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先师谈汉字

2014-08-15 00:49许廷桂
关键词:方块字吴宓汉字

许廷桂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0047)

凤凰卫视《全民相对论》栏目第88期发动讨论“汉字危机”,汉字该不该简化改革,应不应走拉丁化拼音道路的争辩,再次兴起。其实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中期,以瞿秋白、鲁迅等先进文化人为一方,与对新文化运动持保守态度的另一方激烈论战过的一个老话题。“学衡派”主将吴宓属于后一阵营。因此,当1955年1月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编出《汉字简化方案草案》印发全国组织讨论,并在毛主席支持下于1956年1月由国务院正式公布一、二批简化字时,吴宓在四川省政协会议等公开场合坚决表示反对。那时我还是重庆一中的高中学生,就从他“饮河诗社”社友,我大哥许伯建口中知道了他的这一态度。

1962年,全国继续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许多单位压缩编制。我在原重庆师专中文科毕业留校当了三年助教后申请复学就读本科(此时重庆师专已升格为师范学院),专学中国古代文学及古汉语,其余课程全部免修。1963年重庆师院又降回师专,我抱着“转益多师”的求知愿望,转学去了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插班读本科三年级。去了才知吴宓因在开“文言文导读”课讲“尚且……何况”这种进层关联词时,举了一个“三两尚不足,何况二两乎”的例句,被认为是直接攻击党的粮食政策,放大来说是攻击“三面红旗”,而遭取消了给本科生的授课资格。我已不可能通过课堂向他学习。于是9月刚转学去西师,“十一”国庆回家休息时,便请我大哥写了介绍信去宿舍拜会吴宓先生,开始了为时两年的私下请教。

1964年4月19日星期天上午,“许廷桂随中三级下乡整社回校,来谒,宓述自己之政治及文学见解,颇详。”(三联书店《吴宓日记续编》Ⅵ,201页)当日我去拜谒吴宓先生,主要出于礼节,既然离校下乡两月去作过告别,返校自然应去禀告,事前并无特定请益题目。闲谈中,我忽然想起而率直问道:“吴先生(当时西师称教师为‘先生’,不喊‘老师’;吴宓认为‘老师’是与‘宿儒’匹配的崇高称谓,也自谦不让我称呼他为老师),简化字非常便捷:如‘群众’的‘衆’写作‘众’,省了六画;‘灰尘’的‘塵’写作‘尘’,省了八画,古人就早这样简化了的;‘朴素’的‘樸’写作‘朴’,‘仆人’的‘僕’写作‘仆’,省了十画。你为什么要反对汉字简化呢?”

吴宓先生立即答道:“你举出的这几个简化字,简化得好。就个别字而言,我不是认定不能简化;我是从根本上反对现在的汉字简化。瞿秋白、吴玉章、林伯渠他们1931年拟出汉字拉丁化方案,鲁迅先生积极支持,认为‘方块字本身就是一个死症’。解放后吴玉章主持文字改革委员会,他们是把汉字简化作为汉字拉丁化的一个中间环节而加以推行的。我认为汉字绝不能走拉丁化道路,基于这种立场,因此我从根本上反对他们的汉字简化。”

接着他详细阐述了反对汉字拉丁化的道理:“语言是音、义二者的结合。而文字以符号记录语言,空间上可把语言所表达的思想、知识传递到远方,时间上可流传给子孙后代。人类发明文字,突破了语言传播的时空限制,是文明史上的一个极大进步。我两次去欧美,头一次是去留学,第二次是去讲学。论英语水平,全西南要数我第一,因而我深知英语等拉丁语系的拼音文字,因为形符太简单,实在只是声音和意义的结合,经过千百年语音有了巨变,现代的英国人就看不懂他们的古英文文献了。欧洲面积不大,当初人们都采用拉丁字母拼写各自的语言,自然方便,却促成了他们在政治上分裂为大大小小的许多国家。我们汉字是真正的形、音、义三者的结合。‘形’体现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较之表音体系的拉丁化文字,的确比较繁难,给大众识字、书写带来困难,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我们中国,民族众多,疆域辽阔,单是汉民族各地方音就严重分歧,例如四川人和广东人说话彼此就听不懂。可是一写成方块字——由于我们汉字的组成加进了‘形’的元素,不仅四川人、广东人彼此认识、懂得,就是地下发掘出的四五千年前的甲骨文、钟鼎铭文,虽然读音变了,但我们仍然能够从它的‘形’上懂得它的意义,所谓‘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显然,在突破语言时间限制,将语言表达的思想内容留传给子孙万代这种功能上,拉丁化拼音文字是跛脚的,远不如我们表意的汉字。有学者提出表意文字是落后的文字,处于文字发展的低级阶段,而拉丁化拼音文字才是先进的文字,处于文字发展的高级阶段。这纯属臆造出的发展规律,经不起事实和历史检验,是不科学不公正的评价。我们还应看到,我们中华民族古代分割,战乱不断,但最终并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成许多国家却能凝聚在一起,其间表意的方块汉字也起到了纽带作用。这是它的伟大历史功绩。”

“我们汉字是表意的,具有‘方块’的视觉特点,文学上由此派生出了对联、五七言绝句律诗等样式,书写出来具有整齐的图案美。方块字结构复杂,笔画摇曳多姿,又产生了书法、篆刻艺术。令兄便是书法家,写出来的字有美学欣赏价值。谜语的种类中也多了‘字谜’一格。所有这些,包括方块字本身,都是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遗产,独立于世界文学艺术之林,而为拉丁化拼音文字国家所无。如果我们轻视方块汉字而走拉丁化拼音文字的道路,势必就要抛弃我国几千年积累起来的优秀文化遗产,这是我坚决不能苟同的。”

“由于汉字繁难,在解放前确如鲁迅所指出,‘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是愚民政策的利器’。但解放后通过政治学习我认识到,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劳动人民遭受痛苦,不能掌握文化,根本原因不在于汉字繁难,而是反动统治阶级在政治上实行独裁,在经济上进行剥削。解放后伴随劳动人民在政治上经济上的翻身,随着社会的进步,他们是能够克服汉字繁难的缺点而掌握文化的。说‘如果不想大家来给旧文字做牺牲,就得牺牲掉旧文字’,这显然夸大了汉字的负面因素。非此即彼,把问题绝对化,太极端太片面。”——我知道,这是对鲁迅先生观点的批评。

吴宓先生又说:“就单个的汉字而言,我认为是可以简化的。例如你刚才举出的例子,小土为塵(尘),三人为衆(众),朴素之樸作朴,僕人之僕作仆,确实省了不少笔画,简化得好。简化得好的原因是遵从了造字的‘六书’原则——前两字属‘会意’,后两字为‘形声’。但他们公布的大多数简化字都不合六书原则,简化得并不好。同时,文字的发展变化并非只有从繁到简之一途。造字之初,常常一字兼有多种意义,如厌恶的厭、压迫的壓、餍足的餍,都写作‘厭’,在表意上有时混淆不清,于是造出了壓(压)、饜(餍)等区别字,让不同意义能在字形上得到区别。这样笔画增加了,字数增多了,但表现字义也因而更加明白了。这是从简到繁的发展变化。现在为了简少字数,他们同音通假,例如把前後之後与皇后之后归并为一个后字,把剩餘之餘与第一人称之余归并为一个余字,用于翻印古籍,有时就会令读者感到含混。可见字的归并应当谨慎。”

聆听了吴宓先生关于汉字及其简化改革的精辟论述,当即令我耳目一新,内心折服。他那毫不畏惧权势勇于坚持真理的精神,也给了我极深印象。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他当日是否还谈到其他“政治及文学见解”,我已印象模糊,唯独关于汉字的议论却至今记忆犹新。他反对汉字拉丁化,因而从根本上反对汉字简化,是很倔的,表现为一生绝不写简化字。此后他曾让我给他抄写朋友的诗词,特别交代可用写过字的纸翻过来抄,但绝不许写简化字。“文革”后期,他已衰老,委托我大哥将他亲自编定却是些零星纸片粘连而成的《吴宓诗集续编》抄录成册,我见委托信上也有“不用简化字”的郑重提示。而今对汉字改革又展开讨论,我认为有责任将吴宓先师的这些见解记述出来,供汉字改革者和时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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