朦胧的情感发展到在黄麻地里寻找黑孩时按捺不住而激情迸发,而后便以学鸟叫声为信号频繁约会,作家真实地反映了农村青年男女的爱情状态和追求自由恋爱的心路历程,显得十分贴近生活,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气息。 然而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小铁匠的妒忌, 终于引发了一场对决,菊子姑娘在小铁匠和小石匠的决斗中被扎瞎了一只眼睛,甜蜜的爱情以悲剧收场。 莫言在刻画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性格特征时, 赋予了他们善良的秉性,在小说中,只有他们俩人发自内心地关心黑孩、照顾黑孩,菊子姑娘即使被黑孩咬伤也没有放弃对黑孩的关照;小石匠与小铁匠决斗的导火索在表面上看来也是因为小铁匠破坏了黑孩发现的透明的红萝卜,小石匠为了保护黑孩才与小铁匠引发争执,进而发展成激烈的殴斗,继而伤及了善良美丽的菊子姑娘。 作家通过塑造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形象,体现了人类永不磨灭的善良天性,带给凄惨的世道一缕光辉,照亮在黑暗中前行的路。

小石匠、 菊子姑娘与黑孩同在工地上干活儿,他们对黑孩充满了同情,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黑孩,他们对黑孩共同的情感使他们走得比较近,黑孩在给铁匠拉风箱时, 菊子姑娘多次去找黑孩才与小铁匠见了面,她的美貌引起了小铁匠的注意,拨动了小铁匠的心弦,点燃了小铁匠的情欲之火,也为下文小铁匠对菊子的误伤埋下了伏笔。正是这几个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才使两条线索交织辉映,相携并进。作家在刻画小铁匠这个人物时,用笔遒劲有力,处处显示他的钻营、蛮横、霸道——趁老铁匠不在时苦练修钢钻淬火的技术,一心想达到老铁匠的技术水平,多次失败后,在老铁匠试好水温将要淬火时,他快速地把右手伸进水桶时, 虽然胳膊被老铁匠用钢钻故意烫伤,但偷得手艺的成就感仍然令他高兴,小铁匠因此取代了老铁匠,老铁匠悄然隐退。另外,小铁匠故意挑衅小石匠,往小石匠身上泼脏水这桩事;还有小铁匠蓄意破坏红萝卜这桩事;小铁匠淬火不成功怒让黑孩捡烫手的钢钻这桩事;黑孩拥灭了炉火,小铁匠恕吼骂他小混蛋,并扇了他一巴掌这桩事;小铁匠被小石匠痛打后,抓起碎石片儿疯狂地向周围抛撒这桩事……凡此种种,都表现了小铁匠的暴戾乖张、自私自利和不计后果的做事方式,他是旧中国恶势力的代表,是人类劣根性的集合体,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对立面,他是作家批判谴责的对象。

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可以分成三组,即黑孩、老铁匠和小铁匠、小石匠和小菊姑娘,这三组人物好像是独立的, 但作家在文本中渲染出的淡淡哀伤情绪把这三组人物联系起来,在一种朦胧的气氛笼罩下,这三组人物浑然一体。作家在写作中排除了政治意念的干扰,在小说中没有按当时流行的写作套路来过滤人物的情感, 也没有提取人类情感的杂质而拔高小说的主题内涵。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农民的命运,这种写作特点别具一格,自成一家。

四、结语

《透明的红萝卜》 用纯净的语言和丰富的内涵,描绘了一个苦难与童趣交错丛生的复杂世界, 展现了农村的生机和无奈。 小说别出心裁采用了儿童视角,灵活自如地运用了比喻、拟人、夸张、象征、通感等多种修辞手法, 强化了感官的体验和描述, 将色彩、光线、声音、气味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渲染出了一种空灵、神秘的气氛和意境,使作品充满了流动的气韵和蓬勃的生命气息,宛如一幅幅美轮美奂的图画,增强了文本含蓄蕴藉、深厚绵长的韵味,与时下流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粗糙直露的表达方式大相径庭。 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大跃进荒谬年代的农村生活:饥饿下的人群出现了人格异化的现象,两个情敌的争夺战导致菊子失去了一只眼睛, 就连黑孩也是一个性格扭曲的未成年人, 他饱受的折磨使他对成人的关心怀着警惕而不愿接受。 “透明的红萝卜” 是黑孩在苦难处境中幻想出来的美好愿望的载体,它代表着大自然送给人类的礼物,更是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和谐相处的凭证,黑孩作为简单、明朗、善良、单纯的人物形象代表,以通透的内心更容易发现这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礼物,也就更易知足快乐。 黑孩对透明的红萝卜的苦苦寻找,体现了他追求幸福生活的理想。

[1][3][4][6][7][8]莫言.透明的红萝卜[J].中国作家,1985,(2).

[2]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5]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9]程德培.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创作中的童年视角[A].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10]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A].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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