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法古典悲剧中人物个体意识的思考——以《勃里塔尼古斯》与《汉宫秋》中的君臣冲突为例

2014-08-15 00:45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4年24期
关键词:纳西尚书悲剧

楚 歌

楚歌/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硕士(河南新乡453007)。

悲剧人物注定生活在各种冲突中,这里探讨的“冲突”,比日常所说的意义更加广泛。笔者认为,无论是在真实生活中还是舞台上,每个独立个体都有自身利益。在人际关系中,总会有要去说服对方或是让自己妥协的事,这种利益博弈便是本文探讨的“冲突”。现以君臣冲突作为剖析的着眼点。

无论中外,皇帝和大臣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借用经济理论,可将皇帝与大臣间的关系看作一种委托代理关系。皇帝要将事务分派出去,但权力也随之让渡。宫廷的第一法则本是皇帝绝对专制,皇帝内心不情愿让渡权力,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就有了受制于他人的风险。皇帝和大臣的关系就如拔河比赛,形成了一种权力的平衡。

我们从这个视角来看君臣关系在这两部悲剧中的体现。剧中有四组关系,根据角色类型(贤臣和佞臣),将这四组关系分为两类。

首先是尼禄(Néron)和浦路斯(Burrhus)、汉元帝和尚书这两组关系。浦路斯和尚书分别作为“贤臣”的代表。浦路斯是尼禄的执政官,是皇室和罗马人民所尊重的军人,即便是心肠狠毒的皇太后阿格里比娜也赞扬他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人,并亲自选定他做儿子的执政官。对于皇太后的提拔,浦路斯没有把它当作“人情债”,他对国家事务鞠躬尽瘁,不是为了报答皇太后或是自我扩张,而是为了国家和人民。

相比以天下为己任的浦路斯,他的主公尼禄却仅在亲政的头三年约束自己,随后便逐步放任自流。作者拉辛认为,残暴是尼禄的本性,执政前几年尚年幼,不曾显现,但本质从未改变。这部剧将尼禄描写为一个正在成长的“怪物”,他生来是为了破坏,而不是为了建设。尼禄试图摧毁的,正是浦路斯全力保护的,这便是他们君臣二人的冲突。浦路斯时刻提醒着他的主公,造福于国民才是一个帝王的职责;但尼禄却更关注自己的私欲:他爱兄弟的情人朱妮,于是就把她抢来;他热爱权力,于是便“挡我者死”。在第四幕第三场,当尼禄谈到对兄弟勃里塔尼古斯的仇恨和嫉妒时,一度发狂,大喊着要置兄弟于死地。浦路斯竭力平息主公的怒气并尽力规劝尼禄向着正确的方向考虑。

浦路斯:凡事由您定夺,您是帝国主人,

……

您只须向前进就可德化日隆。

但是,您若把佞臣的话奉为圭臬,

陛下!您就会不断地作恶造孽,

用残酷的手段维持您的暴戾,

用鲜血来浸洗您血污的手臂。(拉辛,p166)

浦路斯向尼禄展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是“德化日隆”,另一条是“作恶造孽”。法语原文中是用“marcher de vertus en vertus”与“courir de crime en crime”①两个结构对称但意义相反的对比句②来突显两种选择的反差。他进一步将佞臣与“暴戾”、“鲜血”、“血污”这些词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警醒尼禄:如果要追随个人黑暗的私欲,结局必然走向悲惨。

《汉宫秋》中的尚书大人起到了类似的规劝作用。单于派来使者要求王昭君为和亲人选,汉元帝甚为不舍,犹豫不决,是尚书大人坚定了汉元帝和亲的决心。尚书大人的直言相谏正是对理性和职责的召唤:爱美人不爱江山,令人感动,然而因此置广大百姓于战火中,却为不智。无论是浦路斯还是尚书大人,他们对帝王的决定都施加了正面的影响。

如果把浦路斯和尚书大人这两个同为“贤臣”的角色进行横向比较,会发现《汉宫秋》对“尚书”这个辅助人物设置得相对简单。首先就两个人物的对白比例而言,浦路斯要比尚书大人多很多。其次,尚书大人在进行规劝时,没有分析各种选择的利弊得失,只是直接简单地坚持将已贵为皇妃的王昭君送去和亲。在这里,人物形象呈直线化,单薄了许多。浦路斯是个次要角色,但却具有鲜明而又丰富的人物特点,从选文中见其殚精竭虑、苦口婆心。对人物角色的安排,中法两位剧作家所持的价值观是相异的。拉辛一方面是想通过辅助人物进一步丰富主要人物的个性,体现了法国戏剧家对个体意识的重视,即便是小人物,依然考虑其性格的完整性。但对中国元代的戏剧审美而言,人物个体意识并不是主要的考虑,剧作家追求的是情节的完整和连贯,而“尚书”这样的角色只是联系整幕剧的一个小环节,三言两语便足矣。

再看两位“佞臣”在剧中的表现。毛延寿,即是索要贿赂不成,便把王昭君丑化的御用画家。在楔子中,有这样一个场景:

(汉元帝诗云),自先帝晏驾之后,宫女尽放出宫去了。今后宫寂寞,如何是好?(毛延寿云),陛下,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合无遣官遍行天下,选择室女,不分王侯宰相军民人家,但要十五以上,二十以下者,容貌端正,尽选将来,以充后宫,有何不可?③

皇帝要选妃,这不是什么错。可是毛延寿却推波助澜,教唆皇帝遍寻天下美女,这里所谓的“选”其实和抢又有何区别。如此选妃,毛延寿显然居心叵测,是想让皇帝“少见孺臣,多昵女色”,不理政务,这样才可保证他在皇帝面前的宠幸地位。汉元帝任命他为“选择使”去选妃,这个差事可以给他带来可观的钱财收入。在毛延寿的层层算计中,江山社稷、百姓生活从来不在考虑之中。他仿佛罪恶的化身,巴不得让皇帝失去理智。

纳西(Narcisse)这个角色在《勃里塔尼古斯》中的反面作用更甚。作者着重描写了尼禄在浦路斯和纳西的不同建议之间的摇摆和犹豫。一边是浦路斯苦口婆心的规劝,一边是纳西“循循善诱”的诱惑。第四幕第四场中,纳西的巧舌如簧一览无遗。皇帝尼禄心中的怒火本已被浦路斯劝熄,并同意与兄弟勃里塔尼古斯进行和解,但佞臣纳西(作者拉辛称之为“宫廷瘟疫”)听到皇帝要和解时,极力反对。他的述说利用了一切可以挑起尼禄怒火的端由:

纳西:陛下!难道您要把百姓的偏见当准则?

难道您要他们永远缄口不言?

难道您该倾耳听从他们的意见?

难道您把自己的主意全忘记?

难道您唯独不敢相信您自己?

……

他(尼禄)无雄心壮志,也无出众才能,

他只会在跑马场上驾车驰骋,

只会夺取与他不相称的奖赏,

只会在罗马人面前露脸亮相,

只会在舞台上唱戏放开喉咙,

只会吟诗唱歌叫人胡乱吹捧,

……

唉!难道您还不愿叫他们住口?(拉辛,p170-172)

可见纳西是多么巧言令色。首先是连续的五个反问句,一个比一个沉重;然后是一连串的“只会”,描述的场景一个比一个有刺激性。这时的纳西就像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一步步地将尼禄引向罪恶的深渊。无论是谁听到这样一番言语,恐怕都难熄心中的怒火。终于,尼禄下定了决心,说:“纳西,来吧!看看我们该怎么下手”(拉辛,p172)。一场注定的悲剧就这么开始了。

通过对以上君臣关系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人物并非总能掌控局势;而处于下方的人物也不总是依附顺从。作为肩负国家重任的君主本应是最大的决策者,但有时也成为被大臣们轮番操纵的玩偶,人物之间的矛盾反映的正是个体意识之间的冲突。将两幕剧做横向比较,在君臣博弈中,个体意识虽然都有所体现,推动整个戏剧矛盾发展,但二者轻重有别。《汉》剧重视善恶有报,道德轮回,因而故事情节迂回呼应是作者首先考虑的,作品的整体性、完整性胜过了个体人物的复杂性、丰富性。如,除了昭君、元帝二人之外,其他人物的个性皆被脸谱化、单一化。而《勃》剧是将人性内部的挣扎、个体意识之间的碰撞作为突出戏剧张力的主要手法,“三一律”控制了悲剧的时间长度、地点广度,却也促使法国剧作家们浓缩聚合了人物之间的冲突,让每个人物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他人期望、理性束缚进行决斗,成为悲剧的最大亮点。

[1] BARTHES R,Sur Racine,Paris,Seuil,1963,rééd.coll.Points Seuil,1979.

[2] GOLDMANN L,Racine,Paris,L’arche,1970.

[3] RACINE Jean,Britannicus,Paris,Pocket Classiques,1999.

[4] 拉辛.拉辛戏剧选[M].齐放,张廷爵,华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5] 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6] 周传家.元杂剧爱情卷[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7] 何辉斌.西方悲剧的中国式批判[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8] 马小朝.历史与人伦的痛苦纠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注释:

①让·拉辛(Jean RACINE),《勃里塔尼古斯》,巴黎 Pocket出版社1999年版,第80页。

②法语marcher与 courir两词意思相近,意指行走奔跑。,但vertus指美好的德行,而crime则指犯下的罪恶。

③马致远:《汉宫秋》,《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上册,王季思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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