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计”——论王安忆新世纪小说创作

2014-08-15 00:45林翠萍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24期
关键词:天香王安忆生计

林翠萍

林翠萍/宁德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福建宁德352100)。

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我们日渐熟悉了茅盾、张爱玲、“新感觉派”等笔下的上海,批评家陈思和说,自《海上花列传》以来,海派文学出现了两种传统:一种是以繁华与糜烂同体的文化模式描述出极为复杂的都市文化的现代性图像,可称其为突出现代性的传统;另一种是以左翼文化立场揭示出现代都市文化的阶级分野及其人道主义的批判,可称其为突出批判性的传统。[1]但是,自称上海这一“城市的女儿”的王安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直执着而辛勤地“寻找上海”、书写上海,并显然开拓了一种新的传统:一种以女性诗情和感伤的叙述模式勾勒出日常态、市民性的都市文化的恒常性和稳定性,可称其为突出抒情性的传统。[2]

“在上海浮光掠影的那些东西都是泡沫,就是因为底下这么一种扎扎实实的、非常琐细日常的人生,才可能使他们的生活蒸腾出这样的奇光异彩。”[3]王安忆撇去浮光掠影的泡沫,脱去绮丽繁华的外衣,由庸常人生和琐碎而瓷实的日常生活建构起另一种上海形象。王安忆曾在《小说的当下处境》提出的关于小说中“生计”的问题。何为生计?“小说中 ‘生计问题’,就是人何以为衣食?讲到底,我靠什么生活。听起来是个挺没意思的事情,艺术是谈精神价值的,生计算什么?但事实上,生计的问题,就决定了小说的精神内容。”[4]如果说《长恨歌》主要展现的是城市中心的形态,还有着风月传奇和海上繁华梦的书写,那么随着富萍的脚步,王安忆带我们走进了城市的边缘空间,“在那片空旷的天空下,却行走着切肤痛痒的人生,是主人的劳动和生计。”[5]带着对“生计”的执着,进入新世纪以来,王安忆奉献出《桃之夭夭》《遍地枭雄》《月色撩人》和《天香》等佳作。不论是中心还是边缘,不论是历史还是当下,王安忆在日常生活的扭结中,展现出一个更民间、更本质、更人性的上海。

一、城市边缘人的抗争与宿命

如果说小说的面目是人间常态,那么在王安忆小说中,不管是上海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一面,还是隐藏其背后的灰色与阴暗,都是构成她小说面目的不可或缺的因素。王安忆在《桃之夭夭》与《遍地枭雄》中为我们展示了生活在上海的城市边缘人的生存图景和他们的抗争与宿命。

《桃之夭夭》中郁晓秋是一个“私生子”,有着极好的长相。她的外貌让我们容易联想到《长恨歌》中的王琦瑶,但与王琦瑶不同的是,王安忆给了她一段无关风月的人生。在家中,郁晓秋某种程度上她是母亲的出气筒。每一回她无端地被母亲打过,即使她大哭母亲也不管她,兀自坐着吸烟。她却“等母亲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她,她只能触到一点点母亲的衣角。那丝绸的凉和滑,也让她觉着好过。于是,她安静下来,渐渐地,还感到幸福。”相对于姐姐的冷漠,郁晓秋更是小心翼翼讨其欢心。家里遭逢变故:哥哥离家、母亲被扣留、姐姐患了肝炎,整个家庭的重担顿时落在了小小的郁晓秋身上,当灾难过去却无人感激她的付出,亲人的疏远、朋友的鄙弃,原以为爱情会带她脱离那不幸的生活,终究也只是一朵结不了果实的花。

《遍地枭雄》中的韩燕来,有着进入大城市的雄心,他只身一人来到上海市区开出租车,梦想着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但是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他无依无凭,孤独而寂寞。上海这座城市纸醉金迷的夜晚一点一点剥走他的激情与廉耻。正当他又一次陷入了对前途的迷茫时,被劫车的韩燕来意外地掀开了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篇章。从开始被劫的紧张不安,想要逃离,到最后心甘情愿与大王们轮流开着被劫的车踏上卖车的路程,韩燕来渐渐被那三个“枭雄”所征服,主动放弃了回家的机会,而加入到了大王们“枭雄”的行列,由被劫者变成打劫者。

王安忆通过《桃之夭夭》和《遍地枭雄》为我们展开了上海城市边缘人独特而沉重的生命体验,不断地为这群特殊的人寻找着出路。对郁晓秋,王安忆还是在日常生活中,在“何以为衣食”的生计中为她寻找出路,而对韩燕来,她却将他从常态的生活里引出来,跳脱出日常生活的吸力,进入了异样的境地。面对逼仄的生存空间,郁晓秋无奈地承受,甚至有些没心没肺。她坦然接受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母亲与哥哥的暴力,姐姐的冷漠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另一方面,她又是自尊的,从自尊中爆出坚韧的生命力。“从小到大,郁晓秋始终在受挫中生活,别人或许以为她能忍,其实不止是,她经得起,是因为她自尊。”有了自尊做底子,郁晓秋总能以平常心来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苦难。“就像花,尽力绽开后,花瓣落下,结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灿烂,尽量流于平常,内部则在充满,充满,充满,再以一种另外的,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向外散布,惠及她的周围。”在小说的结尾,郁晓秋有了伴侣,有了孩子,她从孤独中走出,夭夭桃花终于结出灼灼的生命之果。韩燕来没有像郁晓秋那样于日常生活中活出坚韧,而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城市边缘人渴望融入都市,却被严酷地拒绝,都市成了他们的“悲恸之地”。韩燕来迷失本性,做起了劫匪,并想通过抢劫来实现成为“枭雄”的霸业梦,他脱离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在那充满非理性、混沌甚至是血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他的城市梦彻底破碎在警笛声中。

二、都市上层男女的寻觅与追求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底层市民,一生的抗争只为了能在这座大城市中拥有一席之地,那么活跃于都市夜生活中的男女们又是怎么样的一种面貌,他们又面临怎样的“生计”问题呢?《月色撩人》讲述的便是人们如何在这灯红酒绿、欲望充斥的都市中生存下去的故事。小说以提提为线索,在虚幻与现实交织的生活中串起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上海人。

潘索是在20世纪80年代自由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个艺术家,他是提提走向上流社会的引路人。在这个物质充斥的时代,他的思想往往受阻,在体验到思想之黑暗后,他便转向“官能”,成了一个感官主义者。正如他自己所说,过的是一种虚拟的生活。他生活在夜晚与室内,每当夜色降临,潘索便与朋友们“谈话”,这些话语提提全都不懂,因为它有个名字叫“艺术”。

简迟生是个从禁欲时代走出来的人,在他那个时代什么都是匮乏的,只有青春是富足的。而今天,什么都过剩,大把大把地挥霍着,青春也便显得短暂而且仓促。他抗拒衰老,与不同年轻女子过着放纵的同居生活,企图在她们身上挽留青春。他与提提的表现更多的是对青春的眷念。

周旋于这些男子之间的提提,有着阴暗、破败的过去,为了逃离那个不堪的过去,她发奋读书只身来到上海。完成了学业后执着地飘在上海,慢慢蜕变成一个时尚的上海人。相对于潘索、子贡、简迟生,提提的生活是最真实的。她身上有着青春的激情,也有着粗鄙,不像潘索他们生活在虚拟当中,她为了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而打着各种各样的工。提提要的是什么?子贡曾经问过潘索这个问题,潘索的回答是:生活。生活便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日子中的,这些真实都是潘索给予不了的,因此他选择了放弃。提提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上流社会,认识了简迟生。她曾天真地以为在简迟生身上能够实现她想要的真实生活,也做好了与他结婚的准备。但是越到后面提提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与简迟生只是一起生活在一个屋子里两个人,提提为此感到痛苦、无奈,只能选择出走。

在《月色撩人》中,我们看到了另类生计问题:潘索们不用像城市边缘人那样,汲汲于解决衣食问题,他们开始做一些精神的工作,比如潘索们所谈论的“艺术”。但是他们在追求精神价值的同时却又试图脱离日常的现实生活,其结果终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走入虚无。潘索追求“虚拟生活”、简迟生试图挽留青春。提提的离开,正是王安忆对脱离日常的现实生活单纯追求精神世界的否定。那么将虚拟的精神世界与真实的生活联系起来,是否能解决此时的生计问题?提提努力想在潘索、简迟生虚拟的精神世界中找到真实的生活,一再失败的结果也预示着精神的虚拟与物质的真实在相互交织中永远达不到统一。脱离日常的现实生活仅在精神世界中谈生计问题最终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三、繁华历尽的安稳与平凡

当我们还沉浸在王安忆构建的现代上海的各种市民风貌的时候,2011年王安忆又一次华丽转身,把我们带到了明朝时期的上海。在《天香》中,申家由最初的繁华最终落入平凡的市井之中,而支撑起这艰难生活的便是天香园里女人们相知相守的那份真心与勤劳务实。

《天香》的开头便写了明朝时期江南造园的风气盛行。申家作为淞沪一带的富户也不甘落后,“天香园”便应时而生。从造园开始到后面的建庙、制墨、养蚕、创天香绣园,都无不显示出明代上海上流社会生活的奢华。王安忆笔下的“天香园”正如《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好比是一个女儿国。她们过着娇贵的日子,享受着一切。当园子慢慢显现凋敝的时候,她们用自己的努力,支撑起天香园。“天香园”中,每日都有庞大的支出,即使是生活困难的时候,极爱面子的申家人也不轻易与别人说。作为申家主人的男人们,只会商量着怎么花钱而不是赚钱。正是因为这样,申家女人们不得不支撑起整个家庭。重担压在身上,她们又是如何坚持下去的呢?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们更多的是理所当然地接受。日子的意义在于每天如何过得有花样,生活对于她们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园子里的女人虽然表面看上去亲密,但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出身,她们各自小心翼翼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后来因婚姻的不圆满、家境的没落,她们都多多少少受过伤:小绸面对丈夫的背叛、闵女儿面对丈夫的冷落,她们同时失去镇海媳妇这一知心朋友;沈希昭和阿潜原本过着甜蜜的生活,但阿潜却突然撇下希昭离家出走;蕙兰更是命运多舛,嫁给了一个病秧子,结婚后不久只留下一个儿子与年迈的双亲还有那贫困的日子。正因为这些苦难的降临,蕙兰与婆婆仿佛亲生母女一样成了闺中伴,小绸与闵女儿、蕙兰与希昭成了最好的闺中密友。希昭与婆婆小绸有着相同的骄傲,使得她们彼此欣赏,有了这份相知。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将她们的命运、生活连在了一起,消除了她们之间的芥蒂,使她们相互扶持,相知相惜。

在申家没有衰败之前,他们无须付出劳力,衣食生计便能天然解决,他们不仅仅没有实际的生活意义,连精神世界都是荒芜的。天香园中人们表面的富贵华丽,反衬出其内心世界的空虚。他们只能在买卖游戏、制墨、养蚕、刺绣中寻找一点生活的乐趣。申家衰败之后生计问题便落实到最基本“何以为衣食”这一方面来。入不敷出的现状并没有使申家的生活显得捉襟见肘,为维持生活,申家的女人们挑起了申家的生计,刺绣成为她们解决生计手段的同时,也无形中将她们串联在一起。她们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即将“天香园绣”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在这过程中,她们的相知相惜也得到了升华,化成了生存的力量,使她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动力。“天香园绣”不仅仅带来了她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与生活的意义,同时也把她们从各种人生的不幸中解救了出来。《天香》并没有像《月色撩人》中的潘索和简迟生那样刻意追求精神生活,而是在日常的解决生计中,将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统一起来,他们的精神追求便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在王安忆看来,“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6]日常生活的俗情主要体现在人们的一日又一日生计之中。《长恨歌》中的弄堂里夹了油烟和泔水的气味的风,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打的声音、理发店里飘出的洗发水的香味……《富萍》中炉上焖着的菜饭、梅家桥人们以磨刀、贩小食、糊纸盒、捡垃圾为生。王安忆正是通过描写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解决生计问题,从而展现出上海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人情温暖乐趣和勤劳朴素的精神世界。

经由《长恨歌》和《富萍》的成功,进入新世纪以来,从《桃之夭夭》到《天香》,王安忆仍然专注于对日常生活的书写,但是她的目光更加宽广,在历史与现实的穿梭中,关照着生活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的芸芸众生。有生活在城市中的边缘人、有徘徊于虚无生活的上层人士、更有经历繁华与衰落的大户人家,王安忆依旧在上海人如何解决生计问题中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展开描写,但是更多地指向得到温饱后,人们的心灵该往何处栖息。如郁晓秋和韩燕来渴望获得关心与爱护脱离孤独,潘索与简迟生追求纯粹的思想生活。当精神追求落实到日常生活与生计问题的解决中时,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发生了变化。郁晓秋在脱离孤独的过程中越来越坚强,最后转变成生存的韧性。同样渴望脱离孤独的韩燕来却逐渐脱离正常的生活秩序,失去了最基本的价值判断,潘索和简迟生最后则走向了精神的虚无,天香园中的女性们在解决生计问题的同时,她们的相知相惜化成了生存的动力。王安忆正是通过生计这个人们赖以生存的手段,更加全面真实地向我们展示上海人的日常生活。

从《雨,沙沙沙》开始,王安忆就用橙色的路灯给日常生活添上了温馨和浪漫的诗意,她总是要在貌似无情的世态、世俗的算计中透出些有情有义的东西来。在《世俗的张爱玲》中王安忆提到,“是张爱玲的虚无挽救了俗世的忙庸碌之风,使这些无聊的人生有了一个苍凉的大背景。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动,就有了接近悲剧的严肃性质。”[7]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总给人留下无限的悲凉。但是王安忆与张爱玲不同,她的小说在日常生计中充满市井的风采与乐趣。正如郁晓秋用着妈妈给的车钱吃饭,在大街小巷一路吃喝玩乐过去;上海市郊的农民们在家唱着卡拉0K,唱来唱去也就那几首,但是他们也乐在其中;甚至是“天香园绣”也是在上海市井中才得以延续下去。在市井中,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有着巨大的生命力,因此王安忆的小说总给人一种温暖的底色。虽然跟张爱玲一样都是对生活不幸的描写,但是相对于张爱玲笔下人物心底阴暗与卑琐,王安忆所创作的人物都是光明正大为了自己生活奋斗,王安忆给予他们更多的是关心与同情而不是冷眼漠视。所以尽管《遍地枭雄》中以一群劫匪作为主人公,但是王安忆在韩燕来身上体现的正是生活的逼迫,为了替自己寻一个安稳的归属才会逐渐走上这条路,即使成了劫匪,他们的心灵也并非纯然阴暗,也有着难得的共患难的兄弟之情。而《桃之夭夭》和《天香》中,王安忆更是在女人身上体现了市井生活的充实和乐趣,即使生活困苦也从不会勾心斗角。《月色撩人》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之间的互动都是你情我愿,光明正大的。对于生活理想的不可得,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自怨自艾。王安忆就是这样不“虚无”地构建着一个个最最真实的上海“生计”。在这群上海人身上都有各自想要的生活模式,但是现实的残酷使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碰壁,苦难留给他们更多的是有追求有担当,坚强不屈与自尊,当他们的精神不再迷失于上海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时,心便有了依靠,生活便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也正是这来自市井的温暖底色,给上海这座冰冷的城市带来些许的暖意,也更加的平易近人与富于人性。

[1] 陈思和.论海派文学的传统[J].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1.

[2] 吴芸茜.论王安忆[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1.

[3] 钟红明.探视城市变动的潜流——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富萍》及其它[J].新民晚报,2000-8-6.

[4] 张新颖,金理.王安忆研究资料(上)[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168.

[5] 王安忆.寻找上海[M].学林出版社,2001:123.

[6] 徐春萍.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与王安忆谈《长恨歌》[J].文学报,2000-10-26.

[7] 王安忆.上海女性[M].中国盲文出版社,2008: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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